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下了楼,往原处走去,只见陛下端着酒杯,对着秋花独酌,倒是没有着急的样子。班婕妤盈盈地朝那边行了礼。
“你二人穿得倒像是芙蓉秋菊,极衬这秋色。”他朝着我们笑着说。
我朝他笑道:“陛下独自喝着酒,可又得了佳篇?”
他却向我招了招手:“这酒倒是不错,你必喜欢。来尝尝吧。”
我停下了脚步,朝他一笑:“上了一回当,可不会再上第二回当了。喝你一口酒,又得做一回诗。”
他笑着说:“这是扬州运来的新酒,用了南方的鲜花与朝露,总共只酿了一小坛,你若是今日不尝尝,要是再想喝到,可要再等一年了。”
“扬州?”我有些心动。
江浙一带在汉朝时期便称做扬州。这个名字,是离我心心念念的江南最近的地方。尽管我的江南,在这个时代或许还是文明的蛮荒。
我抵挡不住来自家乡佳酿的醇香,走到了他旁边,但当手将要碰到他递过来的杯子之时,我又犹疑了,问道:“那喝了这酒,可还需要赋诗?”
他大笑:“以诗载情,以诗抒意,心里有意,胸中有志,诗文皆是载体罢了,若真是不想写,也是勉强不得的。心中无意,为了赋诗而赋诗,便无趣了。”
他一番话绕得人头晕,我试探性地问:“那陛下的意思是?喝了这酒,可以不用写诗?”
他含笑点了点头。
“当真?”我如得恩赦,伸出手便要与他拉勾。
他有些惊异地看着我用小拇指勾住了他的手指:“这是何意?”
“这是我们家乡习俗,小拇指相勾,便是拉勾,拉了勾之后就不许变了。”我用大拇指使劲按了按他的大拇指,笑道,“这样就是盖章为约!一言为定!谁要是不守约,谁就是——小狗。”
他笑着对我说:“朕说出的话,必是一言九鼎。何时骗过你?”
“陛下不曾骗我,但会欺我。我们拉了勾,班姊姊也瞧见了,你可不能再赖上我作诗了。”
他哈哈大笑,又说:“你的家乡真是有趣,可惜大鸿胪也难说出究竟是何处。”
我接过了漆耳杯,放在唇边,深吸了一口酒香:“是扬州。”
他惊喜地问道:“你如今记得了?可是这家乡的酒唤醒了你的记忆?”
我信口胡诌了几句:
“少时不知扬州好,总想远走,总想远走,看天下云高海阔。
如今已念家乡好,欲语还休,欲语还休,但见路遥难回首。”
班婕妤听了我胡诌的词笑道:“姝妹妹满嘴俏皮话。”
这酒芳香扑鼻,入口既有桂花的甜香,又有菊花的淡雅,再品,似乎还有玫瑰的清香。
酒上了头,更有醉意,我竟贪杯又喝了两口,直把酒杯喝了底朝天:“这酒可有名字?又香又甜,是佳酿也。”
他笑着说:“并非寻常之酒,也无寻常之名。进贡之人将此酒称为‘百花朝圣’。里面不仅有当季的桂花,菊花,亦有徘徊花,蕙兰,舜英,榴花,芍药等,多的,朕也记不清楚了。用来酿酒的水,乃是每日凌晨收的菊花坠露。可要再饮一杯?”我点点头。宫人又将我手中的漆耳杯满上了。
只是饮第二杯的时候,已经难以分辨各色花香,只觉得浓香淡香与酒香,一齐往鼻孔里钻,就像香水的前调中调后调,都在打开香水盖头的瞬间,同时冲了出来,连嗅觉也变得疲累,嘴里只剩下了香甜:
“可惜了,这么多花都在里头,岂不是会失了主次?没有层次了?”
