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我说不

徐惠然看着碗里的野鸡肉。她喜欢吃野鸡肉,陆璟常常会去县城边上?的山里打野鸡。徐惠然一个人等在县衙里,总是会害怕,觉得哪都是阴森森的。

现?在徐惠然想起来,后背都发凉,好像门外的冷风吹进来。

其实这屋子的门窗,徐惠然都让杜阿福打得严丝合缝,就?是不给冬天灌风进来。每回开?关门也就?不容易。

“蚕姐烧得不错,娘子教的吧。”陆璟吃了口野鸡肉,又吃了口稀饭。

徐惠然没搭话。她琢磨着一件事,想让陆璟写休书?。和离虽说最好,但?陆璟会不干。休了她,对陆璟面子上?好看。只要?能让陆璟放手,那她就?退一步。

陆璟见徐惠然不说话,也不再说话。

两个人默默吃完,徐惠然把碗筷收了,送去厨房,蚕姐不在。徐惠然自己拿热水洗了碗。

等徐惠然回来,陆璟已经不在堂屋。

徐惠然四下里转了圈,这人识趣走了?不会。徐惠然还特意再开?了堂屋门,站在门口,两只狗已经偎依在狗窝里。院子门也拴着。

再看从堂屋到?大门的小?径,没有新踩的脚印。

往厢房那看了看,也许给蚕姐领那。徐惠然回了堂屋,把门关上?。往楼上?跑,堂屋的门等蚕姐回头来时跟她说声,夜里要?拴住,她屋子的门更得拴好。

到?底她和陆璟有夫妻的名分,陆璟要?进来,徐惠然也不能硬拦着不给。休书?还是得拿到?,那样她就?彻底自由。

徐惠然走到?了楼梯上?,看到?她屋里有灯光,步子慢了下来。

上?了楼梯,徐惠然把自己屋子门一推开?,就?看陆璟头上?只戴着网巾小?冠,身上?穿着夹衣,膝上?卧着只猫,脚边炭盆燃着,手里拿本书?,桌上?还有茶。

陆璟把这当家了。

徐惠然走进了屋,没带上?门,她得请这尊神?先出去。

陆璟没抬眼看徐惠然:“这本《河岳英灵集》你在哪买的?上?回在越省一个镇上?瞧到?,店家开?价二十两银子,毕竟是难得的宋版。特意回去取了银子,不想再去已经给人买了。没想到?是你买了。”

徐惠然心中暗说好险。他和她三个月前擦肩而过。

“这个橘灯倒是有趣,尤其点上?蜡烛的时候,既能嗅到?橘香味,还有光亮,更妙在还有蜜饯可吃。怪不得谢季方也夸好。”

陆璟看着徐惠然,听?到?谢尚没有一丝反应。看来徐惠然并不认识谢尚,省城那不过是巧遇而已。

“娘子……”

陆璟喊“娘子”,似在让徐惠然接受这里跟两年前一样,从没有变化过。徐惠然明白他的意思,可她不想。

“五郞,天不早了,我让蚕姐给你去厢房铺床。”徐惠然转身要?出去。

陆璟没说话。

楼梯上?传来蚕姐的脚步声,跑了上?来,微喘着气。

“蚕姐,去给五少爷在厢房里收拾下。”

蚕姐看了看陆璟:“五奶奶,厢房的屋顶有点漏。阿福说等雪停了去修。”

徐惠然看了眼陆璟:“我怎么不知道。房子不是才修好两年,这么快就?漏了?”

蚕姐也偷眼看陆璟:“刚才挠挠跑了,然后……”

“挠挠对这不熟,有点乱跑,跑到?房顶上?。我去捉挠挠下来,不小?心把厢房的屋顶踩碎了几块瓦。”陆璟说得挺轻描淡写。

徐惠然去看卧在陆璟怀里的挠挠。挠挠睡得正香,打着呼噜,连个眼神?也没有给她。

瓦,后院是有备的,当时特意多买的。但?现?在肯定不好去修。

“蚕姐,你上?来跟我睡。让五少爷睡楼下吧。”徐惠然去开?箱子拿被子。

蚕姐跟在边上?,接了被子要?抱到?楼下去。

陆璟把书?放下,给挠挠撸着毛:“娘子……”

