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啦。”段焱没跟他客气,伸手把饮料接过来,拧开瓶盖,脖子一仰,喉结一动一动,咕噜咕噜地将大半瓶饮料喝进肚里。
补充过水分,他不由从嗓子眼处发出一声酣畅淋漓的满足感叹。
随后,他指了指站在自己跟前的向明秋,又指指旁边的半张椅子,问:“坐不坐?”
向明秋没吱声,往前迈了两小步,往他身边坐了下来。
他的内心莫名有点紧张,一时间,不知该和对方说什么才好。
“你是文宣部那个阿伟吧?听他们说你抓阄输了,要在校运会期间扮吉祥物。”段焱笑呵着,率先起了话题,“早上那会儿我还跟你合过影。”
向明秋晃了晃脑袋,隔着玩偶服,他的说话声听起来有些闷闷沉沉:“我是来顶替他的。”
“哦,那你几年级几班的?听这声音我应该不认识你。”身旁的人换了个坐姿,一只脚屈膝在椅子上,单手支着下巴,微微偏过头去打量他。
“我不是你们学校的,只是拿钱替别人办事。”
段焱忽然来了兴趣:“摘下头套让我看看你长什么样呗。”
他说着,伸手想要拿下吉祥物的头套。
向明秋往后挪了挪屁股,一边摇头一边捂住玩偶的脑袋,不让他碰:“这样不太好。”
“瞧你这大男人一个,咋还扭扭捏捏,害羞个啥劲儿?”
迫不得已,向明秋只好编了个借口:“我跟金主说好了,不能在其他人面前把头套拿下来。”
段焱一听,乐呵:“还金主呢,他付你多少钱来着?”
向明秋闷声回答:“三百一天。”
“也才三百而已,这点儿钱还不够我打一次游戏充值呢。”
他用稀疏平常的口气说,并非存心要在向明秋面前炫耀,而是因为,这就是自己生活中的一种常态。
见向明秋没有接茬,他也只好作罢:“不想摘那就算了,我也不为难你。”
话音刚完,他又问:“话说你干嘛跑来我们学校里?就为了这三百块钱?”
答案自然不是,但向明秋还是点了下头:“家里条件不好,所以出来到处打工赚钱。”
这次,轮到他发问:“刚才那个是你女朋友?你俩吵架了?”
“没,她跟我告白,我没接受,结果就被扇了巴掌。”这么一说,他感觉右侧的脸庞又开始隐隐发疼了,“女人就是麻烦。”
向明秋站出来替那位女生说了句:“明明是你的问题吧,你说如果不同意跟你上床就让人家滚。”
“啧,你这不是偷听得一清二楚嘛,那还多此一举问我干嘛?!净在那装。”
“我......”向明秋一时语塞,实在不知如何为自己的偷听行为做解释。
只好换个问题:“你不觉得这样很渣吗?”
“我要是渣,我还会跟她说得这么清楚?老早就把她骗上床干完再说了。”
“......那女生长得很漂亮,你是因为不喜欢她,所以才找的借口吗?”
他听见一声极轻的嗤笑,旁边的人话语中掺着丝丝鄙夷:“我不跟别人谈感情。”
向明秋不解:“为什么?”
“感情这玩意儿就跟化学反应似的,一会儿一个样,你不觉得吗?”
“我没跟别人交往过,不清楚。”
段焱摆出一副经验老道的过来人模样:“两个人在一起谁又能够保证一辈子只有彼此?整天爱得死去活来,真他妈折腾,那还不如不谈,人生苦短,干嘛不潇洒一点?依我看,游戏人间才是最实在。”
“你年纪小小的,这些感触打哪儿得来的?你都亲身经历过?”
“兄弟,我特么都快18岁成年人了,咋还年纪小了?”
