93、抹胭脂

十八落了灯,年就算过完。按着原来?徐礼的意思,再过阵,就要回吴泽县了。

徐惠然希望徐礼和?徐苏氏不要这么快离开这里?,更?怕的是会要她回陆家。

徐苏氏已经说过:“然儿,你是陆家的儿媳妇,可不能?老待在外面的。”

“娘,是五郞他要在这读书的。说这安静,不受打扰。”徐惠然说这句话有些没底气。

“那你就该劝着他,当人家儿媳妇的哪能?这么任性。”

徐惠然头更?低,她没法跟徐苏氏说,前世她一直恪守妇道,孝敬婆婆,可到头来?,陆家还是觉得她不好。

她只是不想死,这有错吗?

徐惠然看?着徐苏氏,有些话就在唇边,可却说不出口。

“然儿,你怎么了?这么无精打采?”

徐惠然摇头笑了笑:“不是的。娘说得有道理。我是因为昨日里?翻书看?到一个故事,说一个女子?要跟夫君和?离的事,一直挂着想知?道后面的事,偏偏是本残书,后面没了,所以有点想知?道结局。”

徐苏氏笑了:“后面的结局有什么难猜的。和?离可是大?事。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和?离这种事,说起来?是夫妻的事,可也是两家的事。不然亲家做不成?,还成?了仇家。”徐苏氏看?了看?徐惠然,“你到底还是经得少,才会为这种事琢磨。”

徐惠然还想再说。

徐苏氏摸了摸徐惠然的脸:“好了,别想了。这种东西还是少看?为妙,不然姑爷会以为你要跟他和?离呢。”

徐惠然暗暗叹气,她已经跟陆璟提了和?离事,可是要等三年。

陆璟和?徐礼、徐昂出村子?在附近闲逛时,谈起了附近的名人遗迹,这让徐礼立刻有了寻古之心,准备在这住到秋天。

徐礼一回来?就跟徐苏氏说:“这样正好,到时姑爷和?然儿北上的时候,我们还能?护送一段。”

徐惠然的眼睛眨了眨,陆璟北上需要徐礼和?徐苏氏带着徐昂护送吗?

前世陆璟就是一个人北上京城赶考的,那时他比现在还要小三岁。人大?了些,反而不行了。徐惠然看?陆璟,后者正对徐礼感谢关爱。

陆璟是故意的吧。

等到了夜里?,徐惠然想问问陆璟打得什么主意时,陆璟拿了本书全心在看?。徐惠然总不好打扰,自去睡觉。

陆璟看?到了徐惠然欲言又止的神情,知?道她会说什么。

第二天,天气晴好,春天的气息已经有了些。陆璟提议去附近的严子?陵钓台看?看?。

徐礼最是赞同:“这严子?陵不慕富贵,不图名利。要不古人怎么赞他是‘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既到了这里?,自当去悼缅一回才成?。”

说是悼缅,实则游玩。

蚕姐最是高兴,得了这个音,就催着杜阿福赶紧去准备船。

“船要几?条?”杜阿福问了句,蚕姐便不吱声了。当初徐礼一行来?时的船有两条雇的,如?今虽不在。可徐家一条船,徐惠然这有一条,徐家帮工和?杜阿福都可以摇船,不用?再找船。

徐昂也兴奋,准备着好好去瞻仰一番,学学贤者遗风。

徐惠然看?了眼徐昂,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身上的直身有些短了,便去拿布料准备给徐昂做衣服。

徐苏氏看?到了:“你不用?管他。姑爷的衣服,你倒是该做了。”

“年前不是才给他做了新棉衣。”徐惠然回了句。

“娘子?,这个天就要热了,总不能?一直穿棉衣吧。”陆璟走过来?,在徐惠然耳边轻轻说,“棉衣还是岳母提醒,你才做的。”

徐惠然抬了抬眼皮。

“娘子?累,春日里?的倒也不急着做。三年前娘子?做得大?袍还能?穿呢。”陆璟把胳膊伸了伸,退了一步。

徐惠然把陆璟身上罩着的大?袍看?了看?,是有些旧了,还是三年前她做的。她咬咬牙,又去开箱子?拿料子?,想拿布料,想想还是拿了块浅灰缎子?来?。

料子?在堂屋的桌上一铺开,徐苏氏抿着嘴笑了,看?着徐惠然点头:“姑爷平日里?有个应酬,虽说不讲究富贵,但也不能?没了体面。”

