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的指称力量,通常不展现于所要指称的实体就好端端杵在眼前之时——当满天闪电雷声交错纵横之时,当雨后黄昏那一道七彩斑斓的彩虹又弯过天际之时,当麋鹿成群正撒开它们精致削细美好的四脚奔跑之时,你不真的需要文字,你真正需要的是手指头食指,这是《百年孤独》里新马康多村建造之前马尔克斯写的:“世界太新,很多事物还没有名字,必须伸手指头去指。”
然而,太多太多次了,我们最需要它在,好让我们方便伸手指出来时,它却总是躲藏缺席,“当我最需要你的那一刻,你在哪里?”——如此悲愤,便不仅仅是哀恸的被放鸽子情人所独有的心情。
这时怎么办好?这时你就得要有某种“咒语”,好叫唤出隐身于彼此记忆中那个共同的东西,如同阿拉丁召唤出神灯中的精灵一般。
因此,文字是咒语,叫唤出记忆;文字是谜题,让听者猜出答案;文字是譬喻,让接收讯息的人从已知去导出未知;文字是履霜而知坚冰至,一点寒霜,不必真等到完整的冬日夹带漫天冰雪而来,就让人在心头重建出白色雪国模样而打起寒战——文字可以什么都是,就不必要是指称事物彻彻底底、纤毫毕露的摹写,它的讯息接受者,不是只长一对眼睛的怪物,而是有记忆而且会思维的人,他多少会联想,会触类旁通,会在一个图像一个讯息进入眼底那一刻,脑子像磁石般自动吸来数量不一深浅程度不一的其他相关图像和讯息,他不是脑子空空或甚至没脑子的笨蛋。
在文字的转喻过程之中,记忆,尤其是发文者和受文者共同的、重叠的那一部分记忆,是最重要的,这是文字讯息的交易场所,异质的、未知的、陌生的讯息在这里被“兑换”为彼此同质的、已知的、熟稔的通用讯息,一如异国的货币被兑换成本国的通货一般,转喻,就是在这里完成。
也因此,当这个共同记忆愈大愈深厚,文字负载的所需讯息量就可以相对地减低,文字也就能愈节约地使用——我们不难在生活中听到或自省到诸如此类的对话,比方说发生在寻常夫妻双方之间:“那个结果你今天有没有去跟那个谁要?”“没有啊,因为我才要去就接到电话,说照原先那样就可以了,其他三个人应该不会再坚持要那样。”这个顺利完成一切必要沟通的两句家常对话中,所有最关键的讯息部分,包括要的东西、要东西的对象、忽然打电话的人、最原初的处置方式、另外三个人是谁、其意图改变的处理办法,乃至于整个事件的呼之欲出图像,全是代称的,节约的,对旁人(未拥有如此共同记忆者)而言隐藏的方式来表述,但对这对夫妻而言,一切再坦白不过,像摊好在太阳光下无一丝疑义。
然而,也正因为异质陌生未知的讯息得仰赖共同记忆的转换,难免令我们警觉起来,这所谓共同的记忆是完全重叠密不透风的吗?你记忆中的绿色和我记忆中的绿色是完全一样的吗?另外,逸出共同记忆之外那一部分残余的、得用想像力来补满的讯息和图像,你想的和我想的会一样吗?是不是一定有转换不过来的碎屑掉落于缝隙之中呢?——这些怀疑看来都是对的、必然的,这正是文字无能为力的地方,也是文字传递讯息沟通讯息途中不可能消除的“测不准原理”式误解,它大多数时候难以察觉,但不会自动消失,而是安静堆叠起来,在能量累积足够时爆发出来,以变动地形地层的方式改变文字的发展和使用形貌,当然,也往往以同样暴烈的方式发生在自以为彼此了解、彼此坦诚没秘密没欺瞒的甜蜜夫妻之间,莫名其妙忽然造成家居方式及其形貌乃至财产分配的可怖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