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等不来, 导演没了耐心。
“老李,耽误整个剧组也不是个事儿。”他给自己点了根烟,吐出一口白气。
“换人吧, 编剧把这段改改。”
众人听到导演抑制不住疲倦的声音,他猛吸口烟,烟头火光飞速往上窜了一截,而后落在地上, 脚尖碾去那点儿明火。
导演发脾气还好, 这么平静地说话, 反而更叫人心惊。
副导尴尬地笑:“这不是……哎他很快就来了, 今天是特殊情况,啊。”说着,上衣口袋里掏出包烟塞进导演手里,“您消消气, 要不咱们先拍着?我再给他打电话。”
这年头后期手段那么多, 不在一块儿拍戏也能把人弄上去, 搞个替身换个脸的事儿。别说配角,男女主不在一块儿拍戏都不妨碍剪出虐恋情深。
“打电话?”
“人家请假都能赶回来, 你他妈介绍的什么大牌?啊?天王老子?一群人全他妈在这等个废物?!”导演一手指向江秋十,怒目圆睁,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往地上一摔, 散落开来。
“我告诉你!这王八蛋十分钟没过来, 他就别在这组里待了!”
……
副导演在一旁打电话, 导演坐在一排排机器前, 画的一沓分镜翻了又翻,面沉如水,时不时低头看看手表。
片场氛围几乎凝滞了。
群演们大气不敢出一声, 场务搬东西亦放轻了手脚,时不时交换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导演正在气头上,谁也不好触霉头。
江秋十上前和导演打了声招呼,坐在他身边一道儿看分镜,无视了副导数次投来的求救眼神。
阿祥假意从副导演身边经过,听到对方电话里传来的忙音,压根儿没打通,他幸灾乐祸地回到江秋十身边,端茶倒水。
嘿嘿嘿嘿,有人要倒霉咯。
不同于其他人战战兢兢、幸灾乐祸,江秋十倒一派自在。
月色深沉,风中犹带白日余温,片场工作人员来来去去,群演们穿好了衣服,缩在一起等。
江秋十听到了不少窃窃私语。
总归,这与他无关。他仔细翻看分镜脚本,时不时抬眼看看片场摄像机和滑轨分布位置。远处大灯和桌几上小台灯白光交织,于轮廓分明的脸上落下一片起伏剪影。
导演突然意识到,他进来后除了打招呼没再说过话。
哪怕江秋十平日里不算多话,今天也有些反常。
“怎么的,吓到你了?”导演摸索着烟盒,想掏根烟出来,又不舍地塞回去。
边上这小伙子不抽烟,别叫他跟着吸二手的。
江秋十摇摇头:“没有。”
“啧,反正那兔崽子没来,要是你累的话,咱就拍别的。”导演抬手看看表。
江秋十终于说了句长点的话:“没关系的,看导演您安排,我都行。”
导演便没再多说,拍拍他肩膀,比个大拇指:“好小伙儿!”
顺带剜一眼副导,眼里意味格外明显。
这场夜袭最终还是在那位配角没到的情况下开拍了。导演让编剧想办法,把戏份都匀给了其他角色,其中以江秋十的台词最多。
没办法,给别人一时半会也背不出来。
副导演被晾在一边,不好说什么,好不容易打通了电话,阿祥听到对方压低了嗓门怒骂着那位老乡叫他赶紧滚过来,不知对面说了什么,副导忿忿挂断通话。
可那又怎样呢?时间早就过了。编剧把新台本发出去,让大家准备着开拍,副导还得手把手教那些群演做动作说词。
一场大夜戏,是我军从敌军包围中突围,并对敌军实行反围剿。
未到场那位本该饰演一位日军高级军官,他有段野外和另一位副官观察敌情并商量战事的戏份。改编后,这段删了,由副官电话向上级请示并直接指挥。
导演让副导套上衣服充个替身,远景拍摄两人聊天的场景。
不少台词移花接木到了江秋十饰演的刘兴华身上,他加了段戏,需要趁夜在外巡逻观测,越走越远,结果正巧偷听到了两位日本军官的争吵。
而刘兴华因为家中做生意的原因,他是会日语的,听了个七七八八后,急忙回去报告。
黑夜里,刘兴华脸上涂了灰,静静伏在草坡底,他听到两人的争吵,眼中放光,压低了呼吸声,不敢让自己被发现。
这个消息,一定得带回去!
