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红包时正值下班, 这幅泪流满面的样子当然不能见人,萌萌躲在卫生间里擦去眼泪,认认真真补了个妆。
正涂口红时,雅姐推门进入, 站在她身边洗手。
萌萌下意识后背一紧, 讪讪打招呼。
雅姐的妆有点浓,她烘干手后, 从包包里掏出眉笔, 小刷子仔细地刷, 略尖的眼尾瞥一眼萌萌:“那么紧张做什么?又不会吃了你。”
萌萌不知说什么好, 胡乱应了两声。
按理说,都到了下班时间,这也不是办公室而是厕所,萌萌想抬腿走人,偏偏腿上跟灌了铅似的,雅姐没说, 她便不动。
雅姐终于把眉毛涂好了, 她从镜子里窥见萌萌惴惴不安的神情,冷不丁发问:“你要调去给郁文当经纪人了?”
“嗯,是的。”
雅姐问话还好一些,萌萌总是能回答的。
她悄悄瞥一眼雅姐的脸色,对方今天出乎意料的心平气和:“挺好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不能一辈子只当个助理。像现在接替你的阿祥,你们江老板也是在为他考虑的。”
“你没有经验,虽然跟在我身边学了点东西, 也不知道你学进去多少。你记着,郁文是公司的人,你也是,遇到什么事情跟公司说,不要自己莽撞,有难处就问,我们会教你。”
“干什么事情都好,千万别得罪人,平常姿态放低,别不把人当人看,该强硬时强硬,该低头就低头。你的面子不算什么,拿到手里的才是真的。”
萌萌没料到雅姐会说这些,一时间怔愣在原地,反应过来后,频频点头。
“圈子里你也知道,什么恶心的事儿都有。要干这一行,遇到个江老板这样的不容易,也就他能容忍你干傻事。以后,不管你带的郁文也好,其他人也好,红不红,红成什么样。刘萌,你得记着,一开始是谁在培养你。”
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立时往外倾泻,萌萌在泪眼朦胧中,看到雅姐叹口气,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发顶。
“做人不能忘本,你也是,郁文也是。”邱雅平静道。
她在圈子里起起伏伏那么多年,见的人和事儿多了,萌萌现在表忠心,谁能保证以后?
“不会的,我不会的。”萌萌咬牙,“我不是那种人。”
她看见雅姐很浅淡地笑了笑,眼神柔和:“那就好,记得你今天说过的话。”
萌萌哽咽着点头,目送对方离去,小高跟在光洁地板踩出笃笃声响。
好不容易整理完,马上又哭得不成样子,萌萌再度洗干净脸,顶着微微红肿的眼圈出门。
钟广斌在楼下等她,顺道送人回家,见到萌萌哭红的眼睛,皱眉:“怎么了?谁说你了吗?”
萌萌摇摇头:“斌哥,没事,就是老板给我发了红包,我太感动了。”
“真没事儿?”
“没有没有。”
“哦,那行。”斌哥踩下油门,“有事就和我们说,大家既是同事,也是朋友。”
……
萌萌下班走了,邱雅还得加班,点了份外卖让实习生送上来后飞速吃完,想了想,还是起身去趟老板办公室。
江秋十正在写人物小传。
和以往角色不同,这部剧他得写三个人物小传,着实累人。
私下独处时,雅姐惯会用些在江秋十容忍范围内的方式和老板打好关系。打招呼后,她随手替江秋十倒了杯茶,“老板,吃了没?别胃病又犯了。”
工作无定时,昼夜颠倒是常有的事儿。为此,每拍部戏江秋十都得多休息一段时间调养身体。今年例外,他算是接连进了两个剧组,既当主演又做投资方跑腿,胃病不可避免得加重了些。
“吃过了,你呢?”
“刚吃完。”雅姐径直拉开江秋十对面转椅坐下,“十哥,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
江秋十闻言,放下笔认真看她:“什么事情?”
