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阳光过于刺眼, 哪怕这时太阳都坠到了西边,也只是把影子拉长了不少,温度丝毫不减。
他和海桑子沿着一路树荫往外走, 而后改道前行。
临别前,江秋十微微侧头, 果不其然, 看见二三楼好几个冲进门内的背影。
果然听见了。
他丝毫不在意。
这段话既是说给海桑子,也是说给这批练习生们听的。
能听进去一点是一点, 只希望他们不要为了粉丝走弯路。把粉丝太放在心上予取予求, 或是太不放在心上当工具用,迟早要被反噬。
三楼, 几个人凑在一块儿小声说话,心情复杂。
在这之前, 他们一直想的就是不断地训练, 然后在公司安排下出道,收获自己的粉丝。或许, 他们也想过自己爆红以后是怎样的, 会有很多粉丝表示自己的喜爱,也会有很多人骂吧?
不管怎样,对于他们来说, 偶像能收获到的结果在尚未出道、只在公司运作下有一小批粉丝的练习生们眼中,具有无比诱惑力。而他们, 还没有直面过自己说什么都是错、做什么都有人用放大镜挑刺的状况。
网络暴力、粉黑大战、营销……这类离练习生们尚属于遥远的词汇, 偶尔聊起时心里隐隐憧憬,又不得不用那句不忘初心,把如同站在深渊边缘向下看那股令人心惊的冲动压下去。
他们又互相看了看,决定从安全点的话题开始说起。
袁宙小心翼翼压低声音问:“海老师的事情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他五官很秀气, 头发天然就是浅色,眉毛也是又细又浅,本就是个小孩儿,长得又乖。这样眼巴巴瞅着其他人时,公司的哥哥们总忍不住宠着他。
“我刚才看了下,总结就是,因为江老师和海老师互关,有人趁机抹黑民谣圈子,然后海老师就生气了。”
这样抹黑的理由令练习生们暂时还难以理解,或者说,哪怕在公司、在平日上网时见过类似骂战,却很难想象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会是什么样的。
袁宙舔了舔嘴唇,那里因为训练和高温,沾着着咸津津的汗渍,他问:“如果,我是说如果。”
“以后咱们出道红了,有人没事就骂你,怎么办?”
他们可不像江秋十一样公司法务部随时开着等接单。
没等几个哥哥们回答,袁宙自己接上去:“我肯定受不了的,我很讨厌吵架。但是姐姐们都说,红了就肯定有争议,要是没人骂,说明不红。”
“……我可能也是吧。啊啊啊想那么多干嘛,选拔还没开始呢。”
“生气就不看吧,别说的你们都没看微博似的。”
公司早就给他们抢注了微博,随着节目组一天天造势,大家的粉丝或多或少涨了几万到几十万不等,除去买来的粉丝量,转发评论和私信都变多了。
袁宙扒着护栏往楼下望,二楼的练习室都是前面几个班级的人在用。
他们的粉丝也最多,原本就有粉丝基础,尤其是何忆南和薄恩望当属人气top,连后援会都有了。
“好想咨询一下他们的感受哦。”袁宙感叹。
室友连忙制止他的异想天开:“你还是少想点这种事情吧,我们先争取下一次不被筛掉再说。”
梁雪松终于开口:“其实江老师那种想法挺好的。”
“啊怎么你也……”
“不是都说偶像的本质是贩卖梦想吗?粉丝喜欢什么样,我们就只要变成什么样,就可以了。”梁雪松道,“把这当成工作,被骂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不会让我少块肉。”
袁宙和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你……你就不会不高兴吗?”
梁雪松想了想,摇摇头:“比起来,身边人的恶意会让我更难受。至于网上那些,他们不认识我,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那都是对名叫梁雪松这个产品的感受,和我有什么关系?”