“五郞,明天说吧。”徐惠然吸了吸气。写休书?也罢,谈和离也罢,她希望是天亮的时候,谈完就?能让陆璟走。

蚕姐停在那里。

陆璟没理徐惠然:“蚕姐,你去休息。被子放这,过会儿我自己铺就?好。”

蚕姐把被子放了下来,走下了楼梯。徐惠然听?到?蚕姐把堂屋门关上?的声音。如?今这座楼里就?只有她和陆璟。

徐惠然感觉到?了压迫感,她转过身面对着门。

“娘子……”陆璟站了起来,把挠挠放在椅了上?,走过来从后面抱住了徐惠然,“我们?去看岳父母吧,他们?很担心你。”

徐惠然的后背感觉到?了一阵阵热气袭来,腰那给箍住,陆璟的脸贴着她的脸。他提到?了父母,让她不能拒绝。

“正好可以过年。”

过年得在婆家,不能在娘家。徐惠然动了动:“五郞,我……们?……”

“我们?会好好在一起的。”陆璟挨得她更近。徐惠然身上?的香味让她着迷,过去的他可以忘记,只要?以后好就?可以。

“五郞……”

“娘子,我舍不得你……”陆璟感觉到?徐惠然要?说什?么。

徐惠然的眼眶热了,心那一阵的抽痛。

陆璟去科考的时候,抱着她说过。

舍不得又能怎么样,扔下了她一个人。

她的魂魄在天上?飘的时候,陆璟抱着她的尸首这么说过。

舍不得又能怎么样,她死了。

徐惠然的身体在颤。她克制,控制着自己,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五郞,我们?和离吧。”

陆璟的胳膊用力:“不!”

徐惠然眼泪流了出来,用劲去掰陆璟的手。

陆璟抱得更紧:“娘子,我说不!”

“可我想和离!”徐惠然拼劲全力掰开?陆璟的手,踉跄两步转过身,面对着陆璟,扶住门才站住,眼泪止不住往下流,身体在颤抖,“我不想再跟以前一样了!”

陆璟控制着激动,阴冷冷地问:“他是谁?除非你告诉我,不然我绝对不会同意!”

徐惠然瞪着陆璟的眼:“你!”

“我?”

徐惠然不用再去肯定,陆璟已经从徐惠然的眼睛里看出了答案:“你真的这么恨我?”

她没有了力气,垂下了头。

陆璟看着徐惠然,他以为她爱上?了别的男人才离开?,却是因为她恨你才离开?。可他想不通,到?底是哪里让她心生厌恨。

成婚后,陆璟承认陆家人对徐惠然不好,他尽量弥补,但?能让徐惠然眼底有绝望痛苦的神?情?,那不是一般的恨。

“为什?么?是因为我家人吗?等我春闱后,我们?总是不可能待在家里的。”陆璟觉得嗓子干涩,桌上?放着茶水,他却不想喝,那不是嗓子干涩,而是他的心在干涩,不是一杯茶能减缓。

徐惠然摇了摇头。

“娘子,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我是对你始终如?一……”陆璟的脸有些发烫,“从我们?俩定亲时,就?如?此……”

十四岁那年跟徐家定亲,陆璟曾偷偷跑到?徐家门口去看徐惠然。十二岁的徐惠然秀气灵动的面孔让陆璟头一回为女孩子害羞,也认定了徐惠然就?是他娘子。

徐惠然抬起头看了眼:“没用的……”才止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前世她努力过,对面前这个人喜欢过、相信过,最后还不是投了井。

“为什?么没有?”陆璟往过走。

徐惠然退了一步,抬起眼望着陆璟:“真的没用。”

“为什?么?”

“没有用就?是没用。你不要?这么说,若是真想对我好,就?放我走。和离了,我可以跟我父母在一起,他们?也不会再为我伤心。昂弟也会好,他以后可以读书?、科举,哪怕守着几亩薄田都不会那么可怜……”

徐惠然只觉得全身在抽空,说了这么一长串都不知道说了什?么。

“你为什?么说岳父母和妻弟会惨?你怎么知道这些?娘子,这些不可能发生的!”陆璟站在了徐惠然边上?,两只手抓住徐惠然的胳膊。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经历过!”徐惠然叫了出来,身体却似空了,如?果陆璟用点力,她就?会像纸片一样给撕碎。

“你经历过?”

