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手炉

不远处传来猛犬狂吠的声音,还有人吃痛的惊叫和吼声,血腥气弥漫地飘散开来。

蒋弦知呼吸滞了一滞。

“别……别杀人。”

那些人似乎同前世来意不同,将她和锦菱围堵在那里,也并非真正要行什么恶。

好像只是想吓一吓她们。

小姑娘的眼睫似乎在掌心里轻轻扫过,声音也在轻颤。

任诩手心泛痒。

无端地,让他想握住什么。

有纤细的手指从底轻轻推了推他的手掌,留下冰凉而略带潮意的触感。

她手很凉。

“怕成这样,还要留他们性命?”他声音带着戾气。

小姑娘沉默了下,而后放软了声音。

“求你啦。”

“……”

任诩松开手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明明是眼前的小姑娘看起来乖顺得不行,他却总听她的话。

像有什么魔咒。

有点烦,任诩垂眸,唤了金璃回来。

半人高的大犬还在兴头上,被任诩一唤,却也骤然停住撕咬,奔了回来。

金璃也朝蒋弦知摇了摇尾巴。

虽说心中感激,可见了这半人高的大犬站在身前,她还是本能的紧张。

她有些慌乱,飞速退开。

却不想原先被任诩攥在手中的白带玉钩正巧挂在他腰封之上。

此刻她骤退,将他腰间悬带乍然拉散。

玉钩锐利,听得细小的撕拉一声,蒋弦知一怔,不由得回头去看。

衣衫微敞,襟口被任诩伸手握住。

蒋弦知一时间忘了害怕,抬眸间只瞧见他上身露出的一半胸膛,又匆匆避开视线。

悬带自他腰间断开,拉扯开的锦线在风中飘摇,似是无法补救。

任诩抬眼看她,轻笑:“怎么办?”

后知后觉的窘迫攀上耳尖,蒋弦知一时束手无策起来。

怎么办。

她哪里知道怎么办,总不好现下为他缝上。

“若是没办法,老子就拿你的走了。”

他正单手持握着衣襟,另一手牵着引绳,眉眼恣肆而恶劣。

“……”蒋弦知无端觉得呼吸一滞,眼见他腰上断开的悬带就要垂下去,下意识伸手握住。

小姑娘双手环在他腰前,堪堪停在一个近似暧昧的位置。

纪焰轻吸了口气,无声看向这一侧。

从前也有一些个小女郎,听闻二爷风流倜傥之名,便不知死活地拥上前来。

上一个尝试触碰他腰带的那个女子……似乎是被断臂赶了出去吧?

蒋家姑娘虽不知二爷规矩,但却也不是有那般心思的,误触一次想也无甚。

纪焰正想着,刚欲开口为她解围,忽而听得任诩散漫开口催促。

“快点儿啊。”

“……”纪焰忽然觉得,这种时刻,自己还是闭嘴比较好。

蒋弦知耳尖通红。

他腰间悬带不长,现下断裂再重系上很是费力,折腾了几次也未果。

腰间传来小姑娘纤细手指的温软触感,因着慌张,拢捻之间不时刮蹭到他的腰腹。

她手很凉,反差地留下莫名的滚烫,荒唐地从心底纵起一丝热。

任诩有一瞬的失语。

片刻,向后避了下。

“用你那络子。”

蒋弦知恍然,如蒙大赦一样从纪焰手中接过络子,而后为他系在腰上。

他身量高大,蒋弦知为他束腰几乎像在环抱他,倾近他身体时呼吸紊乱地砸在他胸口,留下一团的暖意。

任诩手指收拢,臂上横行的青筋微动。

舌抵过牙关,陌生而费解的心思尽化作躁郁。

没由来的。

蒋弦知感受到他的情绪,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不经片刻就为他系好。

她犹豫了一瞬,声音很轻地开口。

“求二爷……”

“知道,不会让人瞧见。”

他草草应了,手握紧引绳须臾,瞧不清神情。

蒋弦知再度福身:“多谢二爷体谅。”

金璃有他牵着,一直在他脚畔乖顺站着,口齿旁尚残留着触目惊心的鲜血,它不知方才惹乱了什么,只仰着头,似乎在等待奖赏。

良夜无风,明月高悬。

他低头看金璃,很淡的清晖撒在他脸上,映出一丝滞后的笑。

“乖。”

薄柿色的络子悬在腰间,被风徐徐拂动。

正如她所言,与浅青配得很。

他像是心情稍好,难得没嫌人家脏,碰了碰金璃的脑袋,在毛发上胡乱地揉了一把。

金璃欢声一应。

夜中寂静,那旁的几人听得恶犬狂呼,又是一阵哆嗦。

几个壮汉早就全然倒地,纵这旁耽误了这样久也无一人能站起逃走,早就失去了行动能力。

此刻无一不在地上闷哼痛呼。

蒋弦知提着裙边,缓缓走过去。

纬纱挡住了一二惊心场面,血腥气却还是不可抑制地钻入呼吸,让人有些不适。

她强撑着,问:“是谁找的你们?”

领头男子捂着伤口别过头去,冷哼一声没有回话。

却忽然被人踢动手臂。

力度不重,甚至避之不及,却有着忽略不得的压迫之意。

“问你话呢。”那人声音很淡。

有恶犬的喘息响在耳畔,躺着的几人汗毛乍立,下意识往后一缩。

任诩屈腿搭在一旁的石柱上,手中不轻不重地捻动引绳。

“老子没那么多耐心陪你们。”

听出他语气里的须臾烦躁,又见一旁的恶犬虎视眈眈地盯着这边,领头的终于不敢再装作没听见,却也不甘服软,攥着拳装出一副强硬态度来。

“我们都是常龙帮的!你懂不懂道上的规矩!”