徐礼看?了眼:“只有那低贱小人,才以衣取人。”

“皇上取士还取个貌呢,平常人哪能?免俗。”徐苏氏不服气地说。

徐礼没了话说。

徐惠然裁着料子?,低头忍不住笑,屋子?里?的鲁妈、蚕姐也在偷偷笑。

幸好陆璟赶紧跟徐礼讨教?起学问,这才帮徐礼解了围。

过了会,徐惠然回屋子?,就看?陆璟正翻箱子?。

徐惠然好奇怪:“你在找什么?”

“你那套衣裳呢?这个天穿多合适。”

徐惠然便知?道陆璟找得是什么,是用?他买的料子?做得那身衣服。当初走得时候,手忙脚乱倒是带了来?。

可到了梅村,就给压了箱底。

陆璟终于从箱底里?翻了出来?:“穿这个去吧。我就知?道你定不会穿几?次的,果然还新着。”

徐惠然只穿过一次,还是在陆家那次。

“上面全是熏衣服的香味。”

陆璟往外走:“让蚕姐拿出去吹吹就好。如?今匆忙了,应该给你买些料子?来?做衣服。总不能?就我穿了新衣服去,娘子?还是旧衣服。”

徐惠然看?了看?还放在针线箩里?没缝好的那件大?袍,这是在催她快点缝了。

到了三日后去的时候,风和?日丽,倒是挺适合。一大?早陆璟就起来?了,倒不是为他自己忙,而是看?着徐惠然打扮。

蚕姐给徐惠然梳头的时候,陆璟就站在边上看?。等蚕姐给徐惠然戴上缠棕罩黑绉纱鬏髻时,徐惠然打开妆奁盒,要拿副头面插上去。

陆璟便说:“等等,戴这个吧。”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盒子?,。放在了桌子?上。

蚕姐把盒子?子?盖打开,露出里?面一幅累丝镀金嵌着红宝石的头面来?。

徐惠然的眼睛动了动:“你哪来?的钱买的?”这样的做工,卖得可不便宜。

“娘子?留给我的那一百五十两银子?,一部分做了盘缠,剩下的买了这个。”陆璟拿了挑心,“我给娘子?插起来?。”

一百五十两银子?,大?概大?部分是买了这个。从陆家出来?,找了她两年,又省吃俭用?的,定然不容易。

徐惠然的眼眶就有些红。

陆璟看?到了,却只当没看?到,给徐惠然把剩下的分心、掩鬓也给戴好了:“娘子?,看?看?戴得可好?”

蚕姐在边上笑,眼睛都亮,就等着徐惠然说一声“好”。

徐惠然点了点头,挂着的流苏晃了晃。

陆璟的手搭在了徐惠然的肩上,想俯下亲一下,眼角瞥到了蚕姐:“蚕姐,要出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都好了,我一大?早跟鲁妈全查过了。”蚕姐不明白五少爷这个时候跟她说这个做什么。这种不是应该五奶奶问的。

徐惠然然低下头想笑。

“是吗?我怎么好像看?到那个茶叶罐还没有放进去?”陆璟沉着声问。

蚕姐的脸色变了:“我去看?看?。”一溜烟跑了出去。

徐惠然想趴在桌子?上笑,脸上已经涂了脂粉,倒不能?趴,只能?紧闭着嘴,按着肚子?笑。

陆璟叹了口气:“她可真?是笨。”

徐惠然的笑渐渐没了:“不要这样说蚕姐,前世她为了我丢了性命。”

陆璟的脸色凝重起来?,往窗外看?了看?,看?不到蚕姐,能?听到蚕姐着急的声音:“鲁妈,鲁妈,茶叶放进去了吗?”

“她怎么出得事?”

