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道歉

“姑娘真要进去吗?”

马车行驶了一阵,终于进入北街。

北街地处繁华,坊内不设宵禁。

高楼檐尾的凤凰灯高垂长明,同丝绒般的夜幕上的繁星遥遥相应。

薄纱灯笼氤氲在酒色的氛围里,纵入夜,四下也闹如白昼,脂粉甜腻的香气一路飘散,烘出迷醉非凡的热闹。

蒋弦知在香云楼门口站定。

没有别的办法了。

总是要问问的。

纵使如今和侯府已经立下了婚约,但倘若这络子真在任诩手中,又被旁人瞧见,京中难免会传出风言风语,被人安上私相授受的名头也不是没可能。

于他一个纨绔或许不算什么,但于她一个小官家的亡妻嫡女,却足以算作灭顶之灾。

拿定了心思,蒋弦知抚平面纱,轻声:“走吧。”

香云楼前没看到纪焰。

正值夜晚,多是些女子迎宾。

这会子瞧见走进一个女客,一时间皆心中稀奇。

不过夜时也有个别家的夫人来香云楼中拎回自家夫婿,故有小女郎颇为谨慎地问她来意。

“姑娘可是要寻人?”

“二爷今日在吗?”

小女郎一时诧然,又听她续言。

“劳烦姑娘替我通报一声,我是蒋家的人,有事要求见二爷。”

“什么人都敢来求见二爷?”那小女郎身侧的一个女子忽然抬眸,眉眼虽美,目色却带了些凌厉。

她自上回就瞧见过这蒙着纬纱的女子,分明是蒋家的小侍女,却敢在香云楼放肆,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

她拨开手上染甲的凤仙花,摇晃着身体朝这边走来,笑意不达眼底。

“怎么?蒋家硬攀上这门侯府的亲,真就把自己当主人了?我们二爷,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见的。”

“你胡说什么!”

自家姑娘怎么也是世家小姐,就算是在香云楼,也不该受一个贱口的话,锦菱面上一瞬挂上怒色,险些忍不住发作。

“我说的有错?”

“箬兰,不得无礼。”后堂忽然走出一个女子,身形稍丰满,柳眉杏目,神色温和利落。

这个被唤作箬兰的女子,一瞧见她顿时收了面上的讥讽,眉眼轻垂下去,行了一礼,像是有些忌惮。

“槿娘。”

槿娘敛目,也不责备,只淡道:“下去吧。”

而后看向一旁的小女郎:“去给客人上茶。”

“是。”

小女郎和箬兰走后,这一块的地方终于清净少许,槿娘目中含笑望过来,轻声道:“姑娘坐吧。”

蒋弦知点了头:“多谢。”

“姑娘既想见二爷,定是有要事,只是,”她带着歉意一笑,道,“焰郎陪二爷回楼中时,说爷今日心情不大爽利,现在倒不太好打扰。姑娘若不急,不妨在这等上片刻。”

听她提及纪焰,蒋弦知稍一抬眸,视线乍然触及对面女子雪白脖颈上的淡淡红印,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些什么。

纪管事瞧着也过弱冠之际了,有了家世也是自然。

只是隔着纬纱,那片痕迹也分外明显。

有些不自在,她匆匆将视线移开。

槿娘却浑然不在意,只笑着将茶果递与她。

蒋弦知点头谢过,又道:“我不急,在这里等着就是。”

“姑娘稍坐,我先去问问我男人,看二爷有空没有,”她起身,微笑,“姑娘有什么需要尽管对小芙开口就是,不必拘束。”

槿娘绕过前厅的大宽屏风,朝楼上走去了。

纪焰正在香云楼顶层门外守着,听了这事,朝楼下瞧了一眼,却是松了口气似的。

“怎么?”槿娘瞧清他神色,笑着问了句。

“来得正好。”

恼得就是这个呢。

他折身进了内室,瞧着暗色里坐着的人,禀报道:“爷,蒋家姑娘来咱们楼——”

话音未落,一个杯盏就碎在脚下。

“……”

纪焰默了一阵,而后行云流水地后退关门。

槿娘在外间关切问他:“如何?”

