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莫斯科的雪-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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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时间凌晨两点,空气中还弥漫着硝烟的味道。

距离圣彼得堡东郊200公里的废弃农庄,路边紧急架起了高瓦照明灯,成立了临时的医疗站,用于伤员救治。

白天纷飞的大雪已经停了,路边仍积着一层薄冰。

晓静哭着在跟父母打电话,乔雾打开了地图,查着附近有没有交通站点,可以将她送到圣彼得堡。

老穆忽然弹了个微信电话过来。

“你没事儿吧,有没有受伤啊?”

乔雾不想让他担心。

“当然没事,运气特别好,俄罗斯救援的速度很快。”

老穆松了口气:“我说你怎么就这么倒霉呢?我待俄罗斯都10年了,也没赶上这种事,这事儿要回国了,说给老家的人听,听听都稀奇。”

乔雾扯了扯唇:“还是别了,被关在小农庄里的时候特别冷。”

电话那头的东北男人被她逗笑了,笑声爽朗又豪放。

“你真没事就好,不然我都不知道该咋整。”

乔雾犹疑开口:“那……圣彼得堡那边……”

老穆“害”了声:“都这时候了,你还想这玩意儿?好好回去休息睡个觉,赚钱哪有命重要,是吧?”

这还真不好说。

乔雾还想问问对方有没有转圜的余地,老穆下一句话就彻底打碎了她的希望。

“你现在附近又没能直达圣彼得堡的交通工具,更何况,既然咱们跟人家约好了时间,你到不了,这事儿铁定就黄了。”

虽然早就知道可能是这个结果,但听他亲口说出来,巨大的沮丧感压得她胸口发闷,喉咙酸得要命,她闭上眼睛,抬手摁住眼皮,语气如常:“嗯,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老穆心里过意不去,还特地给她发了200块钱的红包压惊。

乔雾道了谢,却没收。

中国驻俄领事馆特地派了人来安抚她们,送她们回去的,是一个年轻的男性官员,非常健谈。

晓静坐在车里,感谢祖国的同时,不忘连声感谢领事馆雪中送炭,末了,还不忘感慨自己逆天的好运气。

坐在前排的男人笑道:“你们运气确实不错,虽说俄罗斯的救援速度也快,但按正常的谈判速度,不到明天早上你们压根也出不来,兴许多少还会有点人员伤亡,但今天听说来的是个不一般的人,所以反应才能这么快。”

晓静这会儿情绪已经被父母安慰好了,劫后余生的兴奋让她几乎静不下来,好奇道:“谁啊?”

对方想了一会,斟酌措辞:“是个中俄混血,怎么说呢……俄国的经济体制你们也是知道的,苏联解体后,这些寡头其实仍旧掌握着这个国家的各种经济命脉,这人的家族做的就是军火生意,在俄罗斯已经有好几代人了,他父亲在早先俄罗斯hei//帮林立的时期里,帮过不少在中俄边境做生意的中国商人,你们要是旅游坐那趟从B市直达莫斯科的火车,沿途还能听到不少他们家当年的轶事。”

晓静:“所以呢,我能谷歌到这个人吗?”

“应该不太行,他有个俄文名字,叫维克多,因为母亲是中国人,所以还有个中文名,叫苏致钦,你可以试试。”

晓静:“哪三个字?”

“应该是苏州的苏,学以致用的致,钦佩的钦。”

晓静低头在手机屏幕上“啪啪啪”地打字,等了半天好不容易刷开了网页,果然什么信息也没有,她把手机递到乔雾眼皮底下,摇了摇好友的肩膀,惊异道:“乔雾,你看呀,果然什么都没有。”

乔雾靠在椅背上休息,她费力地撑起眼皮,在黑暗中只看得清晓静打在网页搜索框里的名字。

她扯了扯嘴角,配合地感叹了一声:“还真是。”

回莫斯科的路上,乔雾头痛得要命,晓静跟对方聊的东西,她毫无印象,直到被耳边手机的电话铃声再次惊醒。

电话里老穆的声音火急火燎,问她,有个急单接不接,多加800块,客人点名了希望她来做地陪。

乔雾脑袋发晕,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回的公寓,到底又睡了多久,但还是手忙脚乱地从床上起来,说她可以,没问题。