“投河。”徐惠然拿起了胭脂,要往唇上抹。她想说蚕姐是怎么死的,可说不出来?。

陆璟的眼色暗着:“那今世我们补偿她,不会再让她投河了。”

徐惠然眼湿了,去拿手帕。

陆璟把手帕拿了过来?:“我来?。”擦去了徐惠然眼角的泪,看?到了打开的胭脂盒。陆璟伸手过去在食指肚上沾了点,“来?,我帮你擦。“

“我自己来?就好。”徐惠然让了让。

“如?果三年后,你我真?和?离,给我留点念想吧。”

陆璟这么说,徐惠然没法再避开,只能?让陆璟在她的唇上抹着胭脂。陆璟抹得很仔细,很虔诚。

擦好了胭脂,陆璟退了一步,看?看?,确认无误,笑道:“头一回给娘子?抹胭脂,日后怕是会更?熟练。”

徐惠然把帕子?递给陆璟:“擦掉吧。”

陆璟看?了看?指肚上的胭脂:“不用?。”指肚在自己的唇上一抹,再慢慢地抿进了嘴里?。就像两个人刚才是亲吻一般。

徐惠然的脸红了,拿着帕子?擦了擦鬓角:“我好了,得下去了。”

陆璟伸出了手:“我陪娘子?下去。”

徐惠然没去握陆璟的手:“给人看?了笑话。”

陆璟伸手握住了徐惠然的手:“笑话人的才是给人笑话的。夫妻间拉个手又算什么了。”不给徐惠然抽回,一直到了楼下,看?到徐礼和?徐苏氏才抽回了手。

蚕姐跑了过来?:“茶叶放进包袱里?了。”

“是我记错了,倒让你白忙了。”陆璟对蚕姐说。

蚕姐愣了愣,看?了眼陆璟,想说没什么,可又觉得不对劲。她是丫环呀,五少爷干嘛这么客气。

上船时,主人一船,仆人一船。蚕姐跟在了徐惠然身边,杜阿福撑船。

虽只是二月,两岸山色却是清翠欲滴,透着娇嫩;江水清澈见底,时不时可以见到水底的鱼。

徐礼点着头:“在这里?钓鱼果然不错。若是在此归隐终生?,也不需了此生?。”

徐苏氏拉了下徐礼:“那是乱世才如?此,如?今天下太平,要都是跟老爷想得一般,谁还出去做官。”就怕陆璟听了不自在。

“岳母说得是,小婿也是如?此想的。更?何况若是正直之辈全都归隐山林,岂不也让奸佞小人得逞于朝堂了。”

“姑爷果然是有大?志向。”徐礼便跟陆璟谈起了对朝政的看?法。徐昂在一旁听得睁大?了眼,恨不得自己早日长大?,也可以去见见市面,做番成?就出来?。

在严子?陵钓台上,徐礼和?陆璟、徐昂三个人捡了韵做起了诗。

徐惠然和?徐苏氏则在一旁坐着品茶。

“都说这是天下排名第十九的泉水,今日可得好好喝喝。”

徐惠然看?着蚕姐拿着扇子?扇着茶炉,眼睛望着远处。

过了一会儿,做诗的回来?了。陆璟坐到了徐惠然的边上:“泱泱江水,宛若明镜,青山翠屏,这里?真?不错。”

徐惠然低下了头,看?着手指,那上面还有一点胭脂红,是从陆璟的手上蹭来?的。

陆璟站了起来?:“娘子?,我们去走走吧。”

徐惠然站了起来?,跟在后面。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了山上的一处亭子?里?,从这里?望出去的景色更?好,让人的心胸开阔,也能?让人放下芥蒂,更?能?让人不再愁怀满肠。

陆璟慢慢转头看?向徐惠然:“娘子?,我们重新开始吧,就像没有过去,没有前世,只有你和?我。”

徐惠然垂下了头:“我做不到。其实我也想,但是,我做不到……”徐惠然转过来?,看?着陆璟,“我怕死,真?的不想死。你没有死过,我死过。死前的无助和?挣扎,那种感觉太可怕了。我投井,是给逼的,没有办法,井水很冷的,你不知?道,从井口到井面,好长的,我叫了,可没人来?帮我……我真?的不想死……”

陆璟抱住了徐惠然,眼泪流了下来?:“对不起,我前世一定很混蛋,怎么能?不来?救你呢?对不起,我错了……”

徐惠然伏在陆璟的怀里?哭,伤心过了。徐惠然把眼泪擦了,抬起头来?:“其实也不怪你的。你不在那。”

“还是怪我,我怎么可以不在那呢?”

