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课间操刚一结束,温琅便揣着错题本往办公室跑。房城的秋天被冬天无声接管,寒风顺着校服领子灌入,令她不禁倒抽一口气,缩起了脖子。
“报告。”站在门前,温琅朝办公室喊了一声。
听见老师的应允,温琅推门进去。屋内热气扑面而来,接着,她看到了江歇。
江歇正站在办公桌前,从这个角度可以无遮挡看见他的侧脸。
他身子微微前倾,正同老师说着什么。校服拉链敞开着,白色衬衫的一角从下摆钻了出来。
温琅借着找人偷偷看着,目光很轻地从他脸上掠过,短暂停留了一下就转向别处。缩在校服袖子里的手紧握着,局促不安。
正驻足,历史老师从她身后走了进来,和声细语地问:“找我?”
闻言,温琅连忙收回目光,答复里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慌乱:“嗯嗯。”
跟在老师身后,温琅一步步走到距离江歇最近的地方。侧颜转换角度,温琅能从这边看到江歇的正脸。
她最喜欢那双眼眸,神采奕奕。
不知道江歇和老师说了什么,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
温琅虽然加大了问题的频率,但对于某些老师,却还是怕的。
他好像和每个人的关系都很融洽。
历史老师见温琅看着江歇,笑着从抽屉里拿出两颗糖。一颗放入口中,另一颗递给了温琅。
努力的孩子有糖吃。
塑料糖纸亮晶晶,温琅看了一眼,便把糖收入口袋。接着她摊开错题本,指着没有思路的题。
自从她选择以历史和政治作为突破口,分数提高了不少。而平易近人的老师,给足了温琅向前冲的动力。
正躺在她口袋里的小小甜美,如同奖励。温琅一直舍不得吃,而是把它们一颗颗放在了玻璃瓶里。
被包裹起来的糖,如同正闪着光的希望。这是她努力的证明,一点一点,积少成多。
江歇走的比温琅早,离开时,老师喊了句让他晚自习前来抱作业。
把这个时间点放进心里,温琅不动声色地把注意力重新收回到错题上。
走之前,历史老师压低了声音:“优等生自带的光环,是不是看起来挺不错?”
温琅听后连连点头。
江歇身上的光环太过美好,让她忍不住也想体验。
晚自习前,室外强风骤起。学生们缩在教室,连去小卖部的人都少了。
温琅咬着牙冲进风中,逆着风艰难向前,把数学练习册护在怀里。
看一眼,就看一眼。
带着这样的念头,温琅走进门。
被她心心念念的人正背对着她,校服随手搭在肩上。白衬衫有些褶皱,袖子向上挽着。
这样的他就只有自己看见,一想到这,温琅的心便生出几分雀跃。
暗恋并不是谁的特权,可人总会想要从喜欢里得到哪怕微不足道的反馈。
只有暗自喜欢过的人才能懂,那种时刻和小心翼翼相处的感觉其实有些苦涩。虽然对于结果毫无奢求,但心底的渴望却并不会减少。
而在这个独自向往的过程里,任何无意间捕获到的细节,都足够支撑喜欢延续过好多个长夜。
晚上到家,温琅翻箱倒柜找出了岳蓉夏天时买给她的白衬衫。她曾嫌弃没有卫衣时尚百搭,连吊牌都没剪掉就塞进了柜子。
可在江歇穿过后再看,却立刻不同了起来。
睡前,仔细熨烫过的衬衫挂在衣柜把手上。温琅看着看着,用被子捂住了溢出笑容的唇。
就要和江歇穿同款了,他会注意到吗?