为了不穿帮,导演让镜头拉远拍照远景,重点放在刘兴华面部表情上,直接让摄像怼脸拍。
刘兴华乍一听到机密时的惊喜,再后来是听到两人想尽办法对付我军后的微怒,伏在草丛中一动也不敢动的谨慎,和下定决心时面上的坚毅。
两位日本军官走远了,刘兴华又静静伏在原地,半晌,才悄无声息折返,最后越跑越快,冲回营地。
由于群演们都是普通人,没学过日语,平常拍戏所有的日语都是用后期配音的,加上那配角没来,是副导充当的替身,因此,这幅惊险场景拍摄时的情况也相当搞笑。
山坡顶上,两位“日本军官”因为不会说日文,导演让他们随便互相骂,副导演可不在乎那么多,插着腰就破口大骂,趁机宣泄心中怒火。另一位导演要求必须开口,又不敢得罪副导,只好开口骂数字。
副导:“王八羔子#@*&!!……”
副官:“12345!12345!……”
骂的是数字,气势倒很足。阿祥怀疑对方早就想骂只是不敢骂而已,坐边上狂掐大腿不敢笑出声。
反正换成他是绝对演不了的,也难为老板还能认真演下去。
直到这场戏演完了,他依旧在一旁嗤嗤嗤发笑,声音活像摩托车发动机启动的声响。
“笑屁啊……”副导演悄悄瞪他,不敢得罪,嘟囔着走开。
江秋十瞥他一眼,摇摇头,叹息着走开。
“哎!老板等等我!”阿祥追上去拎外套。
……
大夜戏没那么简单,这场过了后,全员准备拍下一幕战争场面。
爆破组已经准备好,地面上做了标志,让大家不至于踩着爆破点。人群来来去去,忙着最后的检查,每一个人都在认真做准备,绝不让自己掉链子。
任何一部电影电视剧能够获得成功,都绝不只是靠一两个人的努力。在这项大工程中,所有人都只是机器上的一颗小小螺丝钉。
江秋十也不例外。
他呵着气,擦拭手里的枪,一点一点抹得光亮。
这把枪并不很好,抗战时八路军的军备完全是小米加步枪,别说和日军,和国军也完全不能比。
每一次战争,都是一次搏命。
谁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
但他依旧将这条长枪擦得干干净净,上了刺刀,背在身后。
哪怕下一刻就死在战场上,至少这把枪能给战友们用。……
秋风萧瑟,士兵们整齐列队,黑夜中,一双双发亮的眸子像狼一般,凶狠又坚定。
他们轻悄悄穿梭在黑暗的山野,见着站岗的日本兵,前排打个手势,后排变冒出个人上前,一手捂嘴一手划颈,干脆利落把人放倒。
十几台摄像机或沿着滑轨,或扛在摄像师肩头,跟着一点点推进。
另一边,一个日军发现不对劲,立马吹哨,霎时间,营地灯光大亮。
两方士兵拼杀在一起。
没有什么热血沸腾,没有炫目的技巧,只有雪花花白亮的刺刀,你来我往,飞溅的血浆喷涌,和沉重呼吸声。
人多,意味着调度难度大,一点点失误也被忽略了,留着后期剪去。这么多机位呢,总有能用的,重来一遍更加耗时耗力。
倒在地上的尸体越来越多,血往外流。一开始,黄绿色军服倒下的多,后来渐渐的,两边一样。
再后来,穿着翻领仿德式军装的多了起来。
远方天亮了,号兵冲到山坡上,吹响号角。
“杀——”
山坡下,呼声震天。
……
凌晨四点的野外是怎样的?
如果没有整晚拍戏,乍看过去还不错,太阳尚未露面,远处的天边已经有了亮色,像深浅两色水粉融在一起,晕染了边界。
可惜,剧组没人欣赏这幅美景,横店讨生活的人,过惯了朝夕颠倒的日子。导演喊过的时候,个个兴奋地叫起来,嚷嚷着回去补觉。
尤其是导演宣布上午休息,下午再拍时,欢呼声更加响亮。
大家伙全都累得够呛,收拾完东西后集体上车往回赶。
和其他人一样,江秋十身上还沾着人工血浆,黏糊糊的。一群血人回到租下用于休息的楼房中,个个忙着洗澡睡觉。
江秋十躺在床上,却睡不着。
他闭上眼假寐。
待阿祥小心开门,要叫人起床吃午饭时,江秋十睁开眼睛,眼里无一丝睡意。
“老板,你没睡着啊?”
阿祥看了一晚拍戏,同样困得不行,他心里很是佩服这位。
江秋十应了一声,起身洗漱,不一会儿,穿戴整齐走出来。
阿祥更加小心翼翼:“老板,你……不高兴啊?”
江秋十:“??”
“有吗?”
“就是感觉……不怎么说话?”阿祥迷茫。
江秋十回忆了一下,立马转变态度,冲阿祥笑了笑:“抱歉,我可能最近有点累。”
阿祥受宠若惊,连连摆手:“老板,别这样,我受不起。你没心情不好就好。”
换别的明星,都是经纪人想方设法开解艺人,生怕艺人出心理问题。他们公司倒像完全反过来了似的,或者说,老板太可靠,不需要任何人安慰。
下午继续拍戏,同样是战争剧情,场面比昨晚要小些。
或者说,这是仅有几个人的战争。
两个流亡的日本士兵逃到了小村庄里,照旧奉行三光政策,村里没有男人,年轻女人都只有个刚生完孩子的产妇,一群老弱妇孺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其宰割。
此时,刘兴华拎着些大家伙凑出来的吃食,迈入了村庄大门。
八路军要走了,临走前,让这支小队里仅剩的几个人派个去给村里送东西,报答老乡恩情。刘兴华自告奋勇去了,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他死在了那个小村庄,同他一块儿埋葬的,还有村庄里三十六条人命,和两个装备精良的日本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