“萌萌没经验,又是个年轻女孩子,为什么让她去带郁文,不叫斌哥或者其他人去呢?郁文也是,什么都没有,就给他成立工作室,真的可以吗?”
刚刚在洗手间说了几句话萌萌就哭成那样,雅姐不是不动容,却也觉得萌萌实在难以担起经纪人的职责。
她连面对自己都会怕,以后怎么面对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抢资源这种事情就得靠脸皮厚,能拉关系舍得下脸,说难听点就算公司会发资源,她现在这样能不能给郁文争到都是两码事。
江秋十:“他们都是新人,正好锻炼一下,郁文只走演员路线,现在先习惯了,以后接受其他人能更加适应。总归,有什么事情背后还有公司顶着。”
他将自己的行为说得仿佛真是为他们考虑似的。
雅姐狐疑:“是吗?”
江秋十:“我确实考虑过其他人,后来觉得还是给萌萌一个机会比较好。郁文迟早要出来的,先把工作室成立了,总比将来匆匆忙忙得好。”
雅姐总觉得哪里不对,江秋十笑起来:“你今天来的目的和我猜测的不一样,其实你还是很关心萌萌的。”
邱雅知道,自己问为什么不把钟广斌调走难免惹人怀疑,但至少在这件事上,她确实觉得这是最佳解决方案。她问心无愧。
雅姐摆摆手,败下阵来:“好吧,我就是在关心她,小姑娘家的,当助理都傻得够呛,能当经纪人吗?”
“说不定可以,有问题再换。”江秋十重新拿起笔,“还有别的问题吗?”
“没有了,老板我走了啊。”
江秋十应一声,伏案继续书写。
锻炼萌萌?
或许吧。
既是磨炼,也是为了自己心血来潮的一个小实验罢了。
黑色签字笔不停,翻开信纸新的一页,字句逐渐从笔尖流泻至横线上。
善良真诚的郁文,碰到同样善良热情的萌萌,她不会要你去做你不愿做的事情,她和你一样,心地光明磊落。
公司会解决你们所面临的困难和所求资源。只要你想,公司可以用所有资源把你捧红。
“在国家危难时,刘兴华不忘初心,依旧坚定地……”笔尖写到“不忘初心”四字时,江秋十的动作微不可见地顿了顿,随即继续。
郁文,当不需要为了资源打拼,没有外人鞭策着你的时候,你能做到不忘初心吗?
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黑色字迹还在书写着三代人的故事,江秋十笔下不停。
作为一名兢兢业业的演员,揣摩角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忙到九点多,江秋十起身回家。
今天下班早,公司所在楼层仍有不少办公室还亮着灯。
尽管江秋十从不要求他们必须加班,可员工们哪敢比老板先走?
见老板办公室熄了灯,办公室员工略等了会,才陆陆续续离开。
回到家,不,应该是回到住处,江秋十径直躺倒在客厅柔软的白色沙发上,望着同样纯白的天花板发呆。
厚重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任凭高楼大风吹拂,一下又一下拍击在墙面,发出闷响。
我今天没有犯错吗?邱雅察觉到了吗?