(4)
历史老师生病了,课程由一班和五班的老师代。当一班历史课和温琅所在班级的课有重合,他们两个班就会聚齐去阶梯教室上课。
江歇无论坐在哪里,前后都会围着女孩。她们并不掩饰喜欢,用青涩的方式试着吸引着江歇的注意。
只是处于所有人关注中心的江同学,对这些却毫无感知。
学习和篮球,平衡了他的校园生活。而对眼科医学的喜欢,让他早就定好了未来的路。
状若无意地坐在江歇斜后方两排,温琅终于能在高出些许的地方肆无忌惮地看他。不用担心被人发现,也不用害怕被他察觉。
紧绷着的弦,松了些许。
从温琅这个角度,正好能把他的背影尽收眼底。他俯身记要点,温琅也记。他回答问题,温琅便看着他。
他们之间的交集总是维持在不会打扰到江歇的范围,正正好。
温琅在江歇回答完问题后,忍不住在草稿本上写着:原来高中生活并非一团糟。
某天,江歇的笔记本从温琅身后被一排一排传了过来,她作为传送枢纽里的一环,在笔记本路过时仔仔细细看了一眼。
纸面被分为三个部分,如同从字帖上复制粘贴下来的字体让她羡慕。努力记住格式,温琅把笔记本交给了她前面的同学。
在草稿纸上画下大概布局,温琅心里的满足又有了新的累积。
她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又或者说,哪怕只是和江歇用同一种格式做笔记,都让她觉得两个人之间的差距缩短了。
在网上用各种语言描述着江歇笔记本上的格式,温琅终于兜兜转转找到了这种方法的名称:康奈尔笔记法。
纸张被分成三份,记录线索、草稿和总结。
温琅把对江歇的憧憬也分成了三份:关注,不打扰和靠近。
没有人不想成为优秀的人,而温琅正为之努力。她怀揣着喜欢不断努力,无声地期待某天足够优秀,能被江歇看到。
或者说,能让她和江歇至少站在同一个高度上,平视对方。
下课前,历史老师提了一个问题,涉及到各个朝代的土地以及税收政策。
正在大家苦思冥想时,温琅咬着唇举起了手。
她背过,也总结过。答案牢牢印在心里,脉络清晰。
老师让温琅回答,她便紧张地站了起来,头一次把自己暴露在这么多人的目光之中。
这其中,江歇也正扭头看她。
温琅紧张地吞咽了一下,用带着几分颤抖的声音开始作答。手心冒出细汗,后背紧张到阵阵发凉。她僵硬地站直身子,手指捏着书角。
“均田制出现于北魏时期……”
温琅的声音不太稳定,她紧盯着正前方,不敢和任何人有目光接触。回答的过程里,耳边伴着嗡嗡声,鼓膜一阵阵收缩。
等温琅说完,老师肯定了她的答案。软着身子坐下前,温琅看了眼江歇。他已经转过身去,低着头在纸上写着什么。
没能有交集,这让温琅心里有些低落。但一想到刚刚他的视线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温琅心里便又回暖了。
没关系,一点一点来。
(5)
初雪纷飞这天,温琅站在教学楼前不愿离开。
冬雪飘飘而下,她手上捏着一把伞。
大多数班级在月考结束后就放学了,而江歇所在班级的灯还亮着。
也许这是最笨的办法,吹着寒风,温琅把口鼻藏进围巾。她的四肢因低温而冰冷,红色的围巾毛茸茸,给了她唯一的温暖。
“岳良,还不走?”因打扫卫生而晚走的同学出来了,他们对于温琅没走很是诧异。
“我等人。”虽然不太礼貌,可温琅却不敢摘下围巾。手冻久了,会在发僵的同时神奇般地开始回暖。温琅把手揣进袖筒,小幅度地摩擦着。
“赶紧回家吧,今天寒潮预警。”同学没再多问什么,三三两两和温琅说了再见。
风吹了过来,脚上如同没穿鞋,温琅小步在教学楼前踱步。顶层的灯还亮着,在逐渐暗下去的时段,尤为显眼。
从商品的定义背到影响价格的因素,从树立正确消费观背到大力发展经济的原因。
温琅几乎回顾了一本书的内容。
终于,唯一没放学的那个班级有了动静。
彻底静下来的校园里,任何一点响动都会被放大。当楼道里响起交叠的脚步声,漫长的等待终于迎来了些许希冀。
温琅吸了吸鼻子,把挂在手腕上的伞重新抓在手里,露在袖子外的指关节被风吹的通红,看上去可怜巴巴。
温琅站在角落,紧盯着门口,生怕错过。
等了一波又一波,江歇终于跟着几个同学走了出来,他手上空空,应该没伞。
温琅心跳如鼓,呼吸都变得粗|重,脚下过于沉重,迈出变得艰难。
近乎是一点点向前挪着,她费劲全身力气就快要走到他身边了。
温琅的耳朵早已通红,脑子里一片浆糊,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江歇!”女孩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包括温琅在内的人都朝后看去。
白色的及膝羽绒服,束成一束的马尾。小跑到江歇身旁的女孩子温琅认得,她被大家私下里叫校花。
“我们一起走吧!”和温琅的畏畏缩缩形成对比,脸上带着酒窝的女孩落落大方地发出邀请。
最后一丝勇气终于殆尽,温琅看着他们撑着一把伞,心里顷刻间涌出错杂。
她记不清后来怎么了,只记得女孩子一直笑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显得亲昵。
他们交谈了吗?