“瓦剌人打来?了,围着城。你是县令,去守城了。”徐惠然的眼睛动了动,“真?的,不怪你。相?公,刚死时,我怪你,这些日子?想想,也不能?怪你。”

“怪吧,怪我吧。”陆璟又把徐惠然抱在了怀里?,“我不去做官。我们可以一直待在这里?,这样瓦剌人围城什么的跟你我也没有关系了。”

徐惠然苦笑:“相?公,我也这样想过。可是不行呀,我们还是不行的。”

“为什么呢?”陆璟推开徐惠然点,好看?到徐惠然的脸。

“因为我生?不了孩子?。”

“你怎么知?道的?”

“大?家都这么说。大?夫也这么说……”徐惠然的眼睛迷离起来?,“他们都怪我,也怨我,所以我才走到那口井那,觉得跳下去一定很好……真?的会很好的……”

“娘子?……”陆璟的眼前出现徐惠然站在陆家井边的样子?,心猛得一跳,摇了摇徐惠然。

徐惠然抬起眼看?着陆璟:“我没事。”

“别想这些了。”陆璟皱着眉头,她到底忘记了什么?但那一定是很可怕的事。

徐惠然苦笑了下:“不是我想就能?想起来?。我做鬼的那十来?年,想了好多,都没有想起来?。”

“那一定是老天爷在帮我。我们以后只想开心的事就好。”

徐惠然没回答,看?着面前的青山绿水,却感觉不出刚才的心荡神驰。

回去的船里?,陆璟在衣袖里?悄悄握住徐惠然的手。

夜里?,徐惠然缩在被窝里?,陆璟把手臂伸了进去,抱住徐惠然:“没事的,我在这。”

徐惠然把脸埋在了陆璟的怀里?。前世,也曾这样过。她给陆璟带到北方,那时每晚她好像都是这样睡着的。

徐礼和?徐苏氏在梅村真?的一直住到了秋天。

陆璟得去参加春闱了。

徐惠然并不想跟着去,可在徐礼和?徐苏氏的目光下,她没有办法说不去。只能?开始准备行装,处理梅村的事。

二十亩地交给了陶二娘的丈夫来?打理。种什么,怎么种,就按着徐惠然在时这样。屋子?也交给了陶二娘帮看?着。

徐惠然还打算两年后回来?住。

陆璟在边上帮着忙,什么也没说。从在严子?陵钓台,跟徐惠然谈过之后,陆璟就不在逼迫徐惠然接受他,只是默默地等待。

只有徐惠然把心魔去掉才能?彻底放下。失去的那部分记忆会在哪呢?

陆璟望了天,中指在桌子?上敲着,肯定不在梅村。

终于到了离开梅村的时候,得先?回陆家村。

徐惠然不知?道陆李氏会怎么对她,怕是得冷眼看?她吧。一个私自跑了的儿媳妇,现在回去可谈不上会受欢迎。

到了吴泽县,徐礼、徐苏氏、徐昂进城。陆璟和?徐惠然不再进城,直接往陆家村去。

陆璟已经给家里?写了信,说要回来?。

陆源接了信,就让陆构念了。念完,小陆蔡氏紧张地问:“没说那本书怎么样了?”

“没有。”陆构看?着陆源,“是不是没有弄到?”

陆源想了想:“这种机密事,还是当面说得好,等五郞回来?吧。”

陆家人都觉得应该是这个道理。

到了陆家的码头,徐惠然看?着码头上站着的陆家人,吸了口气,走下了船,跟在陆璟后面。

陆璟行了礼,徐惠然跟着。

“你们回来?了,路上辛苦了,进屋吧。”陆源往前走。

陆李氏看?了眼徐惠然,由刘玉秀扶着往里?走。

进了堂屋,等都坐了下来?。陆构试探着问:“五郞,怎么样了?”

“那个,我跟岳父探讨了不少。不过心得,惠然记得最为详细。”

陆家人全看?向了徐惠然,陆家的未来?就看?这位奶奶,真?不能?得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