不,不会的。邱雅早就发觉了一些,但是她不会说出去的。
所有人都不会。
他们都会以为自己对我是特殊的。
江秋十说了谎,他没有吃晚饭,从下午开始,胃部传来的抽痛愈发严重,他蜷在沙发上,趁着疼到抽气的间隙,一点点地笑。
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不过,今天顺顺利利过去了,这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情。
当面临喜悦、夸赞、追捧时,他总疑心这一切是假的,反而是身体传来的疼痛,才能让他产生片刻的真实感。
屋内没有开灯,月光照不透厚重窗帘。江秋十睁着眼,眼神漫无目的游走,打量屋里的陈设。
一片洁白。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地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茶几、白色的书柜……
手机铃声响起,是个陌生号码。
心情诡异的有点儿愉悦,江秋十接通了。
又是孟宇杰,他被拉黑了二十五次,这是用的第二十六个号码。
孟宇杰依旧和那对夫妻一样令人厌恶,自顾自说了一大堆。或许是惊喜这一回没有刚接电话就挂断拉黑,孟宇杰罗里吧嗦一通后。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提出邀请,想让江秋十和他一起出席某品牌的发布会。
江秋十心情好,不介意多和他说两句话,问清楚什么地点后、什么时间后,挂断了电话。
当然,依旧拉黑。
他可没答应要去。
电话挂断,室内恢复一片黑暗。
或许是前段时间演盲人的后遗症,江秋十连灯都不想开,摸黑做完基础训练后洗漱,带着一身沐浴后的湿气,重新蜷在沙发上睡着了。
这一觉睡了很久很久,他依旧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醒来后才觉得不太对劲,胃疼了一晚上,现在脑袋也昏沉沉地疼。
“喂?雅姐?”接起电话,江秋十发觉自己的声音哑得不行。
“声音吗?我可能感冒了,等一会儿去医院,明天再过来。今天的会议你安排,会议记录放在我桌上。”
“小感冒而已,不用那么多时间休息,让阿祥替你打下手,别叫他过来。”
“……不用,我身体很好,放心。”
若不是听到对方嘶哑的声音和时不时一声轻咳,雅姐真以为对方什么事情都没有,最终还是拗不过对方,勉为其难答应下来。
……
江秋十拒绝了助理的接送,梳洗完,穿戴整齐,自己晃悠悠前往小区里的一家私人小诊所。
说是小诊所,能开在这座小区里怎么也不会小。这间诊所里的医生护士见惯了公众人物,江秋十推门而入并没有引起太大反应。
“你这都发烧了啊,37°8,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医师注视着体温计,皱眉。
江秋十嘴唇发白,脸烧得一片红。饶是他忍耐惯了身体上的不适,发烧带来的病理性反应也使头脑慢了几秒。
“昨天晚上,可能是因为洗过头发没吹干就睡了。”
“现在的年轻人啊,要注意保护好自己的身体,年轻的时候没好好保养,等老了毛病更多。”医师边说边开处方,江秋十好脾气地频频点头。护士问过后,带着人去沙发那儿坐下,拿单子领药水,准备打针。
他窝在长沙发一侧,胳膊上盖了张小毯子。江秋十盯着护士扎进血管里的细针,尖锐刺痛令有点儿混沌的神智清醒不少。
护士走后,他盯着吊瓶里的液体发呆。
医生的话在脑海里回放:“等老了毛病更多……”
不,不会的。
我不需要活那么久。
鼻间消毒水和各种药水混合的味道传来,一滴一滴往下掉的液体,空调冷气发凉,格外熟悉。恍惚地,江秋十回想起自己曾经见过不少同样穿着白大褂的人。
“伤成这样了才送过来?你们怎么当父母的?……”
“为人父母,对孩子要有耐心,不要动不动……”
“他多久没吃东西了你们当父母的也不知道?不怕他留下病根吗……”
“你们当父母的……”
“父母……”
……
早已记不大清晰的话在脑海里含含混混打转,一句又一句,把记忆搅成一团漩涡。漩涡里有个小男孩打转,怎么也走不出去。
护士掐着点过来换药,病人已经靠着沙发睡着了,毯子盖在膝上。大约是因为热,额头冒出不少汗,浸湿沾在额前的发丝。
换药后,护士看了看空调温度,疑惑地用手背贴上病人额头,才发现感触到的皮肤冷得厉害。
江秋十猛然惊醒。
护士正轻手轻脚地给他裹毯子,对上江秋十睁开的明亮眼睛,红了红脸:“这位病人,我看你都出冷汗了,是空调温度太低了吗?”
江秋十早已回过神。
或者说,一旦有外人在场,他就连独处时些许放松的机会也没有了。
“不会,谢谢你。”说着,他小心地裹上毯子躺下。见状,护士体贴离开,拉上隔帘。
在小诊所的沙发上,江秋十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