想不起来了。
但那天彻骨的冷,让温琅许久都忘不了。
发生在她青春期里的第一次冲动和悸动,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温琅回到家,红着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是不是留长发会好看些?
垂在耳边的头发厚厚一层,没什么发型。这是岳蓉上个月给温琅剪的新发型,除了短其实看不出什么亮点。
女孩子摇晃的马尾上,有一根好看的发绳。发绳上缀着一颗红樱桃,很可爱。
温琅又想了想女孩子细长的腿和比她高出一截的个头。
红围巾果然好看的人围起来更好看。
完全提不起精神了,温琅颓然地躺在床上。她只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脖子变得很沉,丝毫抬不起来。
又有谁不喜欢好看的人呢?
温琅吃了两颗感冒药,重新坐回到书桌前。她打算多刷几套题,从今天起牛奶喝双倍。以及,坚决不让岳蓉动她的头发。
等她的头发也能扎起,她也会去给自己添好多好多好看的头饰。
她渴望被江歇看到,看到正在一点点变好看变优秀的自己。
只是,再回到学校她才知道,三个年级重点班的学生搬去了位于学校另一边的新楼,而他们依旧在老楼里。
本就稀少的交集,彻底没了。
课间操,温琅的小腿突然抽筋。她咬着牙,眼里涌出眼泪。
不是高中艰难,而是她不易。
为什么要仰望太阳?
这之后,温琅更沉默了。她埋头学习,和后座女生的交流近乎于无。
文理分科和分班考,成了每个人心头的压力。
虽然在几年后再回顾,只会一笑而过。但在当时,对每个人而言,都并不轻松。
看不见,那就去创造能看见的机会。
短暂消沉后,温琅把‘考上重点班’这五个字写在了每科笔记本的扉页上。
“岳良,咱们班算是平行班里的垫底。你虽然在咱们班第一,可也不一定能进重点班呀。”
劝她的声音听了不止一次,嘲笑她不自量力的人大有人在。
可温琅只当没听到,宁愿把时间拿去刷题。
一次不行就两次,每次温琅都会根据成绩来计算自己考进重点班的可能性。
她还不想放弃。
(6)
月末,学校里举行了义卖。结束分班考试的温琅,也终于在这一天放松了下来。
让温若锦搬来了她精心养护的十几盆花,从后勤处借来桌子,温琅把崭新的碎花床单铺在桌上,伴着花香的花草铺子出现了。
太阳在无云的天空炙烤大地,温琅站在树下汗流浃背。
身边的奶茶摊排起了大队,只有她这里无人问津。
手持电风扇吹开了温琅的刘海,少女的双眼露了出来,明亮而澄澈。
眼前这些精挑细选的花,每一盆都代表着温琅的心血。她从幼苗开始照顾,实在舍不得贱卖。
到了这时,原本兴趣盎然的温琅,生出几分退意。她后知后觉,到了此刻才明白,和精美而价优的零食相比,她的摊位本就格格不入。
江歇刚打完篮球,校服松松捆在腰间。额发湿透,他用手向后梳理了几下。
“江歇,听说那边奶茶不错。”贝启然指着最大一片树荫下的热闹角落。
“去看看。”说着,江歇把冰凉的可乐几口灌进肚中,毫不讲究地用手背抹了抹汗。
篮球队的人去排队,江歇往旁边走了几步,本想躲避太阳的他这才发现另一边竟然还有一个小小的摊位。
摊主正把校服搭在头上遮太阳,花草被太阳伞遮住,一时之间仿佛这些不知名的花比摊主重要。
“你好,请问这盆是什么花?”江歇站了许久,都没见摊主抬眼。大概是过于冷清,眼前人连揽客的心都没有。
温琅被太阳晒得有些瞌睡,便用校服盖住头。
乍一听见这个声音,她迅速站起。突然的动作让她眼前黑了一下,等眼前恢复清明,她看清眼前人。
他穿着篮球衫,正用校服擦汗。眼里充满笑意,唇角的弧度格外迷人。
许久不见,此时的江歇和冬天时的白皙相比,肤色明显深了。
温琅看着江歇的喉结和线条明显的手臂,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带着不知前路的心闷头努力,却没想到,上天会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给她一个惊喜。
“你好?”江歇又问了一句,眼前人仍旧没有取掉校服,脸被遮住部分。
“这个是风信子。”温琅顺着江歇的目光,指了指正开着小白花的盆栽。
花草种植是温琅格外熟悉的部分,虽然紧张,却还是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回答的有条不紊。
“原来风信子是这个样子。”江歇伸手,本想摸摸绽放的花叶,却在就要碰到时收回了手。
“这个呢?”江歇看到了另一盆开着几朵彩色花朵的盆栽。叶片圆润,乍一看,像极了做手工用的皱纹纸。
“这个是虞美人。”这是温琅最自豪的一盆,她废了好大的力气,才种出混色。
“这两盆,你都给我吧。”说着,江歇从校服口袋往外掏钱。几张几张皱在一起,毫无条理。
“你给我三十三块吧。”温琅看着汗滴滑过江歇的锁骨,脸更红了。这两盆花的实际价格其实比这个数字要贵的,只是此刻她更想要一个特别的数字。
把兜里的毛票都数出来了,可就是不够。
江歇看着一直低着头的女孩子,有点尴尬。钱都拿去给篮球队的人买冷饮了,他只有大钱。
“能找开吗?”江歇把钱递了过去,问。
温琅摇了摇头,并没有收下。
江歇看着尚未售出的花,灵机一动。他手撑着桌子,一跃从温琅对面跳到了她身边。
“你的花,我都帮你卖掉。然后刚刚那两盆,你送我?”
