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玫的礼物盒被单独放在一边, 骆芳小心地给他收好,待江秋十下戏后,骆芳也不多说什么, 见他收拾好以后, 才把礼盒放在他身边。
“杜玫老师送的。”骆芳言简意赅。
江秋十擦拭头发的手微微一顿, 他放下毛巾, 手搭在礼盒上,指尖颤了颤, 犹豫半天还是没有打开,转而继续拿起毛巾, 一点点擦拭湿发。
今天赶了个大早进山,山里雾气大,浸湿了所有人的衣裳, 冷冷的贴在身上, 加上一整天劳累,大家全都带着满身汗水与露珠, 湿淋淋回来。江秋十擦了一会儿, 自个儿吹头发。
吹风机的声音在车里响起, 小锅炖着汤发出咕噜咕噜声, 一时间,喧闹声亦极为静谧。
江秋十再次回想到了从前。
不知怎么的,近些日子他总是在回忆,明明……他从不念过去,只看将来, 现在却和老年人似的总是回忆起过去。
然而无论他如何回忆,记忆中仍有部分像是被封存着,看不见、摸不着, 却时刻提醒他——你忘了一些事情。
骆芳打破了这片宁静,见男人放下吹风机,她问:“老板,你不看看?”
江秋十说:“回去再拆吧。”
骆芳就不好多劝。
要不是邱雅告诉她需要注意江秋十的心理问题,她也不会这么想方设法。
她心里有些纳罕:连收到杜玫老师的礼物都不高兴吗?
如果江秋十知道她的疑问,一定会在心里回答:不是不高兴,只是……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于其他人,他总是无所谓的,他知道,世界上没人有爱自己的必要,所以,来自陌生人的一点点善意与小心思都显得珍贵。
然而……有些人是不一样的。如果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他既已经产生不应该有的期望,这期望从诞生伊始,便迅速发展成深渊山壑,难以填平。他越渴求全部的真心,就越难忍受自己被视为另一人的影子。
明知奢求全心全意不理智,内心深处却依旧有些或许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渴望——或许,他也值得谁的全心对待呢?
可他心里却很清楚,他从未对任何敞开过心扉,若无人认识真正的自己,又怎能要求他人全心全意对自己?
这不公平。
若非要强求,就会像他和林鹤那样,潜藏的矛盾并不会因为表面和平相处就消失,终有一天要爆发。
骆芳仔细观察了一下江秋十,看不出什么来,收拾好东西后,开车送他回去。
晚上回去后,江秋十独自一人坐在房间里,默默拆开漂亮的包装纸。
自从身世曝光后,他们的联系慢慢淡了下去,但彼此之间都明白,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们必然会悄悄出手。
如江秋十心里很清楚,他拿到的某些京圈资源,背后有她的影子。
不能再多想了……
他收回心思,打开了盒子。
里面静静躺着两件毛衣,一大、一小,整整齐齐叠好了,柔软又带着清香。小毛衣上,还放了一封信。
江秋十忽然想起,以前和杜玫一起拍戏的场景。
他忙工作,对方就坐在一旁织毛衣。她喜欢做些针织活儿、喜欢炖汤,每天来片场,不是拎着餐盒就是带着一袋子毛线团。候场的时候,杜玫利落动手,几天下来先织出一条袖子,然后把江秋十叫起来:“快,来看看够不够长。”
他伸出一只手,杜玫就笑眯眯地拿袖子比划,然后懊恼好像又短了点还要再织长些,又伸手捏捏他的手臂,叫他要多吃点。晚上开了大灯,片场人又多,人影幢幢,来来往往的人们都笑着看他们,说着善意的玩笑,闹着要他请客。
他闭上眼睛,回忆着当时自己的神情,现在想来——他那时候也在笑。
那股磅礴汹涌的情绪再度翻腾,呼吸不知不觉沉重了些,他努力平复情绪,把两件毛衣拿出来比了比大小。大的那件很合身,小的那件……叫他疑惑了:为什么要寄一件小毛衣给自己?