“怎么,已经不喜欢了?”他笑着问我。
“我喝到第二杯,倒是觉得,像那桂花酒、菊花酒反而好,一杯酒里头,只有一个主角,香气也单纯。不怕喧宾夺主。”
“朕也有此意。只是要酿这酒,也是不易。”
我又接着说:“百花朝圣,此意虽好,但是奉承之意太过明显,明明菊桂兰英,每一种单独拿出来,都能酿成好酒,可非要混在一起,反而各种味道都不突出。明明每一朵花都是好的,都有其独特之香,甜香,淡香,清香,幽香,冷香,可一旦都放入一个杯子里,香味反而浑浊了。不如,独守着一花,独守着一香,没那般热闹也罢了。”
我的脸上泛起了醉酒的潮红之色,指了指一边的桂花酒:“我独爱我的桂花。”
他轻抚着我的脸颊,问道:“你说的是花,还是人?”
我微微一愣,笑道:“都道人与花相似,就看听话之人如何想的了。”
班婕妤在一旁笑着问道:“那姝妹妹为何独爱桂花呢?”
我望着不远处的桂花树,若有所思:“正如我诗里边写的,桂香浓郁,又飘得远,且永恒不变,千年前如是,千年后,两千年后,亦如是。”
陛下却惊奇地问道:“你怎知,这桂香千年不变?”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但灵光一闪,便道:“……子非我,焉知我不知桂香千年不变?”此话一出,三人都笑了。
“你还非说朕欺你,你这张嘴,何人能欺得了你?”他捏了捏我的脸。
我拂开了他的手,又笑着说道:“桂花也是极有用处的,除了观赏之外,还能做桂花糕,桂花糖,桂花酱,桂花茶,桂花酒,一口下去,便是秋味。”
他调侃道:“所以,你是愿学桂花,成为有用之材呢?还是为了桂花入馔,食那一口秋味呢?”
“为何不可两者兼有呢?”但既然想到了桂花糕,桂花糖,便口中生津,我便娇嗔地对陛下笑道,“今日咱们饮酒作诗都饿了,陛下既有好酒,可有佳肴?总不能单单只是请我们喝了酒吧?”
他看着我,忍俊不禁:“子非吾等,焉知吾等皆饿?”
他虽这样打趣,却还是让宫人在渐台的殿阁中上了飨食,果真有桂花食馔——抹着琥珀色桂花蜜的粔籹蜜饵。
汉宫吃饭,总是分餐而食。我倒是有些不解,心里疑惑,大概表情泄露了我的心声,北首的人关切问道:“怎么了?朕记得这些皆是你爱吃的,有何不合意的吗?”
我摇摇头,笑道:“我只是疑惑,为何宫里多是分餐?普通百姓之家都是合围而食,倒是更为热闹。”
他听了却不由得笑了起来,又打趣我:“如此,便无需与你抢食了。”
我脸一红,想到了酒舍里的场景:“陛下可又怕我抢了你的炙羊肉吗?”
他朗声笑了一回,说道:“今日羊肉倒是极好,乃是前些日子西域进贡之羊,比之中原之羊,少了些腥膻之气。怕你吃不够,朕让人多备了些。”
我有些尴尬,嘟囔道:“陛下这样讲,岂不是教人觉得我是酒肉饭袋吗?”
不过这羊肉确实香嫩,我大快朵颐。明明作诗消耗的是脑力,我却急需以实体的粮食来补充精神食粮。
可班婕妤用得很少,只略略动了动筷,喝了两杯酒。陛下倒也是兴致很高,胃口大好。
班婕妤却正色劝道:“此羊虽是西域所贡,少有腥膻之气,然而是为烤炙之物,不免油腻,陛下喝过冷酒,不宜多食,当心伤了脾胃。”
他正夹起了一块羊肉,听见这话,便默默地放下了筷子。
我见他脸上略有些扫兴之意,便笑嘻嘻地说:“人生得意须尽欢,何妨多吃两口肉呢。”
班婕妤只是微微含着笑朝我说:“姝妹妹也当惜身养福才是。”
似乎自临渊阁出来,她便有些意兴阑珊,不一会儿,便以喝多了酒为由,先行告退了。陛下派人备了辇车,送她出了殿阁。
乌金西坠之时,我挽着陛下的手,沿着湖畔随意走着:“今日曲水流觞,唯有三人,要是人更多一些,应当更好。陛下后宫定还藏着许多才女,听说皇后也是文赋极佳。”
他微微摇了摇头说:“倘若女子众多,莺莺燕燕,不免聒噪。”
“怎么会呢?一群腹有诗书的女子,青春正好,吟诗作对,纤云弄巧,才是人间绝色。”我虽无大观园女子的才华,但海棠诗社与桃花诗社总令人向往。
“你真是这般想的?”他不可置信地问道。
我点点头,又看着他说:“今日对陛下多了几分倾慕。”
他的眼里闪了闪光:“是吗?倾慕朕的诗才?”
