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络子

“你……”

蒋弦知脸一瞬红透,热意一直渡到耳尖。

满京之中的世家子弟,只有他会这样肆无忌惮地说这种话。

摇曳的烛火下,她耳上那一点粉分外清晰。

让人很想把那一点颜色揉开。

借着醉意,任诩有一瞬的恍惚,鬼使神差地伸手。

他指尖从她耳际的轮廓划过,留下一触即离的干燥温度。

男人手指炙烫。

像被热度纵着,蒋弦知身子一缩,骤然退避开来。

而后下意识将他的手打落。

小姑娘力气不小,任诩手背留下半片红印。

他垂目轻笑,瞧见小姑娘轻颤的指尖。

“真当老子脾气好,是吧。”

男人带着些戾气的身影半隐在昏暗的灯火里,笑意带着些凉。

面上的混账神色让人触之生寒。

锦菱一瞬紧张起来,面色戒备一动不动地站在蒋弦知身侧。

见任诩无声瞧了这边半晌,蒋弦知手指攥了攥裙角,而后下定决心似的,缓慢地朝他伸出了手。

“要不然,”她声音轻轻软软的,带着些犹豫,“你……你打回来吧。”

“……”

乖得要死。

任诩神色顿了下,抵腮笑了。

他目光落在她皓腕上那处暗色的月牙疤上,眸色深了瞬。

“再有下次,小心把你打哭。”他靠近她些许,低声开口威胁。

“……”

锦菱站在一旁,原本紧张的神色微僵。

是她的错觉吗?

怎么觉着——这任家二爷威胁人的语气这般幼稚?

从蒋弦知身旁退开的时候,任诩手指轻动了下。

一片暗色里,影影绰绰的细线轮廓无声掉落。

被任诩伸手接过。

他向身后倚靠去,淡漠抬起眼眸:“还不走?等着老子送你回府?”

轻轻松下一口气,蒋弦知福身:“天色不早了,小女告退。”

盯着她背影走进暗夜里,任诩咽下半口酒,目光凝了一刻。

纪焰为他又斟上半盏的酒,也跟着抬眸瞧了眼那截洁白的裙裾,撂下视线幽幽低声:“爷不会真想送吧……”

任诩眉心轻皱,回过神后目色染上些烦躁。

声音带着些不耐:“滚。”

纪焰迅速将酒盏一搁,起身退开:“属下明白。”

明白个屁。

任诩冷笑了声,不欲与他多言,抬手将方才从她身上取下的络子掷在桌案上。

这络子虽收针内敛,却难掩精密。

若非如此手艺,定然也无法用凤凰羽线做环结。

薄柿的颜色在灯火下显得分外清透,任诩目光滞了一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移开视线,抬眼望向纪焰,淡声:“拿去和舒华扣比对。”

“是。”纪焰领过退下。

身边终于安静了些,任诩却忽然觉得有些没意思。

酒盏从他手中被推开,在桌上孤独地转了几个来回。

他撩袍起身,也朝内室走去。

“你还要不要脸面!深更半夜私会男人,若是让人知晓了,你还让你爹这张老脸往哪搁!”

深夜的蒋府不得宁静,蒋禹被蒋弦微添油加醋激起的怒意愈演愈盛。

虽说已经定下婚约,但礼数还未走全,于情于理,蒋弦知都不该与任诩相见。

倒辩驳不得什么。

只是蒋禹似乎也并不只为这一件事生气。

“我真不知道你现在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你明明知晓你妹妹女红差些,还故意拿了编织凤凰羽线的手艺,让蒋家在女红宴上失了大脸面!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日日都藏着什么心思,但你妹妹名声扫地,对你有什么好处!”

见蒋弦知不言语,他怒气更甚。

“你果真和你娘一样,心中从来都是最要紧自己的,向来瞧不上旁人!我们蒋家是亏待你们了还是怎的,做出那些假清高的样子给谁看?”蒋禹声音很冷,语气尖锐。

蒋弦知像被刺了下,忽然抬起眼直视蒋禹。

自己这个父亲,最是懦弱敏感不过。

因着他自小寄人篱下的经历,一直死死维持着他卑微又可怜的自尊,如赵姨娘这样的人,日日捧着他的脸面生活,自能求得一个好前程。

可像娘亲那样的女子,他折不断她的傲骨,锉磨不得她的脾性,将卑劣又自私的一面暴露之后得不到违心的拥捧,故而将一切接受不得的羞恼通通化作一腔恨意,付诸在娘亲和她身上。

不过他有一句话倒是说得很对。

自己和母亲,都是瞧不上他的。

“没有亏待吗?”蒋弦知拂了下头发,低低笑了一声。

蒋禹怔了下。

“若不是靠着凤凰羽线的手艺,父亲以为自己当年能买来法司的位置吗?”蒋弦知仰头,笑容纯和,“能一路,走到今天吗。”

蒋禹听清楚她在说什么之后,面色又青又白。

赵氏脸色微变,忙道:“知姐儿,说什么……”

话音未落,就是重重一巴掌落下来。

“你就在这跪着吧!”