“反正比我小。”
“年纪小不是问题,只要下面大就行。”
看来不光是年纪小,说起话来还挺流氓。
段焱从舒展了一下筋骨,倒头往椅子上一躺,将脑袋枕在向明秋的大腿上。
玩偶服软软的,跟枕头一样舒服。
他拿手拍了拍兔子的肚皮:“大腿借我枕一会儿。”
向明秋怔了怔,这是他和段焱距离最近的一次。
从这个角度不偏不倚地对着正脸,他低下头去,细细打量起这个做事随性,品行拽拽的男生。
粉红兔子的脑袋遮挡住段焱头顶的阳光,打下一片阴影。
在今天到来之前,他曾设想过与对方碰面的各种情景,却怎么也预料不到,竟会像现在这样。
眼前这个大大咧咧,枕着自己大腿的男孩,与他来自同一个父亲。
尽管如此,可他两却和段成林不怎么像。
向明秋的长相随母亲偏多,周围的人第一次见他,都不可避免地误以为他是混血儿。
至于段焱,应该也是随母亲吧。
他长得很帅,与自己那张五官立体的混血脸庞截然不同,是正儿八经的东方人面孔。
简短利索的黑发,眉目俊朗,鼻梁高挺,17岁的年纪已经拥有接近一米八的身高。
换句话说,他就是那种,放在人群中,百分百会被注意到的亮眼存在。
“你在看什么?”正在闭目歇息的段焱突然把眼睛睁开,冲上方的人扬起唇角,笑起来还是那么拽,“我长得帅不?”
顿了数秒,玩偶服里的人憋出了一个字:“帅。”
“我就喜欢说大实话的人。”
校运会期间,老师同学都去拿操场那头,教学楼的后面的植物园异常清净,偶尔从树梢上传来几声不知名的鸟叫。
干燥的秋风将落在地上的枯叶吹得稀稀刷刷,向明秋坐在长椅上,不由忆起自己曾经的校园生活,有些出神。
“你之前不是问我为什么对爱情这么感触吗?”段焱忽然伸手去戳了戳他的玩偶服。
“啊?”向明秋讲思绪扯回到当下,他没听清段焱刚刚在说什么。
正想着要不要重新问一遍,对方却开始自说自的。
“我爸妈结婚有二十多年了吧,感情一直都不好,两人总是隔三差五就吵架,关系特别差,我经常都在怀疑,他两到底有没有爱过彼此,如果没有,那为什么会把我生下来。”
“所以这就是你不想谈恋爱的理由吗?”
“大概吧。”段焱不否认,“家庭悲剧看多了,我对爱情好像有点麻木。”
他笑了笑,又道:“我跟你说这些,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矫情?其实我平时不这样,我不爱跟周围的人吐诉家里长短,或许因为我跟你不认识吧,咱两以后估计也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所以我才会将这些东西放地心说出来。”
“对了,你父母平时是怎么相处的?他们感情好吗?还是说也会经常吵架?”
向明秋淡淡地开口:“我没有爸爸。”
“我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没事。”他不怎么在意,“反正我从出生那天起就没见过我爸,是我妈一手将我拉扯大的。”
“不过我妈对我特别好,她是个很温柔的人,长得忒漂亮......”
他的话止在这里,再往下说,恐怕又要陷入伤感的情绪了。
他变得有些焦虑,双手不知该如何安放,不停地捏来捏去。
忽然,掌心上多了几颗花花绿绿的水果硬糖,硬糖是胖乎乎的小熊形状,卖相软萌可爱。
“请你吃糖。”段焱抬手,将垂落在前额的头发往脑后一拨,冲他弯了弯双眸。
少年眼里有光,熠熠生辉,两人的视线对上的瞬间,那一幕,在向明秋脑海里形成了永久的定格。
愣了阵子,向明秋才开口道了声“谢谢”。
他穿着玩偶衣服不太方便,动作笨拙地撕着糖果的外包装,折腾了老半天也没能成功。
段焱看不下去,一把从他手里抢过糖果,替他剥开包裹在外面那层塑料纸,直接举到他面前。
“喏,吃吧。”
“我自己来就好。”
段焱觉得他这人怪墨迹的,把他伸过来的手给拍掉:“本帅哥长这么大还没亲手喂谁吃东西,你可是第一个,你得好好感激我。”
向明秋不想跟他拗,便就顺了他的意,将戴着的吉祥物头套轻轻往上抬高,露出一张嘴巴,他将身子稍稍前倾,把递到面前的那颗水果硬糖含入了嘴里。
跟糖果的卖相相比,它的味道差太多了,一股子工业糖精味,甜得令人发?J。
向明秋感觉自己的味蕾好像有点儿失灵,甜腻的糖精吃进嘴里,尝出来的却是莫可名状的喜悦。
这让他有些搞不懂状况了。
“嚯,想不到你居然还挺帅的。”
“我只露了半张脸,你怎么知道我长得帅。”
“下面长得好看,上面肯定也不差,如果我猜错了那你就当我没说过吧。”
段焱指了指他的脖子,又指了指自己同样的位置:“你这儿有一道伤口,是不是跟别人打架了?”