我笑着答道:“陛下后宫之内,人才济济,必是陛下有识人之才的缘故。”
他的笑转瞬即逝,佯装嗔怪:“你这是在夸朕?还是在夸班婕妤和你自己?”
我辩道:“楚庄王能得樊姬,必也有其知人之明在其中。若是不信其贤德,不躬省自身,恐怕嘴皮子磨出血也皆被当成了耳旁风。若是不惜才的君主,哪能有如此贤妃在侧?若陛下非惜才之人,哪里能得到第二个樊姬?”
他的表情似乎有些无奈:“听你夸朕,倒是难得。不过今日倒是听人说道,连纣王也有贤德的——姜后在侧。”这个姜后一词,被他加上了重音。
我又面红耳赤了起来:“陛下又讥讽我了。”
“你说朕的后宫人才济济,倒是不错。班婕妤的诗才一绝骑尘,若论琴技,当属皇后第一,若论歌曲,郑美人可称天籁,若是丝竹之乐,卫容华当为最佳。若说舞姿——”他笑着捏了捏我的脸,“必然是赵婕妤无人能及。”
“人家辛辛苦苦赋诗,最后还是落不得才情二字。”我哀怨道。
他愣了一下,摇摇头,笑着感慨:“爱妃可——真是不知谦逊。”
我有些羞臊,但最后一抹夕阳的霞光恰到好处地掩住了我羞红的脸色。
他又说道:“等到了重阳宫宴,可行诗会,你便可看看,后宫之内,是否真能如你所言。若真如此,朕可是尽享齐人之福了。”
“陛下之福,可远胜齐人,齐人方只是一妻一妾而已,陛下可是,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我说到这里收住了话。
“三千宠爱如何?”他不解其意,却含情脉脉地看着我:“你不是独得了这三千宠爱吗?”
“若是要效法古时贤妃,我是否该劝陛下莫独幸一人,而要雨露均沾?若是真有三千人,一人一日,那就是……八年!”我算出了这个数字,惊呼道。
他却蹙起了眉:“你效法什么不好,偏效法这个?朕幸旁人,你可能安乐?班婕妤什么都好,可她贤德太过,倒像是成了无欲无求的泥人。她竟能亲自……罢了,不提此事。你若是要效法此举,说明你对朕并不在意,不是吗?”
我摇了摇头,虽有些纳闷到底因为何事,让班婕妤成了陛下口中无欲无求的泥人。两人并肩而立,共读诗书的场景还在我面前回放,若不是我也是这画面中的第三人,这场景我必是额手称庆,有什么比郎才女貌,相与共春风,更养眼的呢?
“我知其贤德,却做不到,我知礼之繁杂,宫规之森严,却依旧从心所欲,但是倘若陛下为政无道,我岂不是成了千夫所指的妲己和褒姒?”
此话一出,已经覆水难收,我心里暗恨自己方才多喝了几杯酒,喝酒虽能做出诗来,但确实误事。还没等他回答,我赶紧说:“陛下,我醉了,醉了酒的话不作数——”
他却低下头,咬着我的耳朵说道:“你若是妲己,那朕今夜便来试试纣王如何行乐。”
我面红耳赤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