听到常龙帮三个字,蒋弦知半隐在暗夜之中的身影似乎动了下,衣裙和纬纱被风轻拂,一时间脆弱得不堪言。

“规矩?”那旁任诩似乎哑然失笑,而后声音慢而从容,语重心长。

“老子就是规矩。”

“你……”

常龙帮在京中一带极有脸面,哪里有人在他们面前敢这般狂妄。

偏偏这个人自大到了极点,那份骨子里折出的狂傲,没有将他们任何一个人放在眼里。

似乎于他而言,想弄死他们,只如弄死蚂蚁一样简单。

他竟不敢与之对视。

“说话,谁让你来的。”他问得漫不经心。

领头的紧抿住唇,不说话。

今日若被人审出东家,常龙帮在京中便不必混下去了,就是咬紧了牙关也不能说!

却忽然被靴底踩上脸。

那人好似只用了须臾的力气,他却一瞬就动弹不得。

字句囫囵在口中,面颊蹭过砂石地面的剧痛一刹就足以让人清醒。

“你……”

还没等到那人说什么,蒋弦知忽然垂下眼,没有看这一处的血腥与凶戾。

声音轻地像在对自己说:“不必问了。”

任诩动作微顿,侧头看她,瞧见她身形瘦削,在夜里显得格外单薄。

还未等他开口,就见她朝自己又福身。

“多谢二爷今日相救,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府了。”蒋弦知面前的纬纱轻动,她声音低低柔柔。

像是想躲避什么。

任诩皱了下眉,没应声,见她行过礼后很快转身,背影间可见些仓促。

心底忽然有不太好的情绪游走。

拢了下手,他轻嗤。

原也以为她是个胆子大的,如今瞧见他这戾气模样,到底还是怕了。

也对,他这样的人——

“夜路黑,望二爷一路注意安全。”似是才想起什么,蒋弦知又回头。

同时让锦菱放下风灯。

寒夜里,烛火激起一处的暖意,将她的身影映得融融。

“我离家近些,灯就留给二爷了。”

小姑娘嗓子软,声音很甜。

任诩那句下意识的不必还未出口,就见她闪身折过巷口,只剩灯盏照亮一处温亮。

“……”

这算什么。

既怕他又要替他着想,是为以后嫁入侯府谋图钱财留路子么?

好笑。

凝着那灯的光亮,任诩道不清心底的情绪,无解的烦躁一时通通化作对脚下人的戾气。

没再收着,他目如沉水。

而后无声伸手抽出纪焰腰上佩剑。

手起刀落,剑柄骤沉之间听得那人心肺俱裂的一声痛呼,被利剑穿透的手臂青筋暴起,疼得浑身战栗。

见他仍不言,任诩轻笑。

他手腕微转,剑动骨裂,摩擦出令人齿寒的刺耳声响。

“别他妈浪费老子时间。”

眼见他还要继续,那人面如金纸,大汗淋漓,痛得几乎意识模糊,再忍耐不下,慌张告饶。

“我说!我说!”

“就是蒋家……蒋家的人寻的我!”

有一瞬的诧然,任诩挑眉:“蒋家?”

“是……”

“谁?”

“我、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个丫鬟给了我银钱,让我在蒋府门前守着,再就不知道了!好汉、好汉饶命啊!”

任诩垂眸不语。

原是如此。

看她那模样,想是知道谁是主谋了。

他惯知侯府里勾心斗角,却不想像她们这样的人家姑娘之间也会闹得腥风血雨。

甚至不惜对自己的亲人下手。

心底有须臾的沉。

她蕙质兰心,身上却似乎也有同他一般的疮痍。

有那么一瞬,任诩在想。

人与人的宿命,或许是关联着的。

夜色中暗光敛尽,风灯中的烛火却依旧烧得热闹。

幽幽不灭,明得执着。

他没再问什么,淡声交代纪焰处理,兀自领着金璃走到风灯边上。

纪焰动作很快,不出片刻回身,摇摇头感慨:“属下还当那蒋家大姑娘是害怕了,原是因得这个……也是够可怜,竟被自己府中的亲人算计。”

想起蒋絮一事,任诩轻嗤:“她府中怕也不止算计她一样。”

不过他说得倒对。

她并非在怕他。

三月夜,北风席卷淡寒。

纪焰替他掌灯,忽而道:“爷,好像还有一个东西……”

灯上精致得不合时宜的物件映入眼帘,自外裹上浅妃色的刺绣围套,漂亮得不像话。

任诩皱眉:“什么玩意?”

纪焰琢磨了阵:“许是手炉。”

“……”任诩闷了半晌,冷笑,“她把这娘们儿东西留给老子?”

笑话。

他岂会用这种东西。

纪焰默了会儿,赞道:“春夜天冷,蒋大姑娘心细。”

任诩嫌弃得很:“老子不要。”

纪焰沉吟片刻:“那就扔在这吧,属下掌灯,也带不得这玩意。”

任诩兀自走出两步,又回头,声音极不耐烦:“扔在这儿,她回头又管老子要怎么办?”

纪焰没敢说话。

到底还是拿起了那手炉,任诩拂袖皱眉。

“麻烦。”

纪焰无声走着,不时余光扫一眼他。

那妃色的小巧玩意与他周身的散漫极不搭,却又破天荒地把他身上的戾气渡下去些许。

纪焰再三压唇。

任诩没注意他的神色,指腹摩擦着手炉织套上柔软的锦缎,目中折出风灯暖光,亮色如星。

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硬朗眉眼沾上可疑的柔和。

倒是……

挺暖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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