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局令卓少安不太舒服。
平心而论, 这不算是她赴过最难受的饭局。以前不靠着她老爸那几年的摸爬滚打时期，她见多了什么叫乌烟瘴气。男的也好女的也好，吃着吃着就坐到别人大腿上去了, 台词都说不好的那几个小演员，饭桌上敬酒词倒很能说。
一群人吃吃喝喝完了, 还要摸着肚皮指指点点，让另一批人搞什么表演才艺。
她就见过一次吃完饭之后被起哄着跳舞，还他妈跳脱衣舞的。
卓少安看不惯这种风气, 觉得这类人简直玷污了艺术。
不过她不至于对饭局发起人说什么。
毕竟，在其他人看来，微听雪是一片好心。毕竟，大多数人的观念里，吃饭嘛, 怎么能没有女的呢？她叫来的人不过是为了活跃气氛而已。
饭局饭局, 谁是真来吃饭的？这一场跟以往相比还算清水了。
好不容易撑到一顿饭艰难无比吃完, 其他人倒是意犹未尽，卓少安头晕脑胀地回家, 整个人由内向外散发着酒精味儿。
她倒挺奇怪, 为什么微听雪没直接跟她商量新戏的事儿。
很多人都是靠饭局上敬酒大法, 灌醉了导演啦投资商啦之后直接签合同的。
谁知道她竟然提都没提呢？反倒是卓少安自己说起, 微听雪才说如果没有找到合适的演员, 麻烦让她试试。
卓少安不由得产生些许愧疚。
江秋十和微听雪……到底该信谁？
卓少安想着事儿，脑子里一团乱麻，魂不守舍般飘进门，才发现有点儿不对劲。
透过玄关的玻璃画，能看见姜蓉坐在客厅沙发角落，也不开大灯, 墙角小台灯幽幽照亮方寸空间。她抱着自己送给她的长条猫抱枕，不知等了多久。
“蓉蓉，怎么了？”卓少安下意识抬手嗅了嗅左右手，还残留着不少烟酒味。她脑子一蒙，急忙甩掉鞋子往厕所冲去。
姜蓉最不喜欢她身上这种乱七八糟的味道了。
花五分钟洗了个战斗澡，卓少安才小心翼翼试探着来到自家女友，哦不对，是未婚妻身边。
“怎么了？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吗？”她试探着伸出手，见对方没有一把甩开，稍微放下心来，一点点攥住了那柔软冰凉的五指，下意识给她揉一揉，暖和暖和。
“你是不是又去喝酒了？”姜蓉抿着嘴，细声细气问，哭也是默默无声落泪，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你是不是喜欢别人了？你还抱她……”
“我没有，你听谁乱说的？”卓少安哄她，“就是江秋十想拍个新戏，然后有人想要那个角色，我出去吃个饭而已。真的，你相信我。”
“我看到了！你抱了她！”姜蓉又气又急，“我亲眼看到的！”
“我一直很相信你的。”她抬起朦胧的一双泪眼，“别人跟我说，我都不信，可是这回是我自己看到的。”
“……不是，你看到什么了？你在哪儿看到的？”卓少安烦躁地揪头发，“我真没有。”
恋爱中的女孩，总是忍不住胡思乱想，一颗心为了恋人变得更加多愁善感。更不用说本就心思细腻的姜蓉。
当她对女友感情不那么深时，还能做到理智思考。而现在她已经完完全全陷入了这段感情，也完全陷入了甜蜜与眼泪中。
“我，我今天也去了酒店。”姜蓉的理智勉强收回了一些。
她知道是有人故意的，就是想看她生气，看她和卓少安吵架。她也明白，这个时候如果真的这么做，就是掉进了对方的陷阱。
可是她忍不住。
姜蓉把自己埋进对方怀里，闷闷地说：“我看到了，你抱她，你还喝她的酒。”
她一向很放心卓少安，是因为对方会给她安全感，自动远离其他人。
卓少安强忍着太阳穴鼓胀到刺痛的感觉，努力回忆。
宴会上喝多了的时候，是不是……真做了点让人误会的事？
不管怎样还是先把人哄好再说，卓少安连连保证，又是赌咒又是发誓，总算让姜蓉的眼泪止住。
“是她打电话给我的。”姜蓉细声细气地解释，拿出手机给她看通话记录。
“这个号码是谁的？”卓少安莫名其妙。
姜蓉摇摇头：“她说，今天约我们一起吃饭，还说自己叫孔湘，但是等我过去以后，我就看到你们吃的差不多了，所以在门口等……”
