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玉燕子

齐茂远见了那男人,抱拳行了一礼,唤道:“四师兄。”

原来他就是齐茂远提及过的那位见多识广的四师兄。齐茂远的在弘毅的辈分高,同辈的师兄在年龄上都要比他大出几十岁来。而眼前的这位,若只看相貌应仅有四十出头,和封长焕差不多少。

封长焕与他似是旧识,上前行礼道:“前辈,多年不见,您仍是意气风发,风华正茂。”

他摆手笑道:“谬赞啦,贤侄的名号,近来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呐!”

看来,他是要比封长焕更要年长许多的。燕晴煦暗暗想,此人定然深谙养生之道,否则也不会头发都花白了,相貌上看却还是壮年,这是否也能算作是博览群书的结果。

老前辈看了众人的行装,问:“你们这是要……”

“我们这就要回去了,”齐茂远说:“昨晚歹人没能得手,为防他们报复,我想带老乡和他的家人回弘毅住上一段日子。”

“也好。只不过,我是白跑了这一趟喽。”

周大全问:“要不……您先在寒舍歇一歇吧?”

老前辈道:“不必了,只需给我一碗水即可。此处离镇上没有多远,又是骑马来,行这点路我还不至于需要休息。”

众人将一切准备妥当后,一群人便浩浩荡荡上路了。他们之中有人骑马,有人骑驴,周家的女眷和孩子坐在牛车上,燕晴煦三人下山时无需骑马也没有骑马,此时只能也坐在了牛车上。

秋日里天高气爽,农民在田地里劳作,浑汗如雨。有相熟的看见周大全一行人,隔着老远挥手问他:“你们这是上哪儿去啊?”

周大全答:“我们外出小住一段日子!”

“什么时候回来呀?”

“还不一定呢!”

“马上就到秋收农忙时候了,你要是不回来,你家田地怎么办?”

“让我兄弟照看啦!”

农民们你一句我一句,似乎他们之间都很熟络,对周大全家也是真的关心。

转过头,周大全丧气地说道:“我们得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回不来的话,家里的地怎么办呐?我这是上辈子造了多大的孽,怎的就受了这无妄之灾。”

“田地只能先托兄弟照看了。无事,只要咱们一家子还在一起,多大的坎都能跨过去,都会好的。”两位夫人安慰他。

燕晴煦在旁静静看着这貌合神离的一家人,明明各怀心事,却还能将假话说得如此真挚。这也不失为一种本事。

前方的齐茂远策马上前,同那位老前辈说话:“有什么话让弟子传达就好,四师兄为何亲自过来了?”

老前辈长得年轻,但神态却与一位慈眉善目的和蔼老人无异,“太久不出来走动啦,趁着有机会,出来转转也好。此地发生的事情我听说了,那血眼和黑玉簪,我年轻时外出游历,曾有过见闻。与之相关的,我都记载在游记之中了,想想那些也有年头了,昨日只翻找游记,就已用去了大半天的时间,不然我昨夜就能过来。”

“哦?您曾经见过?”提问的是韩江容。

“是啊。那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我想想,隆德六年……至今已有二十七年。当时我在西域之地行走,听闻那里有一教派名为煌焱教。此教拜火为神,以火神怒目为图腾,寓意生机无穷,也就是你们所见到的血眼。他们称黑色的玉簪花为火神的赐福,乃浴火重生,从焦土之中开出的生命之花。”

“可他们为何要把这些放到村民的院子里?”燕晴煦为了离近些听,已经从牛车跨到了牛背上。

韩江容听得声音传来的方位不太对劲,回头看看,一挑眉,“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又对徐卓说:“师兄,你到牛车上坐着去。”

徐卓倏地整个人贴到马背上,紧紧抱着马脖子,惊恐道:“为何要我坐牛车?我誓死不离开我的马!”

韩江容不知该对自己这个师兄说点什么好,左右看了一圈,又没有其余熟识的可以借马的人。燕晴煦看出他要做什么,说:“不用,我在这听就行,听得见的。”又将刚才的问题向老前辈询问了一次。

老前辈见她想听,特地放缓了速度,让自己的马离牛车近了些,“我曾在西域偷看过煌焱教的一场祭祀。他们用牲畜的血在地上画出火神怒目图腾,让老者躺在图腾中央,身上盖满黑色玉簪花,再由六名祭祀围绕着图腾作法。”

“这祭祀,目的为何?”

“为的是使阵中老人延年益寿,重获生机。据闻他们只在秋季祭祀,说是在万物枯朽之时,自可借由枯朽之物向生的意念之力,使人重回青春。但老朽却认为,这只是因为那花的花期在初秋而已。”

“哇!”牛车上的陆语儿发出一声惊叹:“还能这样延年益寿?那老前辈,您看起来如此年轻,是也用了这样的……法术吗?”

“说什么呢,没礼貌!”小师叔反手捂住陆语儿的嘴。

老前辈大笑起来,“哈哈哈,你这女娃有意思。我的驻颜之术是通过膳食等调理身体,可不是什么法术,况且他们那所谓的法术,也不过是无稽之谈罢了。你们若想学我这驻颜之术,我倒是可以教你。”

“真的?”女子最是在意青春容貌,小师叔听了眼睛一亮,“我学!那就多谢老前辈不吝赐教了!”