坐了一会儿,他才拆开那封信。
“……很久没见到你了,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你30岁的生日要到了,男人三十而立,我思来想去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能拿出手,只给你织了一件毛衣……”
“……那件小的是我比着十岁的男孩码数,没有寄错。我想着你十岁的时候,穿上这件衣服的样子,肯定也很好看,是个小帅哥……”
“……人与人的缘分并不能靠替代来凑合,以前,我一直陷入魔障,一厢情愿认定你是上天派来弥补给我的,我可以尽情地把多年未能付出的爱和怀念全部寄托在另一个相似的人身上,我以为这就能够让自己的遗憾补全……但我还是错了……”
“……吃斋念佛这么多年,都是在自我麻痹,如他真的泉下有知,想必也会怪我……”
“……这件小衣服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在想,如果能在你还未长大的时候就遇见你,该多好。我想,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不让你受委屈……”
杜玫写了很多很多,足足有四张纸。她似乎是把心中所想又不好当面说的话一股脑全倾注在了文字上。她原本就是感情充沛的人,无事也要常常落泪,江秋十简直能在字里行间看到她流泪的脸庞。
内心那只情绪巨兽又要闯出囚笼,他闭上眼,长长深呼吸,试图压制住它。
第二天就是他的生日。
山里的两棵枫树红了,剧组工作人员摘下不少缀着枫叶的枝条回来,置在片场做装饰,门口摆得更多,好让男主角本人一进片场就能看见。
大家都很高兴,今天不仅是男主角的生日,还是他们预计杀青的日子,拍完最后一点,下午就可以举行杀青仪式了。
男主角本人正在做造型,化妆师和他的助理都神神秘秘的,眼神交流着什么。待他警觉睁开眼,前者又不表现得那样明显,粉扑往脸上拍时,化妆师惊讶:“你眼圈怎么有点肿呀?是不是睡前喝水了?”
“对。”
“那得给你盖一盖。”化妆师没有多想,三两下处理好,做好妆发后催他去剧组。
一踏进片场,就因随处可见的枫叶有些惊讶。
他有些没记清日子,转头问骆芳:“今天怎么了,怎么到处都是枫叶?”
骆芳:“我也不知道,不过导演要催了,我们还是快点进去吧。”
最后一天杀青,拍的戏份很简单,李灯一直守着三尺讲台,送走了一届又一届的学生,到后来,他因粉尘感染得上了肺癌,教完退休前最后一堂课,李灯倒在了讲台上。原本大结局该拍大学生和村民送他最后一程的场景,不过没必要在杀青当天调动大批群演,因此送葬那条放在前几天拍完,当时群演请了几百号人,从村头拍到村尾。人群散去后,小村庄恢复平静,工作人员们聚在用作片场的教室里,机器无声运转,进行拍摄。
几十年过去,李灯早已满头白发,满面风霜,他老了,但背脊梁依旧挺直,眼神依旧明亮坚定,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站在台上,听见下课铃响起,他冲学生们微微一笑:“好了,同学们下课。”
“老师再见——”
学生们呼啦啦往外面冲,李灯笑着看他们。慢慢收拾讲台上的物品,刚把教案合上,他就突然弯下腰剧烈咳嗽起来,咳得那样严重,让人怀疑他简直要把肺都咳出来。
他颤巍巍从口袋里要摸出药来吃,眼前却一阵眩晕,腿站不住,倒在了地上。
药瓶脱手,咕噜噜滚了出去。
“老师!!!”
走廊上经过的学生尖叫着冲进来。
“过!”
