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碎白瓷碗二十一个,小盘十二个,大盘十八个,酒壶……”
混战停息后,客栈的伙计们开始收拾杂乱不堪的地面。掌柜抱着个算盘打得噼啪响,齐茂远一把按住算盘,说:“掌柜的,寻衅滋事的人可不是我们,你的损失若全算到我们头上,这未免不近人情了吧。”
掌柜拨开挡住算盘的手,“我跟你们有什么人情可讲的?哎,我算到哪了来着……”
齐茂远干脆拿走算盘,说道:“好,不讲人情,那我们就讲讲理,这些碗碟桌椅可不全是我们打坏的。山贼来了多少人,随后官府又来了多少人,而我们只有两个人,两个人总不会比他们那么多人破坏的东西还多。掌柜的,您看是不是?”
掌柜的斜眼瞥他,说:“那些我可不管,我只听见那几个山贼说他们找到这来是因为你们,所以归根结底还是怪你们。对了,因为你们在这打架,有好些客人连酒钱都没付就跑了,这些也得算进去。”
“这也算我们的?你当我们是冤大头?”
掌柜的想法倒也容易懂。山贼被抓了,官府惹不起,他又不愿意自己来承担这场飞来横祸带来的损失,自然只能拿这几个住着上房、人傻钱多的年轻人当冤大头了。徐卓对钱没什么概念,在旁不耐烦地挥挥手,“齐大哥,他要多少你就给他得了,咱们有的是钱,又不是给不起。”
徐卓如此,一向挥霍无度的陆语儿也是如此。若换作燕晴煦,或许因为疲于纠缠也就赔给掌柜的了。但幸好一行人之中还有相对靠谱的齐茂远在,“这与是否给得起无关。掌柜的,既然你不讲理,那咱们就到能讲理的地方去。走吧,我们去见官。”
接着掌柜的被他强行带到了官府,燕晴煦和韩江容作为当事人也一同去了。
县令听说来的是协助擒拿山贼余党的人,亲自迎他们进了县衙,问清了来意后没有升堂审理,而是直接带他们去了偏厅私下仲裁。最终,县令用从山寨缴获的钱财补偿了掌柜,没让燕晴煦等人赔付分毫。
双方对裁决的结果都很满意。掌柜拿着钱袋笑盈盈地跨出县衙大门,面对齐茂远时一下子换了幅嘴脸,变得既讲理又讲情了。他先是义正辞严地斥责了山贼,接着又夸起了他们:“原来是你们杀了黄云寨的头子,真真是英雄出少年呀!”
齐茂远敷衍地客套道:“谬赞,当不起。”
“当得起,当然当得起。你们可知道那黄云寨里的老大是谁么?铁齿大虫黄尊虎!”掌柜道:“不过你们可能没听过他,他出名的时候,恐怕你们还挂着鼻涕玩泥巴呢。况且,他只出名了那一阵子,没过多久就没影了。”
齐茂远还真听说过这个名号,只不过一提起他这个人,谁都讲不出什么好话来。
这黄尊虎天生怪力,当年凭着一身蛮力和一把大刀,小小年纪尽做些作奸犯科之事。初时众人只当他是个小毛贼,谁知后来坏事越做越绝,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渐渐竟坏出了名气,时武林正道与官府中人无不欲除之而后快。
可就在此时,他忽然销声匿迹了。有人说他遭了报应死了,有人说他改名换姓改邪归正归隐田园了。
不过若照掌柜这么说,这黄尊虎既没死,更没有改邪归正,而是占了个山头,躲起来自己当起了山大王继续做坏事。
“他隐姓埋名这么多年,你怎么知道是他?”齐茂远问。
“你难道不知城镇中的某间客栈里一定会有个包打听吗?可巧,不才正是本城的包打听,武林事、朝野事,大事小事天下事我都略知一二。就说那寨子吧,它瞧着像是个普通的贼窝,实际上那是卧虎藏龙啊,里头的人来头都大着呢!你们若真的能杀上几个贼头子,那可确实称得上是少年英雄了。对了,我今早听那些人说,你叫齐什么?”
“齐茂远。”
“齐茂远?原来是你!怪不得能杀得了那黄尊虎。对了,你与那祐城陈家可是交情不错?我跟你打听点事呗,听说最近……”
掌柜侃侃而谈,燕晴煦望着街市走神,蓦然想起那女子最后说的话。她说,黄云寨会有今日,全因某人的一纸命令而起,她要向那人讨个说法。
此中可以提炼出三个关键之处:一是“黄云寨会有今日”,二是“一纸命令”,三是“讨个说法”。
前两处之间具有因果关系,是“一纸命令”导致了“黄云寨的今日”。所谓的黄云寨的今日,无非是说山寨被剿流离破败。最直接地造成这一结果的是官府的命令,此中前两个关键点都可以对应得上。然则官与匪的敌对关系显而易见,匪无需向官“讨个说法”,难道盗贼还要问问官兵凭什么追杀自己?因此,女子口中的这位某人,所指的十有八*九不会是官府。
但是,除了官府,还有谁能被称作毁了山寨的始作俑者?换个思路去想,也许这位某人并不是直接地毁了山寨,而是间接。起因是这个人下达了一项看似对山寨无害的命令,中间经过了些意外又必然的环节,才导致了最终的结果。
若从结果开始倒着往前推测:结果之前的环节是官府下令清剿,清剿成功是因为山寨内乱给了官兵便利,而引发内乱的原因则是他们几人意外害死了大头目。若继续往前推……上一个环节是什么?
