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不把她当陌生人

这个城市的雨,比以往来得更大一些。虽然才七月中旬,可是雨水忽大忽小一宿没停,让人提前感受到了些许属于秋天的凉。

今天江歇没有开车,司机把他放在门诊部前的停车场。下了车,穿着蓝黑色风衣的他,撑着黑色长柄伞穿过雨幕。

走过门诊部长长的走廊,路过绿化带,江歇来到住院楼,把伞挂在入口处的伞架上,提着公文包坐上电梯。

今天是马方综合症患者前来会诊的日子,他特意早来了些。

当他进入本以为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没想到温琅竞然比他到的还早。

穿着白衬衫的温琅,搭配一条到膝下五公分的牛仔裙,脚上穿着蜜蜂小白鞋。高马尾扎辫成一根辫子,搭配空气刘海和浅粉色唇釉,相当少女。

她正戴着耳机用电脑和人视频,说着江歇并不懂的语言。

“Alfonso,不要因为你帮了我就得寸进尺,哄你睡觉这件事,想都不要想。”温琅不是没有看到江歇,只是她现在手里有烫手山芋。

自从昨天联系了阿方索,他仿佛就缠上了温琅,这一刻让给他唱歌,下一刻就让她给他读睡前故事,最夸张的是让她隔着屏幕陪他吃饭。

这都是些什么匪夷所思的要求!

更过分的是,这些要求并不算在那两个被他要求的愿望里。

“langlang,我马上就写到结尾了,可就在这个紧要关头没了灵感,你身为朋友难道就不应该帮我?”

阿方索趴在桌前,侧着脸靠在手背上,蓝色的眼眸眼周发红,整个人没精打采地,看起来疲倦极了。

早在温琅联系他之前,他就因为赶稿快两天没睡,而她的呼叫更是让他没了困意,心里波澜不断。

“我是朋友又不是你的缪斯!”温琅也是被他缠的没办法了,说话的语气有些急。

江歇正在擦桌子,听她着急不由抬头看了一眼。隐约间,他看到了屏幕里的外国男子。

“lang~lang~”阿方索过于了解温琅,他吃准她怕人缠。

听见对方又用那么肉麻的声音叫她的名字,温琅用中文抱怨了一句:“怎么会有你这种朋友。”

说完,温琅抱着电脑蹲在桌下,轻声唱起了一首童谣来。

这是温母在她幼时曾反复吟唱过的吴语童谣,轻轻柔柔的小调配合细细软软的方言,包括江歇在内的两人,都因为温琅的浅唱而入了迷。

“Sufite?”唱完几小节,温琅早已涨红了脸。她根本不敢回头看,担心江歇觉得她一大早就犯神经。

“我去睡了!unbeso。”阿方索见人真的被惹到,连忙下线。

只不过,温琅的认输让他心里生出几分愉悦。而那异国歌谣,仿佛篆刻到了心里。

温琅等到耳朵不烧了才起身。这时江歇已经站到了她桌前,着实吓了她一跳。

“江医生!”温琅拍着胸口,惊魂未定。

“杯子。”说着,江歇把放在袋子里的马克杯递给温琅。

温琅提了提,觉得重量不对。她揭开杯盖,见里面放着一些圣女果,颜色鲜亮而形状可爱,看看都觉得好吃。

“谢谢。”温琅提着袋子对江歇柔柔一笑。

“怎么这么早?”江歇没打算立刻离开,他斜倚在身后的窗台边,看着温琅。

“有些资料想要再看一下。”温琅指了指桌上的纸张。

“温琅,你做的这些准备,可能并不会用到。”说着,江歇双臂交叉。

温琅几乎没有和江歇聊过关于她工作的事,但既然他问了,她也就大方做出了回应。

“我记得我第一个实习工作,是替一家小型机械制造公司充当会谈翻译。”那年温琅刚刚本科毕业。

“去之前,我自以为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毕竟不是我吹,大学期间所有奖学金都是我独揽的。”说到往日成绩,温琅带着些许自豪。江歇看着她,眼神温柔。

“但是呢,当对方开始问图纸和资料之外的问题时,我傻了。”那并不是多么好的回忆,想到这,温琅声音低了几分。

“我丝毫不明白正在会谈的这个机器有什么应急配套设施,也不明白上一代和这一代的不同,更不要说关于不同国家机械电力原材料的相关配套要求了。”轻咬下唇,温琅低叹一口气。

“有时候,虽然大家都讲中文,可不同专业之间却都还是存在壁垒的,那天的翻译算不上好。”

人可能就是这样,带着后悔成分的事总会记很久。几年过去,可温琅却还记得那天急到耳朵发红的窘迫。

“后来,我对医学翻译感兴趣,”说到这,温琅目光不自觉向下,躲开了江歇的凝视:“就去医院当义工,免费整理翻译病例之类的。”

听她说起这一段不曾知晓,江歇站直身子。

“我发现人体是比机械更为精密,更加无法预料的复杂。”温琅说着反问江歇:“你也无法预测出所有手术过程中可能会出现的问题吧?”

