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红绒毯铺就的书房,暖气开得十足,窗外就能看到救世主塔的轮廓以及克林姆林宫主殿的黄墙。
乔雾坐在沙发上,有些局促地坐直身体,脚边有个小毛团一直用圆圆的脑袋拱她的小腿。
男人告诉她,他叫苏致钦。
字正腔圆的中文,一板一眼。
碧绿色的眼瞳里温和而谦逊,平和的声线彬彬有礼。
他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天生一双深情眼。
除却一开始照面的不适应以外,乔雾在听完他的介绍后,紧绷的身体居然也逐渐放松下来。
也许是这样近距离的接触带来的美色晕眩,又或许恐袭现场所产生的吊桥效应。
没来由的好感,让乔雾都要怀疑自己先前是不是认识他,又忘记掉。
乔雾正费力地回忆着自己先前这十九年里到底有没有见过这样一位美人,但她思考的注意力却每每被脚边捣乱的两只厚厚的小爪子所打断。
苏致钦顺着她的目光,落在一点儿也安分的小兽身上,轻轻笑了一声:“他喜欢你,你可以抱抱他。”
“真的可以吗?”
少女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欣喜地看着小奶豹,跃跃欲试的摸样取悦到了他。
“当然,如果你不害怕的话。”
大猫咪!
一只软呼呼的、会在你膝盖上“嘤嘤嘤”叫的、会用脑袋拱你胸口的俄罗斯大猫!
乔雾一把抄起小豹子的两只前爪的腋下,提到自己眼前,兴奋地将脸埋进小奶豹的脖子,用力地上吸了一口。
跟家猫比起来,小豹子的毛更硬一些,但兴许是被用心照顾着,小东西的身上还有一股很好闻的奶香味!
“他有名字吗?”
“路易斯。”
“那就是只弟弟,对吗?”
“嗯。”
弟弟!
是个弟弟!
从来只在动物园里看到的四脚兽,此时此刻却躺在她的怀里甩尾巴。
乔雾抱着路易斯吸得神魂颠倒。
就连连日的倒霉跟不快,都被暂时丢到了九霄云后。
苏致钦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手肘支在单人沙发扶手上,托在脸上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敲着太阳穴。
似乎是在认真观察她的反应,又似乎是在思考什么东西。
注意到男人打量的目光,回过神的乔雾强行把快乐冷却,她小心翼翼地把路易斯的脑袋摁在膝盖上,确保它不乱动又不会跑,才冲对方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来:“先生,谢谢您。”
“他们说,如果不是您的话,我跟我朋友可能没办法这么顺利地获救。”
墙上的挂钟忽然敲响,书房的门被打开,有护士端着药酒和绷带走进来。
苏致钦对她目露歉意,礼貌地询问是否能等他换一下药。
乔雾连忙点头:“可以,当然可以。”
书房的另一头是一张乌金木框的素色屏风,屏风面用金色的丝线绘着夕阳下的涅瓦河,粼粼湖水里倒映着彼得宫,半透明的纱底背后,男人叠手抓起毛衣下摆,往上脱,先是露出一截劲瘦有力的腰身,再是肌理结实的背脊,他曲肘将左手上臂抬高,创口的绷带被一圈一圈打开的时候,能窥见他紧绷的肌肉。
男人身体线条的力量感,带着一种天然的、鲜活的野性。
这样完美的头身比,光是在纸上打个轮廓,都能有扑面而来的生机——
乔雾移开目光,却忽然听见苏致钦在屏风后叫了声她的名字。
“在接受你的感谢之前,你是否愿意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克里姆林宫内的武器库,其实是莫斯科里闻名遐迩的博物馆,与它自身坚硬冰冷的名字恰好相反,里面的大多数藏品都柔美华丽,从皇家工坊的艺术品,到历届教皇的法衣和权杖,沙皇的加冕服和日常用具,唯有部分冷兵器时代的盔甲剑械,才真正让“武器库”三个字,名副其实。
顺着软毯铺就的楼梯往二楼走,富丽堂皇的罗马式宫殿,连大理石扶手的花纹,都被精心雕刻。
作为克宫内的一个知名景点,武器库里的游客向来络绎不绝,而乔雾也曾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陪同来旅游的国人走过无数次,但像现在这样,被人单独领着穿过偌大的两层安静的展厅,也实在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按照正常的旅游路线,武器库的出口处就是一个夹层的展览馆,展馆名为钻石宫,顾名思义,里面全部都是钻石——历任沙皇的加冕皇冠和权杖,沙俄在扩张时期的对外掠夺品,以及近现代国际社会的礼仪交换所得。
不夸张地说,整个俄罗斯最瑰丽最华美的珍品,都像浓缩的精华,集中在这里。
当夹层的侧门被打开,光线微弱的耳室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面近一米多宽的玻璃展览柜,高低错落的旋转台上,散落着无数璀璨的裸钻。
靠墙一圈则是内嵌式的陈列柜,从视觉上就与墙面自成一体,与观展人保持距离感的同时,又丝毫不生硬突兀。
玻璃橱窗光可鉴人,里面的每一件首饰藏品都灿烂夺目。
从彼得时期的皇后首饰到叶卡时代的教皇顶冠,从拿破仑时期的亚历山大一世的勋章到帝国末期的尼古拉二世的戒指,整个沙俄时期最顶级的皇家物品都被收纳于这个展厅之内。
而此时此刻,平时被严密封闭上锁的玻璃展柜,却尽数被打开,一副任君拿取的模样。
巨大而奢华的钻石桂冠,没有防爆玻璃的阻隔,完整而清晰地暴露在眼前的时候,宝石在光线下所折射出来的天然的熠熠流光,让乔雾本能地就屏住了呼吸。
“或许,这里应该你比我更熟悉?”