他原本只是一句不经意的调侃,没想到竟真的给说中了。
“嗯,被市场买菜的大妈挠的。”向明秋坦率地点头承认。
“不是......你怎么还跟菜市场的大妈掰扯上了呀?”
这事不怪向明秋,他早几天下班路上途径市场,到里头买菜。
一个人过活就是如此,财米有盐都得亲力亲为。
他手上的预算不多,为了减少开销,每次都会选在傍晚快收摊的时候才前往市场,挑一些别人不要的剩货,因为便宜,运气好的话,老板没准还会免费送他一些边角料。
经过卖猪肉摊位的时候,恰好有一位大妈也在买东西。
大妈将选好的一块猪腩肉递给老板称重,准备掏钱的时候,发现自己的钱包不翼而飞。
那大妈是个蛮不讲理的泼妇,就因为向明秋一直在她买猪肉的时候站她身边,她便一口咬定向明秋是小偷,揪着他的衣服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扬言要向明秋跟她到派出所走一趟,引来周围群众纷纷围观。
向明秋脾气虽好,可关键时刻绝对不怂。
平白无故地遭人冤枉,他实在无法吞声忍气,理直气壮地跟那大妈理论起来。
大妈拿不出证据,急眼了还冲他动起手来,在他身上又抓又挠,指甲猛力一划,脖子被刮掉了一块皮,通红的血水从伤口渗了出来,至今尚未痊愈,每天洗澡的时候,破损的伤口沾到清水,都会伴随强烈的刺痛。
“那个泼妇后来怎样?”
“她的钱包压根就没丢,是之前买菜的时候留在了别的摊位那儿,摊主捡到以后跑过来归还给她了。”
“她有跟你赔礼道歉不?”
“没,她拿到钱包就转身溜走了,我也不想再跟她折腾下去,误会解除就算了。”
段焱听得挺来气,骂了几声脏话:“操,咋他妈还有这种脑残泼妇?!也亏你能忍,要让老子碰上这种事儿,就算她是女人老子也要给她一顿教训。”
这个世界很多这样的人,而且很多事情本来就不公平。
也不是说向明秋乐意接受这些东西,但人的能耐总是有限的,现在的他不够强大,能力不足,有时候倒了霉运,也只能是无可奈何。
段焱抄起放在地上的挎包,拉开链子,从里面摸索了一会儿。
片刻后,他掏出来一盒云南白药创可贴,抽了两片,给向明秋递了过去。
“拿这个贴一下吧,这款的药效还不错。”
“想不到你一个男生居然也会备着这种东西,心挺细的。”
头一回被人夸自己心细,段焱不太习惯。
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烦躁地薅了薅头发,为自己解释:“也不是,之前为了准备校运会比赛,天天放学以后到运动场上练习跑步,擦破皮是常事,所以才备着这个。”
向明秋捧着手中的创可贴,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收入玩偶服的随身小口袋里。
“不贴上吗?”段焱问他。
“嗯,晚点吧,现在穿着衣服不方便。”
“我来。”段焱说罢,将他刚装入口袋里的创可贴重新翻了出来,三两下动作撕开包装,“你把头套抬起一点。”
向明秋乖乖照做,托着沉沉的头套,露出一小截脖子。
那处看得见嫩肉的红色伤口在白皙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有些?}人。
段焱将创可贴对准他脖子上的伤口,轻轻粘贴上去,完了以后再用手指在创可贴上来回抚摁几下,将其抹平。
没有来地,过去的很多事情,突然如走马灯一般,在向明秋的脑海中不停闪过。
母亲去世以后,他失去了世上唯一的亲人,他不得不放下学业,独自面对生活的种种压迫。
他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想要早日还清欠债,过上好生活。
为此,他拼了命一般,同时打好几份工作,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吃不睡,这样就能有更多的时间赚钱。
因为长相出众,他打工的时候也为此吃了不少苦头。
在餐厅当服务生时不时便会遇上那些手脚不规不拒的家伙,他们总是在向明秋上菜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在他身上乱摸。
他曾因此和那些家伙发生过争执,结果对方还理直气壮地找经理投诉他,经理为了息事宁人,每次都让他向客人哈腰道歉,可明明错的人压根就不是他。
后来他到沐足城里当技师,见识到更多形形色色,明目张胆的客人。
有人一上来就问他提不提供额外服务,也有老板悄悄给他塞名片,让他考虑一下要不要给自己当情人。
他委婉地拒绝了对方提出的要求,对方不死心,时常以按摩的名义到沐足城找他。
三番四次的拒绝,令对方恼怒成羞,指着他的鼻子翻脸大骂,闹得沐足城人尽皆知。
祸不单行,毫无防人之心的他甚至差点被自以为是姐妹的人妖给侵犯。
......