袁宙有点没搞懂他的意思,仍旧保持着扒阳台的姿势,扭着头看他,微张着嘴有点儿愣愣的。
半晌,室友拍拍他的肩,道:“怪不得。”这份思想觉悟,真是……
袁宙同样晃晃脑袋,重新往下看。
他尚年少,嘴巴甜又听话,其他人都宠着他,此时经历过最苦的不过没日没夜的技能练习,从早一直到晚,一天下来练习室地板上的汗水能拖地,练上一年,地板都要薄一层。
他以为这就是最苦不过的事情了。
他的目光东瞟西瞟,突然目光一凝,下一瞬急忙往后蹦,缠着梁哥不放。
“江老师还在底下没走啊啊啊——”他压低了声音尖叫。
助理需要再过一会儿才能赶到,江秋十坐在树下花坛边等待。不远处,隐隐传来男孩儿们唱歌的声音,蝉鸣声声,时不时落下两片树叶,飘在周身。
三楼说悄悄话那几个被袁宙的话吓一跳,小心伸出头往下看 。只见着树底下的男人悠闲自在,大约阳光对颜值有加成作用,哪怕身为同性,也忍不住欣赏。
“好在江导师不出道,要不然就靠脸我们都有危险了。”口无遮拦的袁宙被梁雪松摁住,敲了敲脑壳:“少乱说话。”
再往下看时,不光江老师在,海导师也回来了。
他俩甚至还在合影。
海桑子看着照片上两人和谐相处的影像,笑得格外开心,他说:“虽然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我是个俗人,该介意的还是会介意。我就要气死他们。”
说着,动动手指,发布图片,海桑子看到自己评论区底下的一片和谐,以及骂人的那几个账号被粉丝围攻的场景,笑得更开心了。
江秋十好笑地任由对方继续拍照,用做储备。恰巧这时,阿祥开车赶到,和海桑子道别后,江秋十上了车。
他没有转发这条单独和对方合影的照片,而是去底下留了个评论。毕竟,导师有六个,只和其中一个互动太多容易留话柄。
阿祥开车格外兴奋,手握方向盘恨不得能来个原地广场舞,他见到老板就开启了话痨模式,源源不断地从发型夸到气质,再从气质夸到老板勤奋且吃苦耐劳的品质。
他越吹越上头,从后视镜一看才发现老板椅着靠背,带上眼罩睡着了。
长途车程完,回到剧组定下的酒店已是半夜,哪怕到了这个点,酒店内外都有狗仔和站姐在蹲守,玻璃窗内暖融融灯光并不刺眼,能清晰看见沙发里窝着不少玩手机的人。
甚至还有些蹲在地板上。
车辆缓缓驶入地下车库。
蹲守在大厅的几个站姐喝了咖啡,窝在沙发上搞修图、搞站子文案。她们当中不乏有人在砸钱给自己被拍的明星们做数据。
这是一些站姐彼此心照不宣的规矩,你用他赚钱,总得给些回报。
低头玩手机时,其中一个突然察觉到了什么,敏锐地抬起头,发现电梯动了!
有人在往上走!
如果是普通入住的顾客,当然可以直接进来,为什么要避开?肯定是来活儿了!
第一个发现的人直接扑过去,可惜电梯这时已经上去了,剩下的人不傻,同样一股脑呼啦啦围过去,一群人就看着电梯一点点往上移动,数字定格在了九。
九楼……九楼住着谁?
住宿属于隐私了,小姐们也不至于说要拍,她们还是很有原则的,彼此在群里相互问,知道是谁后便往拍摄名单中看看能不能加个人。有一些则不一样,刷卡同样上了电梯,想跟上去看看。
运气好,还能拍到几张。
九楼,江秋十和阿祥背着包往下走了两层楼梯。
沟通消息的站姐们没打听到什么,悻悻作罢,只等着看看第二天能不能拍到新鲜上班图。
第二天果然有惊喜,蹲守了一晚上,次日一大早,几个明星陆陆续续从电梯上下来,刚出电梯口就被围成一团,艰难地往门外挤。
江秋十也不例外。
这已经是常态了。
他不觉得自己和这些不肯保持正常距离的拍摄者们有什么保持良好关系的必要,每到这种时候,都是全副武装直接上车。
摄像机只能拍到从墨镜口罩帽子包围中艰难突围的几分面部皮肤。
纵使这样,她们也能认出来。
“是江秋十!”
