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车内的沉默堪称诡异。
乔雾握着手机的手心都开始出汗,只能干巴巴地、没底气地回了一句:“这,这怎么能一样呢?”
孙少飞心思简单,一眼就能让人看穿底细。
但苏致钦就差没把“姜还是老的辣”这六个字写在脸上,乔雾的头上又被套了“不能探究他”这条紧箍咒,压根也不敢随便脑补。
只能软着声音,试探地喊了一句“先生”。
但她的示弱丝毫也没能引起对方任何的反应。
乔雾盯着他清冷的侧脸线条,心里忐忑到打鼓。
这种感觉,就像是前脚刚刚回了快乐老家,就发现,老家已经被拆迁了。
连快乐都是虚无的。
……行吧。
能屈能伸的乔雾最终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在全身的鸡皮疙瘩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掐着嗓子羞耻地喊出了一对叠字。
“哥哥?”
乔雾明显看到“哥哥”置在膝上的手都抖了一下,大概也是被她这种忸怩做作而茶香四溢的称呼给恶心到不行。
苏致钦转脸过来,寡淡的目光对上她忐忑不安的眼睛。
乔雾的瞳孔颜色偏淡,一对琥珀琉璃珠子,长着一双丹凤眼,眼型又艳又精致,余光像带着钩子的糖丝一瞬不瞬盯着人看得时候,眼神里有一种让人招架不住的含情脉脉,偏偏她自己好像并不知道。
苏致钦错开跟她的对视,目光落在酒杯上,里面大块的冰还未融化,所剩不多的伏特加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贪杯的小狐狸喝得一干二净。
杯壁上留着一个淡淡的唇印,唇形饱满,她口红的颜色粘在上面,又朦胧又暧昧。
少女柔软的唇瓣上还沾着一点酒渍,相比起上唇,她的下唇更饱满,有果冻似的肉感,粉润鲜嫩得像是玫瑰上的晨露。
也许是高浓度的伏特加给了她胆量,让她敢在这样独处、幽闭的空间里,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氤氲的眼瞳里带着朦胧的雾气,像冬日猎场里,明明在窥伺环境,却被猎人窥伺的猎物。
懵懂、天真,自作聪明,却无所察觉。
苏致钦垂下眼帘,在椅背上换了个更随意舒服的坐姿,
在乔雾的忐忑不安中,取醒酒器,倒酒。
就着她唇印的位置,喝酒,沉默地再次看窗外。
乔雾:?
只是,他虽然没有说话,但乔雾却从他放松的姿态里解读出来一个信息——危机解除。
她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却意外地发现,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已经停在了一家私立医院的门口。
乔雾:?
要干嘛?
乔雾不明所以,正犹疑间,却有黑影自头顶落下。
她眼睁睁地看着苏致钦探身靠近,那双漂亮得如同宝石般的瞳孔近在眼前,直到——
微凉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
“乔雾,你生病了。”
乔雾下意识抬手想要拨开他放在自己额头上的手,但想到自己好像是不可以拒绝他的要求的,于是放在膝上的手指屈了屈,最后也没抬起来。
她知道自己在发烧,但比起早上见到阮翌那个傻逼那会儿,她已经好多了。
毕竟之前高浓度的酒精,作用到她的大脑,至少能让她打起精神,像个醉汉一样生龙活虎。
她不想病怏怏地惹人不快。
但这样轻而易举地就被对方拆穿,面子上多少有点挂不住。
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发现的异样。
视线落在私人诊所的招牌上——这是莫斯科众所周知最贵、最黑心的医院。
被赶鸭子上架的乔雾有点委屈。
“先生,我自己买点药就好了,没必要这样兴师动众。”
俄罗斯虽然公立医疗免费,但一个小病就要排上一个月的队这种情况遍地都是,但也幸好她平时并不怎么生病,只是,恐袭那天晚上实在是太冷了。
苏致钦的视线落在她发顶的乌旋上。
少女的体温发烫,她自己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身体已经微微发抖了好一会儿了,可怜巴巴地就像一只在雪夜里流浪的小狗。
“最后一个要求。”
她听见男人温柔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她茫然地抬起眼睛。
这样近距离的对视下,她能看见他翠绿的眼瞳,漂亮得不输于之前在钻石宫里看过的任何宝石。
而这样漂亮的眼睛里,倒映着的,却是完完整整的自己,忪怔讶然而不安。
她花了点力气,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对方是打算在两人之前的“约法三章”里,再增加一条。
行吧,反正最终解释权也归主办方所有,只要要求不过分,她都能接受。
“我需要你照顾好自己。”
“……”
“能做到吗?”
翠绿色的眼瞳太过熟悉,熟悉到乔雾不得不怀疑,是不是在很久以前,好像也有这样一个人,曾经问过她,能不能做到。
那个人应该比自己高上许多,近距离地垂眸看她的时候,也需要像现在这样,微微低下头。
——“你不可以跟任何说,你在这里见到过我。”
——“能做到吗?”