导演夸他一句:“小江,没想到你演老人也演的挺好的。”
江秋十拍拍身上的灰,直起身,明明是同样的皱纹白发,气质却年轻了不少,笑了笑:“一想到马上就要杀青了,我就提醒自己不能NG。”
大家便同样笑了起来,不一会儿又逐渐安静下来,转过身去各自忙碌,江秋十也没在意,确定无误后让化妆师给自己卸妆。
他隐约察觉到了大家在背后相互使眼色,骆芳更是拼命找话题聊天。
这群人啊……
不出意料的,片场灯突然一暗。
紧接着,唱歌声响起。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以林鹤为首,邱雅、萌萌、钟广斌、公司几个艺人,还有工作人员们齐齐唱着歌冲进来。
为首的林鹤推着双层蛋糕,一边大声唱,一边冲江秋十快乐地眨眼睛。公司的艺人们仗着年龄小,和他相熟,冲到他身边放彩带放礼花筒,亮闪闪的彩带亮片撒了满头满屋。
“你们怎么来了?”寿星公惊讶的问话被淹没在大家欢乐的歌声中。一捧又一捧的花“强行”塞进他怀里,几个女艺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抓起一把枫叶往半空中撒,然后看那红叶飘飘扬扬落下来,白雾还趁乱往江秋十头发上别了一片红叶子,然后躲开偷笑。
幸亏林鹤把蛋糕推到了一边,要不然待会儿也没法吃了。
“十哥生日快乐!”
“哦哦哦快乐!老板生日快乐!”
“老板平安健康!”
“秋秋生日快乐!”
生日歌大合唱结束,边上的工作人员把蛋糕推回来,推到江秋十面前,烛光摇曳,照着对方还有些愣神却早已带上了无意识笑容的面庞。一伙人七嘴八舌说着祝福语,然后催促他许愿。
“快快快!寿星公许愿!”
“恭喜十哥生日,许愿许愿!”
大家起哄,后又安静下来,江秋十带着笑,双手合十,闭目虔神。
我许愿……我许愿……
我想要什么呢?
周身一切似乎都安静下来,方才还在耳边回荡的嬉笑声全都不见了,只有一道不知名的意识,连接入他的脑海,他似乎听见了一道冰冷又浩大的声音……
想要仔细去听,却模模糊糊辨不清楚,待那道声音说完,江秋十忽然有了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认知,他意识到——他合格了。
从此以后,他可以放下包袱,不必受约束,不必再收敛七情六欲。他可以犯错,可以生气烦恼,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健健康康地活着,感受人间烟火气了。
旁人并未察觉到时空凝滞,见江秋十睁开眼,烛火映照出眼角有光闪烁,以为他是感动的,继续热热闹闹起哄。
“吹蜡烛!吹蜡烛!”
“好,马上。”
他脸上的笑并没有停止,江秋十吹灭了三根蜡烛,片场再度暗下去。
“现在可以开灯了吗?”江秋十问道,不料,林鹤狡黠一笑:“不行,蜡烛还没吹完,继续。”
说着,刚刚被吹灭了的蜡烛立刻又燃起来,火光悠悠。
“哈哈哈哈哈林哥你好坏!”
“哈哈哈哈哈继续,吹灭了才算!”
“快快快!没有灭就不算!”
有人把小灯打开了,暖黄灯光融融,影子重叠在一块儿,暗下去,很快又亮起来。
“继续继续!”
这群家伙……
只有江秋十自己知道他刚刚许了什么愿望,他不信神佛,却难得在这件事上愿意迷信一次。
请让我愿望成真吧。
抱着虔诚心态,他再度吹蜡烛。
不出所料,死光复燃,往复循环。
如此好几次,江秋十终于无奈了,转头质疑:“小林子,你看你买的什么蜡烛?”
不用猜也知道,这种吹不灭的整蛊蜡烛,肯定是他的建议。
“我没有,不是我,我不知道。”林鹤否认三连。
人群继续哈哈哈哈。
“打起来!打起来!”白雾混在人群里拍手笑着喊。
“小心他扣你奖金。”林鹤怼一句白雾。
“略略略,老板等会儿打起来我帮忙摁着他,你放心下手!”说完,白雾就蹿到邱雅旁边,躲在她身后讨好道:“雅姐,别扣我奖金,我超乖的。”
邱雅戳了戳她额头,笑而不语。
江秋十又努力了几次,总算把蜡烛吹灭。
“生日快乐!”