她看上去恢复了以往温柔的模样，红红的双眼可怜又可爱，还会发点儿小脾气：“今天谁约你的？你不许再去了。”
“这个……是微听雪，她想要个角色。”卓少安回忆了一下孔湘是谁，没想起来，可能是其中一个女孩子吧，她忍不住又辩解两句，“不过她没做什么，可能是其他人自作主张。”
确实，她坐在宴席中央，什么也没做，在其他几人闹着劝酒的时候还出来拦着，让他们别闹太过分。
姜蓉怔怔地看着爱人，她嘴上还说着平常拿来哄她的话，面容线条冷硬却一脸温柔。但她只觉得方才受到了一些熨帖的心有点儿发凉。
“好了好了别气了，去洗澡好吗？不早了，等下我们看个电影就睡觉。”酒精后遗症令卓少安有点儿兴致勃勃，“这部戏女角色多，我看看哪个适合你。”
姜蓉知道，自己要是再闹，对方就会烦了，她乖乖起身进房间，再出来时，却听到对方接了个电话。
对象似乎就是那个女人！
她憋了一肚子气，静静靠在浴室墙上，听着卓少安的回应。
那个女人好像在关心她，问她有没有到家，喝多了有没有不舒服……
姜蓉越听越气，摸出手机，联系江秋十。
姜蓉：
“十哥，听说你要拍新戏了是吗？”
“女主角是不是微听雪呀？今天少安去和她见面了。”
“看到了回复一下可以吗[祈祷][祈祷]”
江秋十没有回复，大约是在忙。
姜蓉呼出一口气，背脊贴紧了浴室冷冰冰的墙面，令她冷静下来。
圈里知道卓少安取向的人多，知道她们关系的人不多。卓少安是导演无所谓，可姜蓉是演员，不能曝光。她们的关系一直处于保密状态。
真要被爆出去，她的事业生涯就全完了。
洗澡完毕后，她看了眼手机。江秋十应该是抽空给她回复的。
江秋十：“还没有定下，我请了你家少安做导演，现在微听雪那边在争取。”
没确定就好，真确定了，她们岂不是有很长一段时间要在一起工作？
她知道自己的女朋友。要真有什么，卓少安绝不会这样坦荡。
但就是这种若有若无的感觉，才让她愤怒。
姜蓉咬着唇，发了句“谢谢”过去。
……
那头，卓少安觉得很莫名其妙。
突然之间她女朋友就和她闹别扭了。
微听雪看样子是真想要那个角色，投资方（江秋十）不插手，她就专门留意上了自己这边。
要说她想走捷径吧，也不是，剧组公开试镜好几次，前几集的剧本不算秘密，她特地做好了人物小传和演戏心得，以显示诚意。
卓少安是真心认为对方很适合这个角色，加上她现在口碑好，演戏认真，怎么看都是剧组稳赚不赔。
要不是投资方江秋十说过不能选她，卓少安估计没等到对方询问自己就要拿着本子上门堵人去了。
所以，为什么她不行？卓少安非得弄明白不可。
大约是被她围追堵截到无奈，江秋十不得已透露出“原因”。
“你知道的，我想拍这个电视剧的原因，是因为目前国内女性的地位不算好，或者说，相当艰难。”
“但是她现在对公司下属的的行为，你可以看得出来。”
“我知道，圈内有很多不好的风气。但至少，我希望能从我自己开始，把这股风气慢慢杜绝。”
卓少安沉默了，想起酒桌上一圈儿被叫来陪酒的小演员。
因为太常见，所以哪怕她看不惯，其实内心已经见怪不怪，完全没往这方面想了吗？
“行，我知道了。”电话那头，江秋十又说了些什么，卓少安长出一口气，回答道。
“我会跟她说清楚的。”
次日，她主动约对方出来聊聊。毕竟人家地位摆在那里，电话或者短信，总显得不够尊重。
顺便，她也有些事情需要问清楚。
……
小隔间里，坐着两个人。
微听雪披着一头长卷发，浑身都散发出温柔的气质，她看向对面人影的目光很专注，柔柔地笑：“卓导，是终于被我的诚心打动了吗？”
自从被科普了些她的事迹后，卓少安就总觉得无法面对她，半晌，还是摇摇头：“不是，我特地请你来，是想说一声不好意思，我们已经确定其他人选了。”
她向来这样，有什么事情就喜欢当面说清楚。
“啊……”微听雪小小地惊呼一声，眼里充斥着不可思议，和满满的难过。
“是是我做的哪里不够好吗？能不能告诉我？”她深吸了口气，再次恳求，“现在戏还没有开拍，我只想知道我究竟是哪里不适合。”