“火气大着呢,”纪焰摇了下头,道,“咱们爷哪是将就的主儿,知道了这蒋家姑娘别有所求,自该恼的,这婚事怕也成不得了。”

“这样啊,”槿娘望着楼下那袭白裙,叹息一声,“我倒觉得这蒋家姑娘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姑娘呢,难为来咱香云楼一趟了。”

何况,爷对她似乎也多少不同些。

知道她隐瞒身份也不动声色,并未恼火,这一次却连见都不肯见了,怕是……

二人还未说完话,忽然听得门扉一声响。

是从里面打开了。

“你点的什么香,”男子从内室步出来,皱眉斥道,“直熏得人头疼。”

“我……”纪焰懵了一瞬。

不就是平日里的香——

他刚要开口辩解,却被槿娘拉住了。

“爷,室内炉香燃得重,难免憋闷些。楼下刚泡了雨后天青,爷不妨去尝尝。”槿娘笑道。

“嗯,”任诩淡应了声,瞧不出情绪,又侧头回眸,“把金璃也带下去,闹人得很。”

被任诩扫过的地方,钻出一只毛色极好的黄耳玉犬。

本是满面凶神恶煞的相,一见任诩看过来,一对耳朵的姿态就乖顺了好些,刚欲出口的欢声咆哮也静在了喉咙里,只把尾巴摇得极欢。

纪焰应了,领过引绳,准备带下去喂。

任诩从顶楼走下来。

他衣衫散漫微敞,随意系过的腰带恣意落拓。

楼中灯火不弱,却在他身后皆化为摆设。

蒋弦知站起身来,视线凝在任诩身上。

这个人行事明明荒唐不羁,却又处处有着不可理喻的耀眼。

像是天生就该站在戏台中央的角儿。

却扮的坏角色。

见他缓缓走至她身前,蒋弦知移开视线,轻轻福身。

“二爷——”

他身上的气息并未停留。

寡淡而忽略不得的檀香意从鼻尖擦过,留下一丝捉摸不透的余息。

他眼皮都不曾多抬一下,像是没看见她一样,径直从她身旁走过。

而后在她身后的长椅上坐下,懒散对身旁道:“不是说有雨后天青吗,怎么不上?”

得了话的小女郎连忙下去筹办,一旁的几个玉软花柔的女客儿纷纷在旁一动不动地立着,整齐地福身请安。

箬兰无声斜了一眼蒋弦知,唇边扬起些讥讽笑意。

且以为自己是谁,进来就要找二爷。

此刻难堪了吧?

蒋弦知倒不觉有甚,只是有些奇怪。

但任诩这个人,或许本就喜怒无常罢。

毕竟是自己有求于他,蒋弦知回身走到他身旁,又请礼问安,可相求的事还未说出口,就见他眉梢微挑,眼下的褐痣莫名折出冷意。

抬眸看过来时,是满目的疏离淡漠。

“姑娘来我这香云楼,也不怕脏了你这身衣裙。”他轻笑。

出口的话,是和初见一样的讥讽与放浪。

蒋弦知张了张口,微蹙了下眉。

抿了下唇,她放软声音问:“打扰二爷了,不知二爷可曾见过我的络子。”

“不曾。”淡冷的两个字。

蒋弦知默了一阵,攥了下衣裙。

“以后姑娘还是不要随便来这了,”任诩自顾自饮起茶,无所顾忌地笑,“我香云楼夜晚不接女客,老子呢,也最厌烦被人打扰。”

见蒋弦知不应,他拂袍站起身来,在她面前,持盏而立。

似乎稍低头倾近她少许。

眉眼间却依旧冷色潋滟,笑意不真切。

“听明白没有?”他低笑问,声音凉薄。

蒋弦知目光稍滞。

他这没由来的火气,可是因为发现了之前的欺瞒?

那——

确实是她不对。

“听明白了。”

声音低软,眼前人似乎也垂下眼眸。

语气轻的,像是能被风吹散。

任诩忽而有些烦,又听她柔声开口道歉。

“今日是我贸然打扰二爷了,对不起。”

“……”

像是一拳砸在棉花上,现下只让人觉得堵。

任诩自己也不知为何,一见到她这模样,心中就有纾解不开的烦躁。

这般一揉就碎的好欺负模样,还敢为着钱财嫁到侯府?

