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蒋弦知脸一瞬红透,热意一直渡到耳尖。
满京之中的世家子弟,只有他会这样肆无忌惮地说这种话。
摇曳的烛火下,她耳上那一点粉分外清晰。
让人很想把那一点颜色揉开。
借着醉意,任诩有一瞬的恍惚,鬼使神差地伸手。
他指尖从她耳际的轮廓划过,留下一触即离的干燥温度。
男人手指炙烫。
像被热度纵着,蒋弦知身子一缩,骤然退避开来。
而后下意识将他的手打落。
小姑娘力气不小,任诩手背留下半片红印。
他垂目轻笑,瞧见小姑娘轻颤的指尖。
“真当老子脾气好,是吧。”
男人带着些戾气的身影半隐在昏暗的灯火里,笑意带着些凉。
面上的混账神色让人触之生寒。
锦菱一瞬紧张起来,面色戒备一动不动地站在蒋弦知身侧。
见任诩无声瞧了这边半晌,蒋弦知手指攥了攥裙角,而后下定决心似的,缓慢地朝他伸出了手。
“要不然,”她声音轻轻软软的,带着些犹豫,“你……你打回来吧。”
“……”
乖得要死。
任诩神色顿了下,抵腮笑了。
他目光落在她皓腕上那处暗色的月牙疤上,眸色深了瞬。
“再有下次,小心把你打哭。”他靠近她些许,低声开口威胁。
“……”
锦菱站在一旁,原本紧张的神色微僵。
是她的错觉吗?
怎么觉着——这任家二爷威胁人的语气这般幼稚?
从蒋弦知身旁退开的时候,任诩手指轻动了下。
一片暗色里,影影绰绰的细线轮廓无声掉落。
被任诩伸手接过。
他向身后倚靠去,淡漠抬起眼眸:“还不走?等着老子送你回府?”
轻轻松下一口气,蒋弦知福身:“天色不早了,小女告退。”
盯着她背影走进暗夜里,任诩咽下半口酒,目光凝了一刻。
纪焰为他又斟上半盏的酒,也跟着抬眸瞧了眼那截洁白的裙裾,撂下视线幽幽低声:“爷不会真想送吧……”
任诩眉心轻皱,回过神后目色染上些烦躁。
声音带着些不耐:“滚。”
纪焰迅速将酒盏一搁,起身退开:“属下明白。”
明白个屁。
任诩冷笑了声,不欲与他多言,抬手将方才从她身上取下的络子掷在桌案上。
这络子虽收针内敛,却难掩精密。
若非如此手艺,定然也无法用凤凰羽线做环结。
薄柿的颜色在灯火下显得分外清透,任诩目光滞了一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移开视线,抬眼望向纪焰,淡声:“拿去和舒华扣比对。”
“是。”纪焰领过退下。
身边终于安静了些,任诩却忽然觉得有些没意思。
酒盏从他手中被推开,在桌上孤独地转了几个来回。
他撩袍起身,也朝内室走去。
“你还要不要脸面!深更半夜私会男人,若是让人知晓了,你还让你爹这张老脸往哪搁!”
深夜的蒋府不得宁静,蒋禹被蒋弦微添油加醋激起的怒意愈演愈盛。
虽说已经定下婚约,但礼数还未走全,于情于理,蒋弦知都不该与任诩相见。
倒辩驳不得什么。
只是蒋禹似乎也并不只为这一件事生气。
“我真不知道你现在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你明明知晓你妹妹女红差些,还故意拿了编织凤凰羽线的手艺,让蒋家在女红宴上失了大脸面!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日日都藏着什么心思,但你妹妹名声扫地,对你有什么好处!”
见蒋弦知不言语,他怒气更甚。
“你果真和你娘一样,心中从来都是最要紧自己的,向来瞧不上旁人!我们蒋家是亏待你们了还是怎的,做出那些假清高的样子给谁看?”蒋禹声音很冷,语气尖锐。
蒋弦知像被刺了下,忽然抬起眼直视蒋禹。
自己这个父亲,最是懦弱敏感不过。
因着他自小寄人篱下的经历,一直死死维持着他卑微又可怜的自尊,如赵姨娘这样的人,日日捧着他的脸面生活,自能求得一个好前程。
可像娘亲那样的女子,他折不断她的傲骨,锉磨不得她的脾性,将卑劣又自私的一面暴露之后得不到违心的拥捧,故而将一切接受不得的羞恼通通化作一腔恨意,付诸在娘亲和她身上。
不过他有一句话倒是说得很对。
自己和母亲,都是瞧不上他的。
“没有亏待吗?”蒋弦知拂了下头发,低低笑了一声。
蒋禹怔了下。
“若不是靠着凤凰羽线的手艺,父亲以为自己当年能买来法司的位置吗?”蒋弦知仰头,笑容纯和,“能一路,走到今天吗。”
蒋禹听清楚她在说什么之后,面色又青又白。
赵氏脸色微变,忙道:“知姐儿,说什么……”
话音未落,就是重重一巴掌落下来。
“你就在这跪着吧!”