江歇闻言点了点头:“是,所以我会提前想好可能会出现的状况,并且做出相应准备。”

想法一样,温琅不由连连点头。

“这次的病人我想了解,不单单是单词,还包括各方面身体机能和可能会出现的相关问题。”温琅说着笑了:“进了手术室,可没有字典借我。”

这个说法让江歇也跟着笑了,他的目光仍旧停留在温琅身上。

“还记得郑砚浓掉手机的那位朋友吗?”听江歇这么问,温琅连连点头。

那天在海上,天气突变。摄影爱好者拿着手机去拍摄,却失手把手机掉进了海里。

这件事在江歇他们看来,已经划下了句号。

可是第二天,温琅给他们安排好环岛日程后暂时消失了一下。

等她回来,手上竟然拿着包着防水袋的手机。

在温琅看,这是她工作的一部分,可是这个举动却让江歇心里起了变化。

眼前的她虽然从没说过找回手机到底费了多少力,可想也知道其中不易。

江医生不得不承认,他喜欢细心而认真的人。

“那个手机修好了,虽然有些反应迟钝。”江歇说着,嘴边自动扬起一抹温柔。

那天,温琅笑着递过手机时,他就已经不把她当作陌生人了。

“今天会诊加油!”温琅看了看时间,给江歇鼓劲。

江歇点了点头回到座位,开始翻看导师给他发来的资料。

刚到上班时间,心内和内科的医生就来了。几位专家根据目前的状况间断交流了一下便去到诊室。

儒雅的病人已经坐在了桌前,他脸上平静极了,丝毫不紧张。

“准备好了?”江歇坐在他面前,在电脑前敲下问诊记录。

“当然。”病人虽然看不见,可还是转向江歇所在的位置。

“那我们开始。”说着江歇和几位医生开始给病人做初级检查,之后几人根据情况开出了一系列检查。随着一个个检查结果反馈过来,下午他们坐在会议室里简单开了个小会。

“江医生,手术风险和并发症分析我已经说完了,剩下的决定就要你来拿了。”心内专家说完,朝江歇颔首便离开了。

江歇拿着检查结果在原地坐了好久,脑子里反复在思考医生们给他的反馈。

结束翻译后,Antoni医生和温琅先离开了,实习生跟在她身后,好奇发问。

“温老师,为什么江医生会犹豫,既然预判风险过高,干脆拒绝好了。”学生一想起因为手术出问题而引起的各类医闹,连连摇头。

“医生做手术是要参考风险,可是不能因为有风险就放弃。为了规避风险而挑选病人,你觉得这样的行为可取吗?”温琅并不认同他的言论。

走在一旁的Antoni医生佯装听懂了,反复用蹩脚的中文附和着:“对对对,泥硕地怼。”

“这个病人为什么一定要做手术?他的身体状况并不是那么好。”温琅的话并没有让实习生生气,他又追问了一句。

“这个我告诉你。”声音从背后传来,他们一回头,是那位长手长脚的患者。

他在助手的陪伴下拿着盲杖朝前走,失去了视力之后听力变得很敏锐。来自实习生的两个问题,他都听到了。

“这种缠人的病说不定会在我四十岁就夺取我的生命,这个你们一定了解过了。”画家说话不快,字里行间伴着温柔,礼貌极了。

马方综合症会不断削弱身体机能,带来各项并发症,根据资料,四十到五十岁是病人死亡的高峰期。

“我是画画的,眼睛和色彩让我得以支撑到今天。”他说到这里,情感有了起伏。

“当我的眼睛彻底看不到,我的生命其实也差不多已经终结。”说着,他取下了墨镜。暗淡无光的双眼,如死水一般。

“我想活下去,想恢复视力。如果能看着这个多彩世界再离开,那我这一生就没什么可惜了。”他又戴上了墨镜,情绪归于平静。

“如果有机会,下次见了。”说完这些,病人撑起盲杖朝前走。学生因为他的话而感动,温琅则把病人的话又翻译了一次给胖医生听。

江歇坐在会议室里好久,直到半个小时后,他拨通了病人的电话:“愿意明天再来一趟,办理入院,顺便说说手术事宜吗?”

画家挂下电话,回头朝温琅他们三人说:“那么,明天见了。”

明天?实习生和温琅面面相觑,倒是胖医生听懂了其中原由。

他拍了拍温琅的肩膀说:“江医生是个好医生,看来这次副镜的位置,我得争取一下。”

温琅仔细思索了一下,这才明白其中深意。她对身边的人说:“我有东西没拿,回去一下。”

江歇站在窗边看到温琅去而复返,嘴边笑意愈发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