“因为我死过……”

“你死过?”陆璟盯着徐惠然看,喉结在动。

“是,我死过,我做鬼十来年,然后又重?生了。”徐惠然说了出来,卡在喉咙里四年多的话,终于说了出来,人也有刹那的虚脱,她的魂灵好像又飞离躯体,升上?了天空。

椅子上?的挠挠好奇地睁开?眼看陆璟和徐惠然。

徐惠然看着挠挠,它是不是可以看出她是个重?生的人。

外面的雪在飘,越下越大,绿色的树都成了白色的树。大黄和大黑两条狗挤在一起御寒,再受不了冷,去厨房。

厨房里,杜阿福和蚕姐在灶台边烤着火。

“我还以为五少爷不会来呢,没想到?来了。”蚕姐磕着爪子,把的爪子皮往灶膛里扔。

“哪暖和往哪去,五少爷又不傻。”杜阿福嘀咕了声,拿刀削着木棍。

“这回五奶奶是不是会跟五少爷和好了?”蚕姐觉得她当红娘比当崔老夫人合适。

杜阿福看了眼蚕姐,没吱声。厢房屋顶给五少爷故意踩塌了,又得重?铺瓦。五少爷自己就?当了红娘,哪轮得上?别人。

蚕姐往徐惠然的屋子看,灯还亮着,是不是就?像崔莺莺跟张生那样,说着悄悄话。

陆璟没有大力摇徐惠然的胳膊,也没有松开?手,只是重?复了句:“你重?生了?”

徐惠然看着陆璟,他应该害怕了吧?

“新婚夜吗?”陆璟问。他自己都奇怪他并不惊讶,甚至谈不上?伤心,也许这反而是最好的状况。

“你怎么知道?”惊讶的是徐惠然。

“因为那一晚后,你变了。你不再愤怒、清高、目下无?尘;而是克制、隐忍、委曲求全,我曾想过多少次原因,却始终不得而解,原来是这样。”

对陆璟,徐惠然觉得已经够了解,原来还是不够了解。

“前世的我对你很不好,让你伤心了?”

徐惠然眼睛动了动:“你……”

“我怎么了?”

“你不奇怪我是重?生的?你不惊讶?”

陆璟唇角荡起个苦笑:“我也奇怪。也许别得更让我惊讶,所以这个倒不觉得了。”这一晚上?,能让他惊讶奇怪的事太多,他真的是有些顾不过来,还不如?先抓最主要?的。

“娘子,你恨的是前世的我,是吗?”

徐惠然的嘴张了张,说不出来。

陆璟低下了头,苦笑:“娘子,岳父母和昂弟后来真的这么惨?”

“嗯。”这是徐惠然能回答的,想到?父母和徐昂,眼泪又要?流出来。

“那我们?今世让他们?不要?这么惨,过上?好日子行不行?”陆璟问,盯着徐惠然看,“你说过我会中举,我就?中举了。你还说过我会……”

“你上?科春闱是中了进士。”徐惠然看着陆璟,如?今她可说不准陆璟下科能中

陆璟自然明白徐惠然的意思,故意语气轻松:“那我最后官拜几品?”

“一品,首辅。”徐惠然看着窗外黑漆的夜里,给油灯的光亮映得雪带着些黄,大团大团的往下落。

陆璟点了点头:“若我这样,岳父母和妻弟,应该会没事的。”

徐惠然叹了口气,那也要?他们?能活到?,而她不能死。但?是跟陆璟在一起,前世都已经不幸,今世的事又怎么能说一定会幸呢?