苏致钦的中文吐字标准,发音清晰,就连语音里都带温和的笑意。
每个柔软的音节都像是黏在人耳膜似,绅士而温柔。
乔雾站在钻石馆动线的起始点,不解地抬起眼帘。
如果对方只是想参观展馆,也实在没必要找她这个导游,但她也想不通,他要她陪同来这个地方,到底又是什么意思。
她怀里还抱着那只灰白毛色的俄罗斯大猫,像只家养的肥猫。
路易斯正把圆圆的脑袋搁在她的肩膀上打呼噜,时不时还会拿毛绒绒的头顶蹭她的下巴。
“先生是想听我介绍吗?”
苏致钦侧眸对她微笑,不置可否,微微弯起的眼睛似乎是做了一个肯定的示意。
乔雾抿了抿唇,在心里给他的行为找了个理由。
也许对方平时事务繁忙,并不会来这种地方。
也许他平时听惯了俄文的讲解,今天想换换口味听听中文的翻译。
也许……
真是哪哪都透着奇怪!
进门的钻石美则美矣,却不大有名。
顺着展厅既定的动线循序渐进往里走,作为旅行社的一名专业的地接导游,乔雾一整套的说辞,也不知道已经打磨了多少遍。
“这柄黄金权杖上就是‘奥尔洛夫钻石’,原本是印度塞林伽神庙一尊婆罗门神像的眼睛。”
“项链上的这颗就是‘沙赫’,从17世纪以来,就是波斯最名贵的一颗宝石,后来为了化解战争,被波斯王子霍斯列夫千里迢迢送到了沙皇的钻石库里。”
“新华社有版《十万个为什么》里,就有专门讲这枚沙赫颠沛流离的过往,奴隶曾经将钻石藏在被割开皮肉的小腿中,千辛万苦横渡了整个波斯湾,但很可惜,他最后还是无端枉死,钻石也最终流入了贵族手中。”
阮停云停在一顶钻石珍珠冠冕前,精致的匠技令人屏息折服。
“这顶珍珠冠冕就曾经是叶卡捷琳娜二世日常所佩戴过的一顶桂冠。”
“你喜欢吗?”
橱窗里的布展灯在黑暗的封闭展厅里,幽光莹莹地透出来,落在他脸上,将男人的脸以高挺的鼻梁为界限,割成明暗两边,左侧脸颊上那颗小痣被照得反白,他耐心地对着她微笑,睫毛浓密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颤动,在白皙的下眼睑上投下纤长的阴影。
骄矜的贵公子,在数以千计、价值连城的钻石的映衬下,温柔得有些不真实。
乔雾讶然一瞬,本能地就反问道:“谁会不喜欢昂贵的东西?”
苏致钦挑高了一侧眉,她看不懂他眼中转瞬即逝的揶揄是什么意思,却清晰地读懂了几乎完完整整写在他脸上的一句话——“我觉得这顶珍珠桂冠也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吗?
乔雾:“……”
肯定是自己的大脑过度敏感,翻译错误。
聚集了一整个国家最浓缩最精华的奢华财富展厅,果然名副其实,流光熠熠的展厅,除了角落里毫无存在感的黑衣保镖外,再也没有旁人,这里比她过往游览过的任何艺术馆都要清静、自在。
更像是vip私人定制的包场。
而她身边这位神秘的大老板,大概拥有着令人叹为观止的声望、地位、权势或者财富,可能她能想象到的,也不过是冰山一角。
直到两人停在一顶巨大的,满满镶嵌着红宝石的华丽皇冠面前。
她不太喜欢教皇笨重的加冕冠。
作为一名普通的女导游,她更俗气地喜欢女皇的加冕冠。
所以她更愿意将眼前这顶叶卡捷琳娜二室用来加冕的皇冠定义成整个展厅里的压轴大戏。
乔雾怔怔地看着这顶,她不知道介绍过多少次的皇冠,也只有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她平时带游客过来时,那扇被阖上的防爆玻璃到底折损了这枚桂冠多少的华美。
红宝石皇冠在玻璃橱窗里面和外面,是两种观感,近距离下,肉眼里的钻石亮感更加真实清晰,也更加炫目。
天然宝石折射着展厅的碎光,任何语言描述皆不及它美丽的万分之一,也难怪自古以来,钻石就是欧洲皇室的挚爱之物。
“俄罗斯拥有全世界十大顶级钻石里的三颗,现今都存放在这个展厅里,先生,除了我刚刚跟您说的那两颗以外,这颗镶在叶卡捷琳娜二世加冕的皇冠顶部的红天鹅绒色尖晶石,就是最负盛名的一颗——全世界最重、最大、最漂亮的一颗。”
“这顶在1762年用于叶皇加冕仪式的皇冠,橄榄枝环带上的大钻石都是当年从欧洲各种皇室国王的王冠上拆下来的,用于象征女皇权力,其余零零散散的小钻有4900多颗。”
“那你喜欢这个吗?”