一滴泪被她极快地抹去，她再度深深吸气，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不好意思，我有点太激动了，可是我真的很喜欢这个故事。”
认真的导演最爱的就是认真对待角色的演员。卓少安见猎心喜，想到江秋十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答应到了嘴边又变成了拒绝。
她想了想，决定还是说清楚。
“其实我们一开始是很欣赏你的，只不过后来了解了一些事情。”卓少安组织着语言。
她没有留意到，微听雪面上飞速闪过的一丝惧怕。
卓少安继续说：“你们公司的那些小明星，都是通过走捷径上来的吧？上一次酒会也好，还有其他事情也好。和我要拍的这部电视剧的内核不一样，你知道吗？”
浓长的眉毛皱起，卓少安注视着她：“这部电视剧是拍给受压迫的女性看的，告诉她们，没有男人，女人照样可以活出自我；女性可以靠自己的力量在事业上打出一片天。”
江秋十没有和她说里面还有儿童的事，这条产业链太大，他还在摸查，争取连根拔起。要是让卓少安打草惊蛇就糟糕了。
微听雪长长叹口气：“这就是原因吗？”
卓少安：“对。”
“这个圈子里的风气大家都知道，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归根到底，不管男女，都要靠自己的实力，不是所有人都能被利诱的。”
“我就想挑认认真真的演员，认认真真给女性拍一部剧。”
微听雪怔住了，渐渐的，面露苦涩。
她浑身都带着温柔的书卷气，一苦笑，会令人忍不住拂去那抹哀愁。
“你愿意听听我的想法吗？”
“你说。”
微听雪起身替她倒了杯茶，白净一双手递给对方，而后坐回原位。她看上去已经恢复了常态，只有嘴角挂着的微笑，还带些忧愁。
微听雪开口：“首先，我要谢谢你愿意告诉我真实的想法，而不是随随便便用其他的理由打发我。”她的眸子里染上一丝笑意。
卓少安道：“你都那么认真了，我要是随便打发你，那是不尊重。”
微听雪摇摇头，轻轻叹息：“谢谢你尊重我。”
她直视着卓少安：“这个圈子里要往上走，实在是太难太难了。我当然知道要靠实力，可是啊，难道一切都只靠实力吗？”
“我公司的那些男孩女孩们，他们没有家世，没有背景，一次次吃苦。但是他们很有上进心，愿意争取一切机会，你能说他们的上进心是错的吗？”
“是，圈子里有很多人可以靠背景，有的人可以靠运气，还有的人实力足够突出，摸爬滚打几年总能看见一些希望。”微听雪像是无所顾忌般敞开心扉道。
“那么，这些资质不那么拔尖，运气也不够好，也没有家庭后盾的人怎么办？他们就活该浪费一年又一年的青春，他们的梦想，他们的灵气，就应该消磨在一次又一次的等待里吗？”
“如果只能靠自己，好的戏，好的角色永远轮不到他们。他们靠什么磨炼演技？什么时候才能出头？”微听雪诉说着，她的语气并不激烈，却让对面的人堵得慌。
明明这是件不对的事情，可卓少安似乎从她眼里看到了沉痛与无奈，对上那双眼睛，她仿佛觉得自己才是那个理亏的人。
“我没有办法给他们那么多机会，我只能让他们自己去找机会。”
微听雪最后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她没有擦去，任由泪水在脸上流淌，滴在桌面。
“卓导，你也是圈子里的人，你应该知道，这些人有多难，有多少人在横店泡了大半辈子，都没有一个出头的机会。”
“别人可以站在道德制高点谴责他们，而我不行。”她摇着头，身躯微微颤抖，直视着卓少安，缓缓道：“我对他们感同身受。”
卓少安心口猛地一堵。
微听雪说完，随手抽出桌面上的一张抽纸，揩去眼泪。
一向举止温柔的她，做出这个动作却莫名的利落洒脱。
“如果卓导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告辞了。”她化了淡妆，方才的眼泪并不影响妆容，擦去那点溢出的泪水后，微听雪恢复了以往温柔的微笑。