让行将就木之人在阵法中重获生机,这祭祀并未牵涉到幼童,但其中极具代表性的血眼与玉簪却是相同的。她所见到的、遇到的事情,是否真是煌焱教做下的?

她想不通,又问道:“前辈,煌焱教所作所为之中,可有关于幼童的?”

“嗯,这就要说到后来了。”老前辈道:“我曾以为煌焱教只于西域活动,但多年后,我在沿海之地游历之时,又见到了这个教派的踪迹。

“是时我行至一处渔村,听说了村里的一桩怪谈,即是以童子祭祀火神一事。这个怪谈与你们的这件事很相像,先是火神的使者在人家的地面上画出图腾,在家门外放下火神的馈赠之物,再在选中的童子身上盖上黑色的玉簪花。

“但那时我未能再寻到煌焱教的踪迹,未能亲眼见到这一切,故而也不知他们要拿童子来做什么。”

小夫人随即接上:“对,您说的这些,与我家的情景一模一样。这次的事,一定就是那个拜火神的魔教做的!”

老前辈却摆手,道:“非也,非也。此二者并非一模一样,你们且听我继续讲来。”

众人都安静地听他讲述。他道:“我在那渔村里听说的是,被选上的人家,要在八月十五月圆之夜,由宗亲中的男子将孩子用轿子送到火神指定的地方去。这与你们的当夜就掳走孩子,可是大为不同的。”

老前辈所讲的每一个细节,与燕晴煦幼时遇见的事都是相同的。十一年过去,千里外的北方小村落中又发生了相似、却不完全相同的事,这些不同究竟是为什么?是煌焱教改变了行事方法,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

说到改变行事方法,煌焱教又是为何从二十余年前的仅用兽血、玉簪花和老者进行祭祀,转变成了需要用幼童祭祀?

周大全听了,斟酌着说道:“这……只是时间和位置上不一样了而已,没什么大的区别吧。兴许是……此次他们比较着急?”

老前辈又摇头晃脑地说了两遍非也,“这些小小的不同,背后却隐含着极大的差异。

“八月十五中秋月圆之夜、宗族男子亲送、送童子的轿子、指定的地点,这些细节看似无用,但其中全都包含着对祭祀仪式的谨慎与虔诚。

“祭祀之中最重要的,便是这一份虔诚,少了则不成祭祀。而你们遇到的事却太过仓促,这虔诚亦是大打折扣。”

最后,他又晃起了头,“面目全非了也。”

不到半个时辰,他们便来到了镇上。进城后,捕快们愁眉苦脸地带着两具黑衣人尸首快马加鞭回衙门了;书剑门师徒三人与琼素三人则应邀到弘毅派去做客。

齐茂远领周大全一家去客房了。小师叔跟着那老前辈走,去向他讨教驻颜之术。陆语儿眼巴巴地望着齐茂远走远,而后让燕晴煦拉着,随小师叔一道找老前辈去了。

书剑门门主与弘毅掌门是故交,扔下徒儿们,自己去找掌门喝茶。韩江容和徐卓两个孤单单地四处乱转,正巧就遇上了琼素三人。

韩江容有话想问燕晴煦,一见她就拽上她跑了,剩下徐卓在后面悲愤地控诉自家师弟见色忘义。小师叔看着他们跑远,嘴巴收拢成一个小小的圆,目露精光,一脸热衷于看热闹的样子。

最终是燕晴煦和徐卓调了个个儿,徐卓加入了小师叔和陆语儿,跟着老前辈学习驻颜之术去了。

被拉着跑了一段路,燕晴煦甩开韩江容的手,冷眼看过去,问:“你做什么?莫不是疯了?”

“唐突了。”韩江容不好意思地道了个歉,“我是有些事想要单独问你。”

“何事?”

“我幼时有位好友,后来她入了你琼素门下。我与她多年未见,想改日去寻她,你可否帮我传个信给她?”他道:“她叫燕二。”

火红的爬山虎顺着栏杆层层叠叠地爬满了回廊,回廊上有秋风漫卷,斜阳里红叶翻涌,海潮般沙沙作响。

有小小的红叶脱离树枝,停在他发上。他抬手去拂,衣袖从手腕滑落,露出了左腕上一根细细的红绳。

放下手时,手腕一翻,红绳上的坠子在她眼前一晃而过。

是一只墨玉的燕子。

时光呼啸着逆流,耳畔恍若响起了稚嫩的童音。

小小的男童问:“姐姐,你叫什么呀?”

女童艰难地出声:“燕……二……”

男童小大人似的,握着只墨玉燕子,一本正经地说:“燕姐姐,我娘亲说了,人要知恩图报。你将护身符给了我一半让我能够活命,以后,就由我来保护你吧!”

那年,她还没有名字,家里人都叫她二丫头,每当有人问及她的姓名,她便回答,我叫燕二。

而那只燕子,现在就在面前少年的手腕上。她没有猜错,韩江容,韩江,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