蒋禹气极,声线都几乎在抖,而后再不发一言,骤然折身出了祠堂。
门扉被大力关上,祠堂之中烛火狠狠摇晃了几下。
锦菱骤然跪下来,眼圈都红了半边。
“姑娘何苦提这些……这么多年,老爷是什么样的人,姑娘还不知道吗?老爷哪里听得了这些话,姑娘何必自讨苦吃?”
“知道是自讨苦吃,”蒋弦知就着锦菱的手,碰了碰热辣的下颌,忽而笑了,“但就是想说。”
那些难以释怀的委屈,一触碰就忍不住呢。
若不是因为太苦,谁不想好好活着。
蒋弦知在祠堂里跪了一日一夜。
刚过午后,锦菱就自外间小步走来,急急道:“姑娘快起来吧,老爷今日同通判喝酒,晚上不会回来了!”
蒋弦知膝上酸软,被锦菱搀扶着站起身来,下意识去提络子,却只摸到光滑的裙襟。
手指顿了下,她眉心微滞。
锦菱也发现这络子不见了,一时有些慌张。
“这络子是姑娘贴身的东西,又在女红宴上现过人前,若被男子拾捡去,恐怕不好呀……”
提及男子,锦菱想起来什么,小心地看了眼蒋弦知。
蒋弦知攥了攥手。
她自城南归来时,身上尚带着这络子,现下遗失,断无别的可能。
定是落在了樊花楼。
蒋弦知回了院中,自内室翻出一二文帖,道:“今日正好该给沈大哥送帖子,就去趟城南罢。”
“好,”瞧见她膝上一轮青紫,锦菱轻轻叹息,“难为姑娘了,今日怕又要劳累了。”
“倒不是奴婢偏见,总觉得一遇见任家那位混世魔王,就没好事呢。”她声音里带着些埋怨。
无端想起他手指躁热的温度,蒋弦知蹙了下眉,拿起帖子,轻声:“走吧。”
到了城南已是傍晚,沈知南刚自演练场回来,远远瞧见蒋家的马车急忙下了马。
男子身影颀长,身上还未卸下的银甲在昏色月光下折出坚硬的淡泽,容色硬朗,眉眼却清隽。
“我来晚了。”瞧见蒋弦知在马车旁立着,他抱歉道。
“无妨,我也没等多久。”蒋弦知温声笑应。
拿过了她手中的帖子,沈知南忍不住赞叹:“如今六皇子是越发离不开妹妹的帖子了,上一周老太傅看过了,直夸六皇子文章有巧思呢。”
“我也不过是为殿下寻些题眼,抛砖引玉罢了。”
“知妹妹不必自谦,你心思玲珑剔透,旁人不晓得,我还不知晓么?”收好帖子,沈知南抬头道,“妹妹近日可凑齐银钱了?若是不够,我这里还有好些……”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蒋弦知摇了摇头。
“沈大哥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来解决就好。”蒋弦知温声道。
见惯了她这模样,沈知南叹了口气,也不再提。
见蒋弦知就要告辞,他犹豫了半瞬,道:“好些日子没见妹妹了,这附近不远处就是樊花楼,我请妹妹去坐坐,可好?”
他眸中带着些殷切的期待。
蒋弦知本也要去樊花楼寻一寻络子,但因着前几次的事,生怕又遇见那个混世魔王,一时间有些踌躇。
“就是这个时候,人恐怕有些多,”沈知南不知她在想什么,上了马遥遥看了一眼,“都排到福华街外了。”
听了这话,蒋弦知却是松了口气。
他爱清净,若是来了这,定会同上次一样清场子的。
“也不会扰知妹妹太久,是我也馋了樊花楼的点心,倒是辛苦妹妹陪我了。”沈知南笑道。
同沈家大哥是打小的情分,他肯帮她和宫中牵线,也是极真心帮她的忙,自不好相拒。
她戴着纬纱,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人瞧见。
蒋弦知没再推拒,温声应下了。
“爷,这么闹,您也忍得下?”陪任诩待在樊花楼紧里面的包间,听着外面喧哗声一片,纪焰险些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任诩目色轻垂,也被喧闹惹得心烦,皱眉问:“络子可比对过了?”
