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像机对准了房间。
白修齐嘴被堵上了, 发不出声音,他从绷出青筋的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一双眼睛控制不住地簌簌往下落泪, 整张脸哭到一塌糊涂。
一边哭, 一边把头往床板上撞。
太痛了, 太难熬了。
他不想戒……
大家都在抽, 凭什么他要戒?
你为什么不让我抽?你凭什么不给我?
他想要破口大骂,但依旧只能徒劳地发出支吾声, 而后又因为痛苦不得不在挣扎的间隙抽气,缓过来后, 又是新一轮的抽搐。
至少,在场围观的人有不少都开始心疼了。
电影是基于现实和艺术的一种表现形式,江秋十回忆着现实中的吸毒者, 一边联想到其他影视剧中演员对犯毒瘾戏份的处理。
在禁毒宣传片里, 毒瘾上来以后,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这还是禁毒知识铺天盖地的当下, 放在那个年代, 抽大烟并不算特别过分的事儿。为此, 被逼着戒毒, 白修齐必然恨着白修连。
圈里同样有瘾君子,一群男男女女凑在一起,财富、权力……他们什么都有了,普通人求而不得的平淡人生于他们而言只是空虚,就想玩点儿刺激的, 图一乐。
江秋十看过了太多太多。
他鄙夷于自我放纵的行为,并难以想象让自己的人生被药物所控制。纵使他有时也茫然,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 然而潜意识却不断驱使他往上走。
往正道走,别走歪路。
一路走来,他不知避开了多少暗套。圈里人都知道这东西能毁了一个人,但他们依旧一边沉迷,一边用它让无辜者陷入深渊。
白修连渐渐没力气了,挣扎力道小了下去,胸口剧烈起伏,生理性泪水逐渐止住,慢慢安静下来。
只还时不时抽搐一阵。
到这时,就该哥哥白修连出场了。
[他坐在一旁,一直看着自己的弟弟痛苦挣扎,目光冷漠幽深。]
放在仍沉浸在瘾中的白修齐眼里,白修连已经不是那个从小和他一道长大,会仗着自己比他早出生半刻钟而让他开口叫哥哥,会在他犯错时替他顶包的哥哥。
[白修连见他安静下来,拿掉了他嘴里塞着的布,丢到一边。]
剧组请来的手替完成了这项任务。
刚拿掉,他便忍不住大口大口呼吸起来,转过头去,面朝墙里,不愿意看对方。
[白修连:“好点了吗?”]
江秋十在心里掐着时间点,默念出白修连的台词。
白修齐一边抽气一边冷笑:“好多了,贱命一条,死不了。”
明明还在掉眼泪,那股笑意却止不住,笑得浑身都抽痛了,仍旧努力扬起嘴角,“军爷若是看不惯,使人把我赶、赶出去就好,何必这样折磨我?”
[白修连皱眉:“别闹脾气。”说着,抄起水盆里的毛巾拧干了,要伸手替他擦脸。]
手替继续兢兢业业工作。
“闹脾气?你大爷的……你才闹脾气……滚开!”他浑身抖得更厉害,别过头不让他碰到,躲了几次,那只手依旧不依不饶抓着毛巾往他脸上碰,白修齐躲不过便不躲了,结结实实让毛巾糊了一脸,眼泪汗水被用力擦干净,露出一张惨白的脸。
手替再次敬业完成任务。
[白修齐低声说:“这东西不好,抽了伤身,把它戒了,也是为你好。”
他自幼就是个寡言的性子,和爱说爱闹的白修齐不同,为了生存而学会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和威逼利诱那一套被他下意识收敛起来。
仿佛回到了多年前,他低声劝弟弟不要偷摘邻居家几颗桃子,却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只能诺诺说这样不好,他得改的模样。
“还有,我是你哥。”他把毛巾放回去,搅了搅洗干净,重新擦去白修齐面上再度渗出的汗水,他冷静道:“你得叫我哥。”]
白修齐虚弱地闭上眼,不知想到了什么,眼里有那么一瞬间的怀念,然而无谓的怀念只能叫他把从前和现在做对比,再更加难以忍受现在的生活。
他仰面怔怔发了好一会儿呆,眼中再度浮现雾气,带了些自弃意味慢慢说:“左右我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给白家丢脸,也给你丢脸。”
“你就当没我这个弟弟吧。”
“今天起,出了这门,我还做我的小百灵,白修齐……他死了。”
像以前一样,过一天算一天,也没什么不好。
反正到处都在打仗,今儿个是将军元帅,明天就死了的也不稀奇。
他就算上进了,跟着读书、练武,又能怎样?活一日,得一日快活。
更何况,心里头难受,不来两口,他能做什么?