“等一下！”
卓少安猛地起身，伸手拉住她拿包的手，退后了些，用力鞠躬，“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还有，如果有机会，我们可以再合作吗？”
微听雪浅浅一笑：“没关系，应该是我道歉才对，我耽误你的时间了。”她礼貌地说，留下一句“有机会当然再合作。”后，挎上包，头也不回的走了。
卓少安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笃笃笃……
高跟鞋轻轻踩在地面，微听雪步伐轻快地踏出大门。
哪怕打出了感情牌，卓少安也没有松口，只说下一次合作。
所以，真正掌握选角权力的人，其实不是她吧？
会是谁呢？
微听雪脑海里浮现出一张男人的脸，随即，露在口罩外的眼睛微微弯起。
明明之前有过意向，为什么突然放弃？
这部剧几乎就是由他做主，排除其他人塞角色的可能。
要么，是他知道了什么？要么，是他另有人选。
微听雪并不是非这个角色不可，实在是江秋十的态度让她起了好奇心。
她必须弄清楚，江秋十知道多少，还有，他会怎么做？
要是他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不管，能两不相干，那最好不过。
要是他已经知道了……
她像是受不了这日晒似的，眯了眯眼，快步来到车边，拉开门进去。
“回公司。”她说。
汽车驶向远方。
卓少安去前台结账，才知道微听雪已经付过了，顿时心情更加复杂，满脑子都是各种愧疚的念头。
回到家，她忍不住转头又去联系江秋十，把微听雪的话复述了一次，最后问：“我觉得……是不是我们太苛刻了？有一点何不食肉糜的感觉。”
“是，这件事确实不对。但是我们都知道，对于一些人来说，这没有办法，不是所有人都有底气拒绝掉那些潜规则。”
“我觉得很难过，我得罪她了，估计也伤了她的心。”
江秋十静静听她说完，才开口：“所以，我希望能给圈子里带来一些变革，而不是任由这种风气发展下去。”
卓少安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顿时哑口无言。
“我想，我明白了你的意思。你们的理念不同。”
“老实说，你俩我都挺佩服的，都能自己努力到这个地位。所以，你才觉得她既然到了这个位置，就应该适当做些改变，而不是任由前人的悲剧后人再次经历……”卓少安越说越觉得是这么回事，语速愈发急促，“对不对？”
江秋十的回答，验证了她的猜想：“是的，理念不同。”
“既然知道这种事情不对，为什么要放任呢？为什么不能站出来改变呢？任由自己手下的人走捷径，对于真正靠实力的人来说，是不是很不公平？”
“哪怕只有一点点，哪怕我只能用我的力量帮助一个人，但那也是做出了努力，也会有至少一个人能够少经历这些本不需要经历的事情。也至少，能为圈子里带来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卓少安真正笑了出来，长长舒了口气，她说：“我知道了，谢谢。”
“我差点被她绕进去了。”卓少安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破有种耳目为之一清的豁然开朗之感。
江秋十又说：“不过，这也是个人的选择，我们没有站在他们的位置上，没有经历他们的事情，所以其实也不能过于苛责。只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卓少安算是服气了，她问：“那你有什么推荐的演员吗？”
江秋十把皮球丢回去：“导演你决定，我只负责把关。”
两人通话结束后，卓少安心满意足。江秋十继续投身于拍戏事业中。
包里手机微微一震。
“您有一封新邮件，请注意查收。”
发件人一栏则是匿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