随着车门被打开,回忆在冷风里戛然而止。
乔雾一脚迈下车的时候,扑面而来的细雪把她的脑神经都冻成了浆糊,就连眼前的医院也都开始变得模糊。
后来再发生什么也记不清了。
迷迷糊糊间只感觉到似乎有什么微凉的、柔软的东西轻轻擦过脸颊,就像小时候每次发烧的时候,妈妈都会盖在她额头的毛巾。
乔雾下意识地把脸往妈妈的手边凑了凑。
一下子心就变得很安定,她沉沉地睡了过去。
却隐隐约约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目之所及的所有细节都格外真实。
她梦见自己穿了一件鹅黄色的背心裙,脚上是一双白色的人字拖,走起路来“踢嗒踢嗒”地响。
南法的夏天,太阳总是晒得她睁不开眼,她喜欢一个人穿过石墙拱洞,踩着墙角的阴影,去隔了两条街的一家甜品铺买一种巧克力味的冰激凌,没吃几口,化开的冰激凌就会顺着甜筒外壁流下来,糊哒哒地黏她一手。
但她今天很倒霉,身上还差一欧元才够买冰激凌,也许找个相熟的邻居先借一欧,明天再还也不迟。
花园的另一头好像有人。
她分花拂叶踏进梧桐花园的时候,率先跃入眼帘的,是黑色的西装裤里包裹着的一双修长笔直的腿,黑色的皮带和银质的皮带扣圈着一截劲瘦有力的腰,白色的衬衫衣袖干练地半挽,露出冷白肤感而健实的手臂,男人的右手警觉地搭在腰间的手//枪上,如弦上的箭,一触即发。
像一只在窥伺猎物时被惊扰的兽,盯着她,一脸的警惕。
……
乔雾被耳边的电话铃声给吵醒时,还有一种陷在梦里的怅然。
梦里的西装暴徒身材比例无一不佳,关键是他握着枪柄的手,皮肉包着劲瘦有力的骨骼,手背上有干净的青筋崩露,有一种禁欲的色气。
脑中有一个懊悔的念头——
为什么没有看清那个男人的脸!
乔雾郁郁地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眯着眼睛看了眼来电人。
是晓静。
她侧了个身,把手机压在耳朵底下,按了接听的同时,还不忘拉高被子,盖住了脑袋。
她租的小公寓窗帘并不厚重,阳光热烈早晨,漏窗而入的光线总是会晒得人眼睛痛。
晓静张口就问她二十万哪来的。
她早上醒来看到她的转账,简直不可思议。
乔雾没怎么犹豫,就把来龙去脉跟对方说了一遍,毕竟两人多年好友,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好瞒的。
她没睡醒,说话吐字都懒洋洋的,只有在提到阮翌的时候,才找回了点愤怒的情绪。
晓静听完拳头都硬了。
“这狗东西,怎么还有脸来欺负你呢?”
“要不是他爸爸不要脸从你手里骗你妈的遗物,你用得着现在过这种日子?”
晓静对她的行为不做丝毫的道德评价,只安慰她:“入场费那边你不用担心了,我已经替你办好手续了。”
乔雾道了声谢。
她现在已经彻底清醒了过来,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身,换了右手拿手机,左手垂在被子上,手背上青色的经脉处有个小小的针头印。
乔雾:?
昨晚苏致钦把车停在了私人医院门口,然后——
她皱着眉头慢慢回忆,目光下移,看着自己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换好的睡衣,陷入了沉思。
晓静:“那那位好先生,他长得帅吗?”
对方在电话那头叫了她好几声,乔雾才渐渐回过了神,她反复回想昨晚的事情,自然回答得也就心不在焉。
“还可以。”
晓静来了兴趣:“那他现在人呢?”
对啊,人呢?
客厅里有脚步声。
“不说了,我有点事。”
乔雾匆匆挂了电话,几乎是跳着下了床,一把拉开房间门,她在看清客厅里的男人的时候,下意识想要问好。
“先生,早——”
顺着对方的视线,后面的几个字就卡在乔雾的喉咙口出不来了。
漏窗而入的金色阳光柔软地洒在她的画架上,那副画了一半的玫瑰花丛里的少年,正垂着眼帘翻开书页,乌金西坠,夕阳从他苍白修长的指节里透过,投在雪白的书页上,绿藤矮萝的枝桠无风轻摆,少年的乌发里微不可察地埋着一片细小的白色花瓣,将坠不坠。
浅蓝色的天幕上悄然挂起了淡色新月。
柔软的月光落在少年唇角散漫而柔和弧度上,油画里,少年垂下的眼睫每一根都被作画者精心描绘,纤长动人。
而现实中,画架前的“玫瑰少年”则缓缓地从画布上移开目光,脸上露着跟油画里几乎一模一样的微笑,从眼底蔓延开的笑意,意味深长。
赶在达摩克里斯之剑落下来之前,从来撒谎都不需要打草稿的乔雾决定充分施展一下自己如簧的巧舌。
“先生,其实我有一个朋友。”
这个朋友经常会上她家来做客,且在绘画方面极有天赋,能够将她口述的画面惟妙惟肖地付诸笔端——当然,他所见的这幅油画,也是这位朋友的手笔。
只是很可惜,这位朋友最近去欧洲公干了,他们注定无缘一见。
苏致钦认真听她介绍完这位神出鬼没的朋友,然后看着她汲着拖鞋,用纱布盖在画架的同时,不忘把四角也包得严严实实。
他坐在沙发上,饶有兴致地看她忙进忙出。
“最近气温反常,让你朋友在欧洲注意身体。”
“会的。”
乔雾面不改色地拎起画架,准备将这幅令人社死的油画彻底打入冷宫。
苏致钦弯起眼帘。
“不能再生病了,不然没有人愿意被她一边拉着手,一边哭着叫妈妈。”
“啪塔”一声。
跟着木质的画框掉在地毯上的,还有乔雾稀巴烂的良心和她欲盖弥彰的羞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