就连这点小乐子,都不能给他吗?
[白修连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他上过战场,处置过叛乱的部下,手上沾的人命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他如今的荣华富贵都是自己拿命换来的。
他也曾经幻想过,如果自己弟弟还在,那他……总是要保护好自己的弟弟的。
失而复得的惊喜,使白修连迫切地想把所有最好的东西给他,想让他平平安安的,好歹活长久些。
至于身份,白修连没有想过那么多,谁不是拼了一条命在活着?只要他能活下来,活的好好的,有自己这个哥哥护着他,以前当过唱戏的有什么关系?
大烟这玩意儿他没碰过,但他见过队伍里有人抽,最后落下一身病,枪都提不动,抽多了,活不长。所以,他才狠下心把弟弟绑起来戒烟。
但是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弟弟竟然不愿意认自己。
“想都别想,你是我弟弟,我必须管你。把它戒了。”
他的话语,终是忍不住带上了几分命令口吻。]
白修齐闭上眼睛,再猛地睁开,狠狠瞪他,嗓音激动到有些破音:“我不认你了,你凭什么管我?”
“你凭什么管我?!我不要你管!”
凭什么?
凭什么你是高高在上的军爷?我是下九流的戏子?
[白修连也发了狠,恨恨道:“我要不是你哥,你看我管不管你!”]
白修齐已经陷入了幻觉中。
他被疼痛和骨子里的麻痒折腾得实在受不了,加上十几年来不得不讨巧卖乖的生活,一朝见到了哥哥,结果连这唯一的亲人都嫌弃自己,他再也不想待在这里了。
他只想过得舒舒服服的,为什么要找罪受?
他哥哥,才不会逼他。
“你不是我哥……我哥死了,你是,你是军爷……”他又哭又笑,已经被拉入幻觉深渊,“我就一不入流的小玩意儿……你为什么管我?为、为什么?”
为什么家里人都没了?
为什么我们不能过点好日子?
为什么我偏偏要卖笑,当只逗趣儿的小鸟才能过下去?
为什么……你不早点来找我?
白修齐睁大眼睛,他的瞳孔已经有点涣散了,喃喃说着些其他人听不懂的话,不知不觉间,他把这句话问出了口。
“哥……你怎么这么晚才找到我?”
[白修连静默良久,伸手给他盖上被子,安抚地拍了拍,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最后还是守在床边,看弟弟安静睡去,目光描摹着那张和自己极为相似却又因各异的生活习惯而差别颇大的面孔。]
……
“过!”
闭上眼装睡的江秋十睁开眼睛。
一样的装扮,一样的面色苍白,可他的气质截然不同,早已从虚幻角色的心里拔出意识的触角,他从白修齐,变回了江秋十。
化妆师过来给他擦汗,本想给他把绳子解开,被制止了。
江秋十:“等导演发话吧,不然拆了还得再绑。”
他很坦然地躺在床上,倒是有个别工作人员不好意思看,忍不住挪开眼睛。
果不其然,因为后期需要处理,得留出足够的同一人扮演另一个角色的发挥空间,这一条又多来了几遍。
今儿一整天,A组光在磨这一条戏了。好在江秋十平日不哭,眼泪储备量尚足,该落泪就落泪,满打满算哭了好几个小时。
为此,下戏后,江秋十的状态看上去并不好。除了身上被绑出淤青外,声音同样沙哑,更不用说眼睛都哭肿了,眼眶鼻头发红,一时半会儿消不下去,看着很可怜。
江秋十继续坦然,只要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他淡定地和其他人告别后上车,坐在后座翻阅信息,看看新闻没多久便闭目养神——哭戏实在太费体力,眼睛有点酸。
反而阿祥尴尬起来,平常总忍不住说点儿闲话,今天却一反常态,安静开车,不敢多言。
后视镜里看,就好像老板还在流泪似的。
惦记这事,阿祥晚上煮了好几个水煮蛋,送过去给他消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