呼啦啦一群人立刻冲上去了,阿祥和斌哥一左一右开道,短短十几秒,已经足够她们拍出不少照片。
一看,基本都是废片,脸挡得严严实实。
江秋十的私照很难弄,上下班图压根拍不到什么,粉丝那边打击得也很严,不让粉丝传播私生图。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官方严格禁止,就更有粉丝愿意买些“近距离照片”。
不公开就好了嘛。明面上一个个喊口号喊得比谁都响亮,爱他就别伤害他,私底下传播各种隐私传得比谁都快。
照片没几张不代表没收获,这说明江秋十录制完了追光之路的综艺,回来拍戏了。
既然回来了,产业链就可以重新开起来,黄牛们在群里和朋友圈不断发消息。
“江秋十新戏群演名额一个,女,要求身高一米六左右,带照片,价格不贵,私。”
“江秋十白天拍摄地址,群演名额一个。”
“江秋十□□,有,可验证。”
……
从住宿酒店到化妆酒店经历了一波长枪短炮轰炸,出化妆酒店门口上车去片场同样不得安宁。
上了妆,做了造型,帽子和口罩就不管用了。江秋十坐上车,无视了所有咔嚓声响,安静驶向片场。
上海街·香港街那条拍戏的街口被剧组工作人员拉了隔离带拦住了,边上是闻讯赶来的炮姐们,人没来前,还能和谐聊聊天,车一进来,立刻剑拔弩张抢位置拍。
换上了民国长袍的江秋十撑伞进入片场,一路和人问好,再大声和导演打招呼。
导演叼根烟,正和群演大妈们一块儿做早操,听见江秋十叫他,转过身,蒲扇似的大手往人肩膀上一拍:“好小子,你可总算回来了,今天我非拍个大夜戏给你看看。”
这段时间,江秋十不在,剧组突然就乱了不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平常也没见他怎么管剧组啊?
江秋十安静微笑:“行,今天拍哪场?”
外面场记牌上挂了,他还是多问两句。
导演说了串数字,他点点头,从身边阿祥拎着的包里掏出剧本翻了翻:“行,你们快点。”
说罢,施施然去找位置坐着等候场,顺道和其他几位老演员们对对戏。
主演回来了,其他工作人员忙碌的速度都要快不少。没多久,导演就拿大喇叭嚷嚷着开拍开拍。
目前戏份还在拍刘兴华青年时期,父亲去世没多久,少年人艰难守着寡母和家业。
利字当头,老当家的没了,不从小当家这里捞些油水,说不过去吧?
大宅院里,年轻男子和一群人面对面坐着。
“Action !”场记板落下。
场上气氛瞬间为之一变,暗潮汹涌。
上首的年轻人隐含微笑,圆框眼镜下的双眼温和,却带着坚定,他放下茶盏,笑着说:“不知今日是什么风,把各位叔叔伯伯都吹来了。平日来的倒没这么勤。”
一句暗刺,令众人面色微微一动。
左侧第一个发须皆白,眼神锐利的老人捻一把胡子,无奈道:“你这孩子,面对长辈怎能这样无礼?”
刘兴华啊一声,恍然大悟,起身做揖:“是小侄唐突了。最近家父新丧,小侄心绪不宁,还望各位叔叔伯伯见谅。”
“不知各位叔伯……”他像是真的不解似的,抬手左右示意,“这守孝的日子,齐齐上门,究竟有何贵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趁势上门欺负寡母幼子呢。”他乐呵呵道。
还没等其他人开口,刘兴华便主动再次行礼:“看我,光想着家父生前叮嘱的要守好家业,忙得实在心绪不宁。请各位叔伯再次体谅小侄的无礼。”
几位老人们眼神交汇。
有的不屑,有的嗤笑,还有的不耐烦。
全都强行压在名为亲情的假面之下,惺惺作态。
在他们看来,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能成什么大事?
作为亲戚,自然要帮着接管刘家。
这场机位设置多,请来的全是老戏骨,一个撇嘴,一个对视,满面皱纹里都是意味深长的戏。
正在这时,一个丫鬟进来上茶。
丫鬟跟道具似的,从群演里挑出一个上完茶下去就行,不需要多么亮眼。谁知这个丫鬟上完茶,一抬脸,那张面孔漂亮得有些扎眼。
妆容不像那个时代的人,大平眉,咬唇妆,尖下巴,流水线网红似的。
“停停停!这个,这怎么回事?哪个安排进来的?”
导演不得不叫停。
方才场上剑拔弩张暗流涌动的劲儿瞬间松懈。
导演几乎气炸。
这条拍的本来很顺利,怎么就突然冒出个完全不搭噶的龙套?副导干什么吃的?眼睛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