有时候,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倒霉的人总是他,为什么夜晚总是那么的漫长,为什么债务总是永远都难以偿还......
他想不明白。
刹时间,他有感而发,轻声道了一句:“生活好累啊......”
当这句话从嘴里无意识地脱口而出时,他的眼眶不自觉地噙满了泪水。
液体从眼角溢出,顺着脸颊,滑落到了脖子上。
段焱先是看见那刚张贴上的创可贴湿了一角,而后又听见头套底下传来吸鼻子的声音,顿时有些懵。
“你......你怎么了?”
向明秋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摇头,并不情愿做任何解释,努力用带笑的腔调说:“没事,突然感慨而已。”
段焱不予理会:“公平起见,我跟你说了关于我自己的事情,你也得告诉我你的事情。”
向明秋不吭声,偷偷地轻吸一下鼻子。
“咱两就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以后没准也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今儿咱两就相互充当彼此的垃圾桶,有什么苦恼烦心的事情尽管吐诉出来,就算不能得到解决,至少也能短暂地爽一爽。”
风不动了,鸟也不鸣了,四下再度恢复了安静。
两人并肩坐在长椅上,揣着各自的心事,谁也没有说话。
良久,向明秋率先打破了沉默:“我妈不在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她走了时候,家里的几十万债款必须由我来偿还。
“我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她生病了,需要大量的钱来医治,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可是生活真的太累了。
“我也不知该怎么办。
“我觉得我可能快撑不下去了......”
段焱安静地听他在说。
他摸了摸裤兜,找来最后一根香烟,衔在嘴里,手里举着打火机,直到过滤嘴被咬出牙印子了,还久久没有点燃。
段焱二话不说,捡起搁地上的挎包,拿出钱包,从里头抽出一张储蓄卡,递到向明秋面前。
向明秋看了看他手里的卡,又转过去看着段焱,头套底下一脸不解的表情。
“这里面有五万块钱,密码我也记不住,在卡背后有写着,你拿去吧。”
向明秋摇摇头,有些受宠若惊。
“怎么,你不说缺钱么?”
“可是,你为什么......”
段焱知道他不明白,在对方看来,自己这突如其来的举止想必十分诡异。
“反正我家里不缺钱,这五万块钱也就我一个月的零花,但它应该能帮你解决一下燃眉之急。”
向明秋盯着那张银行卡,他的心中产生了犹豫。
“你叫什么名字?要不你给我留个联系方式吧,我以后一定会还你。”
“没事,不还也行,五万而已,我也不差这点儿钱。”
休息时间正式结束,教学楼大堂的广播又开始响起了播报。
“高二男子组的三级跳远项目赛将在十五分钟后开始,请还没签到的运动选手抓紧时间前往签到处签到!”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岑凯诺植物园的另一头朝段焱奔跑过来。
一边跑,他一边冲段焱使劲挥手:“三火!靠,你咋跑这儿来了?三级跳比赛要开始了,大家都在四处找你,还不快过去!”
“啊,这就来。”段焱慢斯条理地拖着长长的声调回答。
他将银行卡塞到向明秋玩偶服的口袋里:“收好它,我先走啦。”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将书包往肩上一背,然后冲岑凯诺喊道:“凯子,过来帮我跟兔兔拍张照!”
说罢,他整个人挂在向明秋身上,将他搂抱住,朝镜头弯眸浅笑。
临走前,他忽又想起了什么,转过身去,原地跳起,朝身后的人做了个投递三分球的动作,并大声告诉他:“我叫段焱,段位的段,三火的那个焱!”
看着这个散发着光亮的少年渐行渐远,向明秋的心底里产生了一种触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他叫段焱,人如其名,犹如一把炙热旺盛的烈火,在悄然不觉间,将他里里外外燎烧了个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