纪焰恭恭敬敬地呈上络子,道:“属下仔细比对过了,想来这蒋家姑娘确是传了见知大师的手艺不假,无论是埋针还是走线,都是那一路子的习惯。”
“嗯。”任诩漫不经心地应了声,手中捻了捻那络子,没再说什么。
纪焰忽而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从昨日到今日,二爷都要来这用晚膳,多吵闹也进得,也不必包场了。
若是为了吃食,这整个樊花楼都是他的,也不必如此麻烦。
如今他这样子,倒像是在……
等什么人。
心中划过这个猜测,纪焰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
“罢了,走吧。”似是觉得无趣,任诩拿起那络子,折身往回。
“爷!”忽然觑见楼下的身影,纪焰适时叫住他。
任诩回过神,目色落在那袭浅色衣裙上。
不过今日倒不是她自己,身旁还跟了个男人。
似是怕被人发觉,她走得很谨慎。
任诩轻笑了声,在栏杆上撑腮下看。
二人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知妹妹,你是将络子落在哪了,可有印象?”
蒋弦知摇了摇头。
“那可会有什么人拾走,妹妹心中可有数?”
蒋弦知顿了下,无声沉默。
沈知南并未察觉,见这边四下里无人,他一边寻着一边轻声道:“我知晓妹妹近日与侯府议了亲,妹妹可是真愿意嫁与那个纨绔么?”
蒋弦知垂眸:“我愿意的。”
却见沈知南骤然回身:“你瞒谁你也瞒不过我。你一向最是知法守礼,书画琴棋无一不通,平素里明明最看不上的就是那些无为纨绔,像任诩那样只会败坏侯府福泽的败家子,你怎会真心愿意?”
“我知你家中兄弟姊妹惯爱欺负你,是不是为着蒋絮那事?”
抬眼看了看沈知南,蒋弦知摇了下头:“也不是为了他。”
“那是为了什么?”沈知南有些急,见她不愿多说更是心焦,想拉住她却又不敢伸手。
“沈大哥放心,我真的是——”
“你让我怎么能够放心,任诩是什么人,你真的清楚么?满京的贵女都对他避之不及,你哪来的胆子敢嫁他?”沈知南话语停了一瞬,而后认真看向她,道,“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瞧中了侯府的富贵?”
蒋弦知愣了下,没应。
“你近来这般缺钱,我虽不知你为了什么,但多番想助你你也不肯,若真落得此地步,倒还不如来求我!”沈知南道。
蒋弦知张了张口,半晌道:“沈大哥误会了。”
“怎会是误会?既不是为了蒋絮,又不是为了富贵,那你图什么?”
图什么。
蒋弦知一时间答不出。
前世今生一说,谁人会信。但她好像也真的因缘际会,为着这么个荒谬的理由,愿意嫁与侯府。
且以为也算自救。
如沈知南的话讲,她着实最厌烦那些吃喝嫖赌混日子的纨绔,但于任诩,她却总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藏得很深的痛意。
和她相似的一种痛。
那些被人深深辜负过的伤害,经历岁月的包裹,有的人尽然化作冷漠坚硬,有的人处处化作荒唐伪装。
蒋弦知这番沉默被沈知南视作默认,他垂眸顿了片刻,随后沉静道:“我实不忍见知妹妹所嫁非人。若只是为了侯府的钱财,你想要的,我沈家或也给得起。”
蒋弦知一怔,而后福身。
“沈大哥言重了,侯府也并非魔窟,实不必为我言至此。”
沈知南却凝着她,认真道:“我不是在玩笑。”
一直在楼上隔间听着的纪焰忽而觉得身上一阵泛寒,鼓起勇气看了眼身边的人。
“钱财,”任诩摸了摸下巴,笑意很冷,“真以为侯府可堪算计么?”
怪不得他想不出缘由。
原是她缺钱啊。
“二爷,我瞧着蒋家姑娘也未必是……”
话音未落,就被甩过来的络子截断。
那薄柿色的络子被任诩掷在地下,丝穗在空中轻颤。
“不想活你就继续说。”
纪焰适时闭嘴,随着他一同离开。
楼下二人并未瞧见络子,搜寻一阵无果之后只得放弃。
“知妹妹,这络子怕是真丢了,你打算怎么办?”
“原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丢了就丢了,”蒋弦知抬了抬眼道,“天色不早了,沈大哥早些归家吧,明日还要去给六殿下复命不是?”
沈知南看了她一眼,神色似有些踌躇,像是还有什么话要讲。
“沈大哥也不必担心我,向来没有人能迫成我不愿的事。满京恶名的纨绔,或许,”她笑了一下,“也有纨绔的好呢。”
沈知南微怔,听出她话中的坚定,半晌目中划过一丝涩意,只道:“妹妹既然决定了,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多谢沈大哥挂念。”
二人再未说什么,互相告辞离开。
“咱们回府么,姑娘?”锦菱问着。
蒋弦知拢了一把面前的纬纱。
她那络子显眼,却也不是什么珍稀物件。
店小二既没瞧见,楼中四处又寻不着,左右不过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姑娘?”
放下纬纱,蒋弦知抿了下唇。
“去香云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