说着,江歇把校服往温琅的小马扎上一放,把滑下来的刘海向后理了理。
第一次离他这么近,温琅强压着急促的呼吸。
“好。”
高兴到眼眶发热,温琅佯装淡定,同意了江歇的提议。
其实只要他说他想要,不需要任何交换,温琅就愿意送给他。
想送给母亲的礼物落实了,江歇心情不错。他也没扭捏,跟着叫卖了起来。
“还在排队的同学们,自种花草要不要了解一下?”他朝着排队的学生们招呼了起来,近水楼台。
和之前的门可罗雀相比,在他一个段子又一个段子的招呼下,不少人涌了过来。他们有些甚至根本不问花的品种,在温琅报出价格的瞬间便交了钱。
等最后一盆多肉出手,温琅的摊位空了下来。
她带着些不可置信,看了看盒子里满满的零钱,还有江歇近在咫尺的满意笑容。
“花我就抱走了。谢了!”说完,江歇一手一盆,没等温琅说什么,就离开了。校服搭在肩上晃来晃去,风吹过他的头发。
晕乎乎。
全程站在江歇身旁的温琅,就只记得这个感觉。她什么都不用管,目光紧紧粘在他身上也没关系。
怀揣着收获惊喜后的余韵,钱她一分没动,全都捐了出去。这个意料外的下午,就是给她的最好嘉奖。
五一假期结束了,温琅的头发长到了肩下几厘米。她拴着好看的发绳,背着书包走向了新教学楼。
之前在考场上,她仔细看过每一道题,从相对简单的题目开始作答。结束最后一门考试时,温琅就有预感,她一定能和江歇坐在一个教室里。
卖花的那个下午,江歇拿着花离开前,他特意笑着问温琅:“我是不是挺厉害,卖出了所有花。”
是的,当然。
温琅当时因为激动而说不出话,可答案早就停在了心里。
她希望某天,江歇能叫出她的名字。然后对她也说一句:你真厉害。
终于走到重点班门前,以最后一名成绩压线考进来的温琅,鼓起勇气走进教室。
付出总有回报,她终于通过自己的努力,和江歇坐在了同一间教室里。
学校把分班考试安排在假期前,一个假期过去,所有人开始了新的学习生活。
因为成绩在重点班排在很后面,温琅根据成绩排座位,自然也坐在很后面。
从她这个地方看坐在前排的江歇,很费劲。
可一想到不再是没有交集,温琅心里的失落刚发芽,就被迟来的满意压制。
“成绩按照分数排,只要你们有进步,坐在哪里的自主权,还是你们的。”自带威严的班主任说起话来面无表情,这让温琅心里又生出了些紧张。
可是只要有进步就能离那个人越来越近,这让温琅心里又充满了期待。
她知道努力就一定有进步,所以只要继续坚持就好。
下课铃响,温琅看着江歇拿着篮球出去。他路过窗边时,朝着教室里看了一眼。
温琅因他这个动作,立刻趴在桌上,一动不敢动。
他在看自己吗?
虽然明知只是随意,可温琅却还是红了脸。
去做课间操时,温琅从后门走出,悄声跟在距离江歇几步远的地方。
体育课,温琅看着江歇跑在男生队伍里,他笑着闹着,并无不同。
原来他也会因为看篮球赛而没有预习,被老师点名罚站,站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
他不是完美的,却是最真实的。
期末考试结束,温琅估算了成绩。等再开学,她就能坐在距离他不过几排的位置了。
到那时,她肯定会大大方方地和他问好,然后告诉他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