蒋禹气极,声线都几乎在抖,而后再不发一言,骤然折身出了祠堂。

门扉被大力关上,祠堂之中烛火狠狠摇晃了几下。

锦菱骤然跪下来,眼圈都红了半边。

“姑娘何苦提这些……这么多年,老爷是什么样的人,姑娘还不知道吗?老爷哪里听得了这些话,姑娘何必自讨苦吃?”

“知道是自讨苦吃,”蒋弦知就着锦菱的手,碰了碰热辣的下颌,忽而笑了,“但就是想说。”

那些难以释怀的委屈,一触碰就忍不住呢。

若不是因为太苦,谁不想好好活着。

蒋弦知在祠堂里跪了一日一夜。

刚过午后,锦菱就自外间小步走来,急急道:“姑娘快起来吧,老爷今日同通判喝酒,晚上不会回来了!”

蒋弦知膝上酸软,被锦菱搀扶着站起身来,下意识去提络子,却只摸到光滑的裙襟。

手指顿了下,她眉心微滞。

锦菱也发现这络子不见了,一时有些慌张。

“这络子是姑娘贴身的东西,又在女红宴上现过人前,若被男子拾捡去,恐怕不好呀……”

提及男子,锦菱想起来什么,小心地看了眼蒋弦知。

蒋弦知攥了攥手。

她自城南归来时,身上尚带着这络子,现下遗失,断无别的可能。

定是落在了樊花楼。

蒋弦知回了院中,自内室翻出一二文帖,道:“今日正好该给沈大哥送帖子,就去趟城南罢。”

“好,”瞧见她膝上一轮青紫,锦菱轻轻叹息,“难为姑娘了,今日怕又要劳累了。”

“倒不是奴婢偏见,总觉得一遇见任家那位混世魔王,就没好事呢。”她声音里带着些埋怨。

无端想起他手指躁热的温度,蒋弦知蹙了下眉,拿起帖子,轻声:“走吧。”

到了城南已是傍晚,沈知南刚自演练场回来,远远瞧见蒋家的马车急忙下了马。

男子身影颀长,身上还未卸下的银甲在昏色月光下折出坚硬的淡泽,容色硬朗,眉眼却清隽。

“我来晚了。”瞧见蒋弦知在马车旁立着,他抱歉道。

“无妨,我也没等多久。”蒋弦知温声笑应。

拿过了她手中的帖子,沈知南忍不住赞叹:“如今六皇子是越发离不开妹妹的帖子了,上一周老太傅看过了,直夸六皇子文章有巧思呢。”

“我也不过是为殿下寻些题眼,抛砖引玉罢了。”

“知妹妹不必自谦,你心思玲珑剔透,旁人不晓得,我还不知晓么?”收好帖子,沈知南抬头道,“妹妹近日可凑齐银钱了?若是不够,我这里还有好些……”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蒋弦知摇了摇头。

“沈大哥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来解决就好。”蒋弦知温声道。

见惯了她这模样,沈知南叹了口气,也不再提。

见蒋弦知就要告辞,他犹豫了半瞬,道:“好些日子没见妹妹了,这附近不远处就是樊花楼,我请妹妹去坐坐,可好?”

他眸中带着些殷切的期待。

蒋弦知本也要去樊花楼寻一寻络子,但因着前几次的事,生怕又遇见那个混世魔王,一时间有些踌躇。

“就是这个时候,人恐怕有些多,”沈知南不知她在想什么,上了马遥遥看了一眼,“都排到福华街外了。”

听了这话,蒋弦知却是松了口气。

他爱清净,若是来了这,定会同上次一样清场子的。

“也不会扰知妹妹太久,是我也馋了樊花楼的点心,倒是辛苦妹妹陪我了。”沈知南笑道。

同沈家大哥是打小的情分,他肯帮她和宫中牵线,也是极真心帮她的忙,自不好相拒。

她戴着纬纱,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人瞧见。

蒋弦知没再推拒,温声应下了。

“爷,这么闹,您也忍得下?”陪任诩待在樊花楼紧里面的包间,听着外面喧哗声一片,纪焰险些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任诩目色轻垂,也被喧闹惹得心烦,皱眉问:“络子可比对过了?”