谢列蔑切娃国际机场,晨曦的太阳从地平线跃起,刚刚下机的旅人,拎着沉重的大行李里,等在私家车候车道上的时候,各个都神情委顿。

乔雾把脑袋抵在方向盘上,昏昏欲睡。

伸手摁落了半扇车窗。

清晨的冷风从车窗灌进来,总算吹得她清醒过来,但浑身上下的肌肉,还是痛得要命。

应该是昨天凌晨在农场的时候受了凉。

出门的时候还没这么难受,她打算把客人放到酒店里之后,就去附近的药店买点药吃。

不同于欧美的接机单,俄罗斯因为本身卢布贬值,从机场到市中心,一单也就150不到,地陪的话,就得看客人的行程安排,如果想去的景点多,区域跨度大,那一天下来可能就有800以上的收入,所以往往后者才是大头。

但她今天运气好,能赚双倍。

而且今天的客人下机后打算先去红场对面的四季酒店休息,酒店一晚人民币四位数起,显然是个有钱人。

后面响起催促的喇叭声,乔雾回过神,排在前面的车已经空了。

她摇上车窗,把暖气开足,踩了一脚油门,开到人行通道口,还没看清等在前面的人,副驾驶的门已经被人拉开了。

阮翌裹着加拿大鹅的羽绒服,一屁股坐进来的时候,还是冷得骂了一句脏话。

“怎么,才一个月没见,你就认不得我?”

乔雾错愕地看着面前满脸恶劣的男人——她同父异母的弟弟,阮翌。

阮翌脸上长着几颗发炎的青春痘,眼皮子底下有乌青的眼圈,一副肾虚的、讨人嫌的模样。

余光扫过他手里那张夹在护照里的头等舱登机牌。

他往车外一抬下巴,指挥她:“愣着干嘛,行李箱还搁你车外头呢,信不信我投诉你?”

乔雾警觉地竖起浑身的刺,整个人一下子就精神了。

32寸的大行李箱,里面也不知道装的是什么东西,她卯足了劲,也只能把轮子离地几厘米。

阮翌坐在车里,回过头隔着后玻璃,得意冲她比了个大拇指朝下的恶劣手势。

傻逼。

乔雾在心里骂了声,咬牙再试。

后面的车等得没耐心了,拼命对她按喇叭。

候车道的一个外国旅客看不下去,伸手帮了她的忙。

乔雾感激地道了谢。

车子驰离候车区的时候,乔雾在心里默念了几句杀人犯法后,机械地开始做介绍:“先生,咱们左手边就是俄罗斯三大机场之一,也就是您刚刚下机的这个,谢列蔑切娃国际机场建成于1959年——”

阮翌掏了掏耳朵,嗤了一声:“怎么你还开着这辆破斯柯达,我都担心它什么时候抛锚在路上了,你们公司这么就磕碜,不给你们换点好车?”

“从机场到市中心,会经过一段田园,可惜现在下雪,等秋天的时候能看见果园附近种植着白桦林。”

乔雾目不斜视自己讲自己的,压根不搭理他。

她侧脸的面容清瘦,营养不良的淡气血,右手手背上长着红肿的冻疮,身上的一件棉衣洗得发白。

阮翌见她落魄,心里很快意。

“你就这么不待见我,怎么,我这个做弟弟的,关心关心自己的姐姐都不行啊?”

乔雾忽然猛踩了一脚刹车,阮翌差点一脑门撞在车玻璃上,顿时暴跳如雷:“乔雾你是不是有毛病啊!”

对上少女冰冷透骨的眼神,他的气焰一下子就萎了,本能地往座位角落缩了一下,虚张声势地恐吓她:“乔雾,你要是再敢打我,你信不信我投诉到你们公司,让你跟你的领队都吃不了兜着走!”

乔雾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

她上个月已经害老穆扣过一次奖金了。

别跟傻逼一般见识。

……忍一忍就过去了。

她重新踩了油门,汽车下了高速,在田园小路上开,却懒得再开口说任何东西。

把乔雾拿捏住的感觉很不错,阮翌喜形于色。

“我说你这样辛辛苦苦,一百一千地挣,多没意思。”

“你妈的油画是不是又要被人转拍了?嗳,老爸清明给你妈上坟的时候,还跟我说呢,当年要不是你妈的那两幅油画,公司早破产了,也没我们今天这好日子了。”

“对了,今年过年你回家么?我出国前还跟王叔叔一起吃了顿饭,他到现在都还想着你。”

“我寻思着你长得也没多漂亮啊,怎么就这么多男人能对你念念不忘呢?”