他不想再同她多说什么。

心底没由来的陌生感受,让他下意识产生一丝抵抗危机的本能。

让人只想避开。

他别开眼。

而后抬指,示意她离开。

蒋弦知刚想回身,忽而见屏风侧站着一只半人高的黄毛犬,一眼瞧来,凶神恶煞。

她面色乍然一白,腿也跟着软了几分,急急向身后退去。

“怎么有狗,姑娘最怕狗了!”锦菱高呼一声,跑上前去赶。

却不想那黄耳刚被纪焰喂完食,现下还未拴上绳,敏锐地瞧出这旁的陌生女子露出怯色,一时极兴奋地激起狂性,骤然向蒋弦知这边奔来。

蒋弦知慌慌张张地向后退。

一个不慎,膝骨磕到桌案角。

本就在家中跪了一个日夜,膝上全是淤青,被这样一撞,她几乎站不稳。

她下意识伸了手。

似乎抓住了一人的袍袖,她如救命稻草般紧紧握住,身子却还是失衡。

忽然。

有一只手有力地反握住她的手腕,又适时扶了她腰身一把,不致让她摔倒。

熟悉的气息闯入鼻息,蒋弦知顾不得许多,见那恶犬横冲直撞地朝这旁冲来,怕得几乎攥牢了任诩的手臂。

这样大的狗,若是过来——

会伤人吧?

如要伤人,会不会将人咬死?

那恶犬朝这边奔来,怕是谁都不会放过。

她脑中一瞬涌出好些念头来。

无论如何,任诩曾救过她的命。

就算他行事荒唐、性情恶劣,他于她终究有救命之恩。

她不想欠他的。

电光火石的一瞬,她拿定了心思。

而后视死如归一般地迈了一步,挡在任诩身前。

“快走……”她催促。

任诩刚要唤金璃,忽而见小姑娘纤弱的身躯近乎执拗地堵在前面。

明堂灯火里,她指尖在轻颤。

明明怕得声音呼吸都在抖,却还在坚定地护他。

任诩看了她一眼。

面上难得露出了一丝错愕。

“走啊!”她又催。

任诩终于回过神,扫了金璃一眼,皱眉骂道:“畜生,发什么狂。”

金璃听得他开口,一瞬停在原地,喉中发出些委屈的哽咽,却也不敢再动。

蒋弦知还未从惧怕中脱离开来,犹在原地怔怔。

“吓着了?”他问。

蒋弦知勉强平复着呼吸,手臂还固执地举着。

手腕被人一把攥住,她被拉着坐下来。

“之前不是胆子挺大的。”他松手,低笑看她。

蒋弦知没回话,她眼睛本就敏感,此刻因着惊吓和紧张被逼出的泪蕴在眼眶里,突兀地砸了下来。

任诩手指拢了一下。

笑意收敛,他心底激起躁郁,挥之不去。

“哭什么,又没咬你。”他皱眉。

小姑娘不理他,犹自怔着,还吸了下鼻子。

任诩越来越烦。

他心底清楚,想不烦,只能让她不哭。

一个小姑娘被吓着了。

是该哄一下吧?

可他又不会。

眉眼有些不耐,任诩侧头对上金璃:“滚过来道歉。”

金璃一顿,更不敢动。

纪焰在一旁都听懵了。

这话……是在对狗说?

他是不是该提醒一下,畜生听不懂啊?

蒋弦知更是一缩,满脸戒备瞧着那侧,刚放松些的身子又紧张起来。

似也察觉有些不妥,任诩按了下眉心,没好气:“罢了。”

瞧着蒋弦知这模样,他难得有些无措。

为着不烦,他妥协了。

于是尽力放软了些语气,嗓音却还是生硬。

“别他妈哭了。”

话一出口,任诩顿了瞬,而后被迫敛了敛习以为常的戾气。

叹了口气后低下声音,似在轻哄。

“老子跟你道歉,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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