纪焰恭恭敬敬地呈上络子,道:“属下仔细比对过了,想来这蒋家姑娘确是传了见知大师的手艺不假,无论是埋针还是走线,都是那一路子的习惯。”

“嗯。”任诩漫不经心地应了声,手中捻了捻那络子,没再说什么。

纪焰忽而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从昨日到今日,二爷都要来这用晚膳,多吵闹也进得,也不必包场了。

若是为了吃食,这整个樊花楼都是他的,也不必如此麻烦。

如今他这样子,倒像是在……

等什么人。

心中划过这个猜测,纪焰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

“罢了,走吧。”似是觉得无趣,任诩拿起那络子,折身往回。

“爷!”忽然觑见楼下的身影,纪焰适时叫住他。

任诩回过神,目色落在那袭浅色衣裙上。

不过今日倒不是她自己,身旁还跟了个男人。

似是怕被人发觉,她走得很谨慎。

任诩轻笑了声,在栏杆上撑腮下看。

二人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知妹妹,你是将络子落在哪了,可有印象?”

蒋弦知摇了摇头。

“那可会有什么人拾走,妹妹心中可有数?”

蒋弦知顿了下,无声沉默。

沈知南并未察觉,见这边四下里无人,他一边寻着一边轻声道:“我知晓妹妹近日与侯府议了亲,妹妹可是真愿意嫁与那个纨绔么?”

蒋弦知垂眸:“我愿意的。”

却见沈知南骤然回身:“你瞒谁你也瞒不过我。你一向最是知法守礼,书画琴棋无一不通,平素里明明最看不上的就是那些无为纨绔,像任诩那样只会败坏侯府福泽的败家子,你怎会真心愿意?”

“我知你家中兄弟姊妹惯爱欺负你,是不是为着蒋絮那事?”

抬眼看了看沈知南,蒋弦知摇了下头:“也不是为了他。”

“那是为了什么?”沈知南有些急,见她不愿多说更是心焦,想拉住她却又不敢伸手。

“沈大哥放心,我真的是——”

“你让我怎么能够放心,任诩是什么人,你真的清楚么?满京的贵女都对他避之不及,你哪来的胆子敢嫁他?”沈知南话语停了一瞬,而后认真看向她,道,“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瞧中了侯府的富贵?”

蒋弦知愣了下,没应。

“你近来这般缺钱,我虽不知你为了什么,但多番想助你你也不肯,若真落得此地步,倒还不如来求我!”沈知南道。

蒋弦知张了张口,半晌道:“沈大哥误会了。”

“怎会是误会?既不是为了蒋絮,又不是为了富贵,那你图什么?”

图什么。

蒋弦知一时间答不出。

前世今生一说,谁人会信。但她好像也真的因缘际会,为着这么个荒谬的理由,愿意嫁与侯府。

且以为也算自救。

如沈知南的话讲,她着实最厌烦那些吃喝嫖赌混日子的纨绔,但于任诩,她却总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藏得很深的痛意。

和她相似的一种痛。

那些被人深深辜负过的伤害,经历岁月的包裹,有的人尽然化作冷漠坚硬,有的人处处化作荒唐伪装。

蒋弦知这番沉默被沈知南视作默认,他垂眸顿了片刻,随后沉静道:“我实不忍见知妹妹所嫁非人。若只是为了侯府的钱财,你想要的,我沈家或也给得起。”

蒋弦知一怔,而后福身。

“沈大哥言重了,侯府也并非魔窟,实不必为我言至此。”

沈知南却凝着她,认真道:“我不是在玩笑。”

一直在楼上隔间听着的纪焰忽而觉得身上一阵泛寒,鼓起勇气看了眼身边的人。

“钱财,”任诩摸了摸下巴,笑意很冷,“真以为侯府可堪算计么?”

怪不得他想不出缘由。

原是她缺钱啊。

“二爷,我瞧着蒋家姑娘也未必是……”

话音未落,就被甩过来的络子截断。

那薄柿色的络子被任诩掷在地下,丝穗在空中轻颤。

“不想活你就继续说。”

纪焰适时闭嘴,随着他一同离开。

楼下二人并未瞧见络子,搜寻一阵无果之后只得放弃。

“知妹妹,这络子怕是真丢了,你打算怎么办?”

“原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丢了就丢了,”蒋弦知抬了抬眼道,“天色不早了,沈大哥早些归家吧,明日还要去给六殿下复命不是?”

沈知南看了她一眼,神色似有些踌躇,像是还有什么话要讲。

“沈大哥也不必担心我,向来没有人能迫成我不愿的事。满京恶名的纨绔,或许,”她笑了一下,“也有纨绔的好呢。”

沈知南微怔,听出她话中的坚定,半晌目中划过一丝涩意,只道:“妹妹既然决定了,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多谢沈大哥挂念。”

二人再未说什么,互相告辞离开。

“咱们回府么,姑娘?”锦菱问着。

蒋弦知拢了一把面前的纬纱。

她那络子显眼,却也不是什么珍稀物件。

店小二既没瞧见,楼中四处又寻不着,左右不过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姑娘?”

放下纬纱,蒋弦知抿了下唇。

“去香云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