他又问了一个相同的问题。
乔雾看着被放置在黑丝绒衬毯上的皇冠,无奈地失笑,本能地反问道:“难道我喜欢就可以带走吗?”
“当然可以。”
他应允的态度太过随意轻松。
这种轻松的口吻,就像是乔雾在路边买个煎饼果子,实诚的摊主告诉她,这个饼皮里包了香肠、鸡蛋、里脊肉,也只要3.5一样,而这样的煎饼果子,她可以一口气买上20个!
轻松到有一瞬间,乔雾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她忪怔地张了张唇,撑圆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半响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苏致钦只是一身闲适地靠在白松木的扶手上,温和地侧眸,安安静静地打量着她的反应。
礼貌而耐心。
他的目光和情绪都太过坦然,坦然到乔雾居然相信,他真的可以轻轻松松将她目之所及里,最喜欢的、最昂贵的礼物双手奉上。
在巨大的错愕中,乔雾只能听见自己生涩而僵硬的声音,不确定地喊了一句:“苏先生?”
苏致钦无论是微笑的神态亦或者是对答的口吻,都没有任何的失礼,他只是非常平和地告诉她。
“可能这么说会冒犯到你,但我仍然希望你可以知道,昨天晚上,我并不是恰好出现在那个农场里。”
“不是如你的认知那般,恰好救了你跟你的朋友。”
如果不是恰好,那就有可能是……专程?
苏先生。
被提前结款的账单。
以及那条没有被她收下来的钻石手链。
钻石。
眼前的钻石。
乔雾下意识地圈紧了怀里乖巧安静的雪豹,视线本能地投向眼前黑丝绒衬布上的红色华冠上,却在顶端巨大的红丝绒尖晶石里,撞上了他翠绿色的眼睛。
男人的声音依旧不疾不徐地刺激着她的耳膜。
“乔雾,你可以带走这里任何你看中的东西。”
“只要你愿意接受我的爱意。”
安静到落针可闻的展厅内,她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以及跃如擂鼓的心跳声。
乔雾在熠熠生辉的钻石中有些头脑发晕,也许是她的免疫系统尚未能够抵抗过低烧,导致眼前出现了这种不真实的幻觉。
“什,什么意思?”
她艰难地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温柔的声音如同来自深渊的蛊惑。
“我对你一见钟情。”
“为了能够快速达成目标,我愿意满足你所有的愿望。”
她的。
所有的。
愿望。
手机的短信声音,打断了她巨大的晕眩。
晓静短信点亮了屏幕。
“对了,马上就周四了,阿姨的油画怎么说,要不要我先问我爸要一点?”
“不过20万应该凑不到。”
“后续的余款还得再想想办法。”
乔雾冷静下来。
其实,即便凑到了又怎么样呢。
这只是进场费而已,半年之后的拍卖现场,她大概率只能眼睁睁看着妈妈的油画重新落入他人之手。
她垂着眼帘,重新将手机锁屏。
周遭依旧是钻石熠熠的辉光,各式各样流光溢彩宝石顶冠几乎能够迷乱人所有的视线。
苏致钦在玻璃花房里,肯定听到了她跟晓静的谈话,才会这样向她许诺。
乔雾爱钱吗?
虽然这么说有点假清高,但她确实没有那么喜欢钱。
教她油画的是个出家人,寺庙里的高僧看破红尘,钱财都是身外物,日常对她的谆谆教导亦是如此。
但她现在确实缺钱。
摆在她面前的,就是一条捷径。
一条如钻石般熠熠生辉的通途天梯。
被孙少飞的母亲在玫瑰花房里轻贱。
原本以为圣彼得堡之行能够给她带来一点转机,但没想到却遭逢意外。
天真地觉得只要好好工作就可以攒够拍卖的进场费,但阮笠的所作所为,是压垮她最后的一根稻草。
她知道,因为他的投诉,她下半年的奖金无望。
“苏先生。”
乔雾闭了闭眼。
仿佛能看见《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白色纱帘如船帆在漏窗而入的清风里肆意飞舞,黛西那只戴着巨大钻石戒指的手扶上沙发靠背,映入眼帘。
仿佛能闻见透过那些文字,从书中的空气里弥漫出来的那股奢靡的气息。
乔雾盯着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加冕皇冠,还来不及开口,可耳边所有的声音已经被提前放大。
她的心跳声。
小雪豹的呼噜声。
身边男人不疾不徐的呼吸声。
最后,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一个拿到了剧本等待上台的布偶娃娃,在帷幕拉开的那一秒,露出甚至有点夸张做作的笑脸,还带着点欢快——
“可以跟我说一下您的具体要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