脑海当中浮现出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脸上过早出现的老人斑,乔雾胃里泛出一股恶心。

“你要是真想拍回你妈的油画,自己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攒多累,你让王叔叔买给你不就行了?他说等下个月,他想来俄罗斯看看你,他也没别的想法,就是想跟你吃个饭……就咱们这两家的关系,他也不敢真对你干嘛,就吃个饭而已,你想要什么他都能买给你,多好的事呢……啧,这是哪?”

等阮翌反应过来的时候,乔雾已经把车停在一片雪原上。

阮翌见她把车熄火,顿时警觉起来:“你,你想干嘛?”

“阮翌,我今天不打你。”

乔雾摁下副驾驶座的门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如你所愿,车坏了。”

她冲他扬了一下手里的车钥匙。

“我不得不停在这里,下车去找救援。”

阮翌:“?”

乔雾:“臭、傻、逼。”

不等对方反应,乔雾迅速下车锁车。

她眼睁睁看着阮翌一脸惊恐地用力拍着车玻璃,无声地骂她女表子。

乔雾就坐在路边冷冷地看着他跳脚,有细雪纷扬而下,落在她的颈上,微凉的雪粒融化,却能短暂地驱散她身体里那股因为发烧所带来的阵阵热意。

她抓了把雪揉了揉自己发烫的脸。

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

是个陌生的俄罗斯号码。

乔雾迟疑着接起。

电话那头是个俄国男人,在礼貌地确认了她的身份后,关切地询问她:“是否还有不舒服的地方,要不要去医院做一下检查?”

她只当对方是莫斯科政府里某个部门的官员,针对恐袭被挟人员例行公事的关照,便费力地清了清嗓子:“我很好,不需要另外去医院。”

“好的,那乔小姐接下来有什么问题,可以跟我联系,我——”

乔雾不等对方报出电话:“但我想知道昨天晚上救我的那位先生,他好像受了伤,现在怎么样?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当面感谢他。”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能否等我两分钟,请不要挂电话。”

“好的。”

等待的工夫,她看到阮笠虚张声势地用口型威胁她,要向旅行社投诉她。

乔雾对阮笠比了个中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电话那头终于有了声音。

“乔小姐,麻烦跟我们说一下您现在的位置,我们派车过来接您。”

克里姆林宫内,旅行团的路线通常会先绕过元老院外围的黄墙,然后再拐入伊万诺夫广场,游览过那几座闻名遐迩的教堂,直到停在皇后金厅的旁边,就是克里姆林宫闻名遐迩的武器库。

莫斯科的初夏,少见的萧瑟阴冷,入园的游客仅是旺季的零头,零零星星的都看不见几个人影。

轿车稳稳驰入俄式特有的高拱门内,最终停在距离武器库最近的路边。

早已等在旁边的侍从,替她打开车门。

武器库外墙上嵌着哥特式的拱形高窗,十七世纪雕刻风格的白玉墙柱下,有一张深灰色的金属长凳,上面坐着一个人,黑色的毛呢西装外套,白色的薄羊绒衫,正慢条斯理地撸着一只灰白斑纹的小豹子。

奶凶奶凶的一只小雪豹,身长也不过成人小臂,“嗷嗷”叫着张嘴示威的时候,萌得要命,还没长好的獠牙都透着幼气。

四个荷枪实弹的黑衣保镖带着墨镜警惕地四下张望。

男人低垂着眼帘,曲着手指轻轻挠着小豹子的下巴,修长指节如羊脂玉般的白,指节肌肤细腻,养尊处优的贵气,在他不紧不慢的动作里一览无遗。

跟周遭保镖的紧张警惕全然不同,他整个人都很放松。

如果非要乔雾用油画的颜色来形容眼前的气氛的话,男人仿佛就是一片在夕阳红霞里的新月,白亮、干净、安静。

小雪豹觉得舒服,在他的膝上眯着眼睛享受,男人像是见不得它这样惬意,作恶似地提起小豹子的两只前爪,小豹子生气了,左右戳着嘴筒子想咬他。

他脸上得意的笑容,就像是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面对一件很好玩的玩具,爱不释手。

而这个时候,似乎根本也不敢有人出声打断他。

直到,他漫不经心地抬起眼。

乔雾的心跳几乎是在瞬间漏了半拍。

玫瑰花房、夜幕里的旧农场,当记忆里的两个场景开始跟金厅外墙的场景重叠,男人眨着绿宝石一样的眼睛,弯着眼帘,冲她微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