陆璟没再多问,他有的是时间,可以一点点问出来。只要?不跟徐惠然和离就?好。

徐惠然上?了床,又用被子把人裹住。陆璟睡在了她边上?,还是连着被子抱着她:“没事的,有我在,那些事不会再有的。”

徐惠然缩了起来,那些可怕的事,又像在陆家时,有个小?小?的触角往外伸,似要?吞噬她。徐惠然做了一晚上?的梦,一会儿在北方的那个小?县城里,陆璟抱着她;一会儿兴宁小?郡主在跟她说什?么;一会儿她在叫,好多人围着她在骂,有人把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外端……

陆璟隔着被子拍着她,知道她在做恶梦,听?着徐惠然的呓语,紧皱着眉。

快天亮,徐惠然安静了下来。

等徐惠然醒来,外面的雪还在下,天色也不见亮确是中午了。昨晚的事,徐惠然想起来,有些后怕。

陆璟知道她重?生了,为什?么她昨晚会说出来。那时真是给陆璟要?逼疯了。

做鬼十来年,还是沉不住气。徐惠然暗暗骂自己一句。昨夜也许陆璟也是没反应过来,才那样,不知道陆璟今日会如?何。

徐惠然穿好了衣服,下了楼。才走了一半的楼梯就?听?到?陶二娘的声音。徐惠然赶紧下了楼。

陶二娘看到?徐惠然下来,笑着:“五奶奶,五少爷可真跟几年前不一样了。那时避着人,现?在多和气,人也长高了不少。那时就?跟……”陶二娘拿徐惠然的身高做比较,“差不多。”

陆璟立刻就?明白那位五少爷自然就?是徐惠然,看了眼徐惠然笑,气色似乎挺好。

转过脸,陆璟对陶二娘说:“这两年,内人多亏二娘照顾,这里谢过。”向?陶二娘施了一礼。

徐惠然琢磨着陆璟想什?么。

“看五少爷说的,五奶奶这么好的娘子,哪里是我照顾她。是她来了照顾我们?村子里的人。不说旁的,就?是这山上?的果子,以前熟了吃不过来、卖不掉,烂就?烂了,现?在可都做成蜜饯拿城里去卖。还有别的,哎哟,五奶奶来了,我们?可是都过得比以前好了。”

陆璟又回头看了眼徐惠然:“内人素来对这些颇有心德,只是从前一直侍候公婆,倒是没有机会。是我委屈了内人。在这里,倒是既能施展才能,还过得舒心畅快,真是风水宝地。”

陶二娘嘴更合不拢:“我们?这里再不好,别地就?更不好了。”

陆璟点头称是。

蚕姐给陶二娘送菜来的碗里放上?了块咸肉,才把碗给了陶二娘。陆璟亲自送着陶二娘出去,殷勤小?心。

送走了陶二娘,陆璟跟杜阿福说了几句,走进了屋。

徐惠然已经在二楼。

陆璟上?了楼:“娘子,我去把岳父母和妻弟接来。”

徐惠然心头一热,可又想到?陆璟怕不是以为她昨晚的话骗他,才会想让父母来。

“你相信我?”

“确实难以相信,但?前思后想,不是如?此,娘子身上?的事实在难以说通,自然相信。”

徐惠然望着陆璟:“你不怕?”

陆璟笑了:“你是我娘子,有何可怕。我接了岳父母和妻弟就?回来。”转身下楼而去。

徐惠然从二楼的窗户里看到?陆璟远去的背影,曾经也这样看到?过,陆璟撑着把大红的油纸伞走在雪地里,孤寂而耀眼。

书?生最喜欢半夜女鬼来寻,还编出了那么多的话本来,也许陆璟想写话本。

陆璟不去接,她也打算写信告诉父母,让父母放心。

身后有“喵”声,扭头一看是卧在椅子上?的挠挠。徐惠然把挠挠抱了起来,等着父母和昂弟来,可以一家团圆。

蚕姐问杜阿福:“五少爷去哪了?雪还没停,还大着呢。”

“他去镇上?,然后接徐老爷和奶奶来。”杜阿福走进院子,看着厢房的屋顶,去拿梯子。

“你做什?么?”蚕姐跟在后面问。

“修屋顶。”杜阿福说了声,攀着梯子往上?爬,“把瓦扔给我。不会扔去喊陶二叔来。”

蚕姐撇了撇嘴,不就?扔个瓦,真小?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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