“谢谢,谢谢大家……啊等等,你们在直播?”惯例感谢还没完,江秋十才发现有几个员工正举着自拍杆,看样子是在做直播,表情第二次出现空白。
“对啊对啊,给枫叶们一点福利。”白雾说。
邱雅:“今年你的粉丝也做了很多公益呢,所以说想发放一点福利,老板你没意见吧?”
林鹤干脆拽着他袖子举起来,像招财猫似的晃了晃:“快和你粉丝打招呼,赶紧的。”
“嗯,大家好,谢谢……”
……
直播的消息,枫叶们也只比江秋十早知道三小时。
一般下戏是在下午六七点,杀青的话要早些,工作室私下里和剧组商量好后,林鹤还有工作室成员们头天晚上就到了,一直躲着没出现,准备各种物品。导演想办法拖一拖时间,不让他有空发现村里异常。再然后,趁江秋十上场演戏无暇看消息时,飞速发布直播消息。
江秋十工作室V:“#江秋十生日快乐# 点进直播间有惊喜!!ps十哥还不知道有直播[偷笑]大家低调!”
于是,在众人一致合作下,江秋十成功地被隐瞒了过去。
“你们啊……”当事人摇摇头表示无奈,嘴角弧度却没有下去过。
这绝对是枫叶们看过的最特别的一场直播,他们和江秋十一样,唇边的笑就没有消下去过,大抵喜爱就是这样一种你看着他快乐,那份快乐就能数十倍地返还到自己身上的某种单向连接吧?
不,不是单向。
白雾恶搞别在江秋十发间的枫叶飘落下去,他看了一眼,伸手拾起来,很坦然地重新夹在发间,再冲其他人笑笑。
大家伙起哄。
“十哥好宠粉啊!”
“哎十哥我也是你粉丝!”
林鹤凑过来扒拉他:“秋秋,我也是你粉丝,怎样?有没有什么福利?”三根手指放在一块儿搓搓。
江秋十笑容逐渐消失:“没有。以及,我的生日礼物呢?”
“不会真的有人不给朋友准备礼物吧?”
“喂!怎么可能?”林鹤大声抗议。粉丝们隔屏幕笑着看他们打闹。
……
邱雅总觉得老板有哪里不太一样,却又说不出来。林鹤、白雾等心思细的人同样察觉到了。分完蛋糕,大家四散开来,导演走到江秋十身边,仔仔细细打量他,突然惊讶地咦了一声。
“怎么了,导演?找我有什么事吗?”
导演点点头,再看他一眼,又摇摇头:“没事,没事,你这样就很好。”他嗜甜,蛋糕吃得快,仔细想了想,才问道:“发生了什么?你心里那堵墙,怎么就……没了?”
江秋十手里捧着小小的一纸碟蛋糕,他空出一只手,握拳敲了敲胸膛,浅色眸子直视导演:“这里的心结,解开了。”
“解开了就好,小伙子,前程似锦啊!”导演拍拍他肩,重新去切蛋糕吃。
他妻子也在场,见他又去拿,立刻拧了他的耳朵:“有糖尿病你还敢吃这么多?一块还不够?”
在片场叱咤风云的导演只能哎哎叫着,说自己只是路过。
……
杀青后的某一天,邱雅突然发现江秋十在逛网店。
这就很奇特,他以前看的都是股票啦基金啦或者企业计划一类的东西,现在居然在挑家用窗帘。
“正好你来了,雅姐,帮忙参考参考?”江秋十举起手机问她,“你觉得淡蓝色好看还是深蓝色?”
邱雅仔细对比,果断道:“淡蓝!”
“好。”江秋十点击下单。
“老板,怎么突然买窗帘?”
“唔,想请林鹤来家里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