联想到那不知为何的命令,她便不由得怀疑,这命令与他们马车被劫潜入山寨是否有关了。抑或那只是个巧合,是她多心了?但是她还是觉得有些介怀。
“你也很在意晨间那个女子说的那些话吧?”韩江容的声音冷不丁在耳畔响起。话中用了“也”字,个中含义已无需赘言。
韩江容向齐茂远打了声招呼,与燕晴煦一起调头回了县衙,请求探视那女子。刚刚讲明来意,有人惊叫着跑来,“不好了!刚抓来的那几个山贼死了!”
“什么?怎么会……”燕韩二人随官差进入大牢,来到关押那几人的牢房外。
这间牢房里关的正是晨间见过的五人,只不过,上次见面他们还是活生生的人,此刻却已成了几具尸体。这五人的死状相同,即被利器割破喉咙而死,而且从伤口看来,杀人者的手段非常利落。
官差进入牢房里查看,从地上散落的稻草之间找出了凶器,是几枚不寻常的柳叶镖。燕晴煦借来一枚柳叶镖端详,这镖极薄,竟与在周大全家门口将黑衣人灭口的那枚一模一样。这两桩事应是同一人做下的,但是,这个杀手怎么又和山贼扯上关系了?
燕晴煦与韩江容对望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见了迷惑。再回过头去观察那几人的尸体,她总觉得有些异样,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一时全无头绪。
官差问燕韩二人是否知道些什么,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暂时隐瞒与柳叶镖相关的事,只说什么也不知道。那官差本也没期望能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线索,也便不再问他们,摸着自己的下巴纳闷道:“这就怪了,我一直在门口守着,没见有谁入内……一听见呼声我就进来了,也没见有人逃出去,究竟是谁干的?该不会是大白天见鬼了?”
对面牢房里一个头发散乱得不成样子、连脸都看不清楚的瘦老头不咸不淡地道:“可不就是见鬼了。”
“老疯子,你看见什么了?”那官差问。
“啥也没看见,才说见鬼了。”老疯子说道:“我只看见他们一下倒了两个人,然后那个女的叫了一声,剩下的男的也都倒了,最后女的也倒下了。”
“没有其他人?”
老疯子摇了摇头。
“凶器呢?”
“没看见。”
“就在你对面你没看见?老疯子,人该不会是你杀的吧?”
“我?我身上又没藏着刀剑飞镖,拿什么杀?要是有武器,谁还在你这大牢里住这么多年,我早挖穿了墙跑了。不信的话,我脱光了给你看看?”
说着,老疯子就开始脱衣服。燕晴煦忙转回身去,又将目光投在那五人的尸首上。
她还是觉得尸体不对劲。那四个男子,一个人死在左侧墙边,两个死在右侧墙边,中间还倒着一个,维持着捂住颈项的姿势。女子的尸体也横陈在牢房中部,蜷着一条腿。
找到了!她知道那异样的感觉来自何处了,是女子的姿势!
女子的尸体右腿蜷缩着,双手抱着右脚,看起来十分不自然,像是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以后故意护住了右脚。但她为何不护住会被攻击的颈部,而是拼着最后一刻抱住右脚?右脚有何特殊之处?
身后那老疯子还窸窸窣窣地脱衣服,官差厌恶地呵斥道:“够了够了,别再脱了!”
衣料声顿了顿,又响起,约摸是他把衣服穿回去了。
领头的官差向几个手下嘱咐道:“你回去将此事禀告大人。你们几个,把尸体处置了吧。”
其中一个问:“尸体送到哪去?”
“死因一清二楚,况且大人大概也不会在乎这几个人的死活,用不着验了,扔去乱葬岗就行了。”那官差回过头对燕韩二人道:“没想到出了这种事,两位先请回吧。”
二人没多说,告辞离开了监牢。出去后,燕晴煦拉住韩江容,悄声对他道:“那个女子身上有异常,等他们放下她,我们过去看看。”
他们在抬尸的差役身后悄悄跟着,一路跟到城郊荒寂的乱葬岗,等到差役们离开才走近那几具尸体。
燕晴煦大致检查了女子尸体的右腿,表面上看来并无异样。思及女子当时的动作是抱着右脚的,她又脱下了女子右脚的软靴,一张叠了两叠的信纸从靴中落了出来。她展开信纸来读,眉头不自觉渐渐越蹙越紧。
“写了什么?”韩江容凑过去看了看,也是神色微变。
“这……此事还需与他们共同商议。走,我们先回去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