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的北山,本该山色如娥。
然而此刻却暴雨如注,狭裹着雨雾的风打散了漫天的柳絮,绿意沉压压地浸在山里,天边层云漆色如幕。
蒋弦知一直在跑。
身上的血水和冷汗混在一起,被湿淋淋的凉雨一浸,几乎要将人打落在旷野里。
山林间空旷,女子的叫喊声近乎徒劳。
身后的人穷追不舍,她拼尽了全力向前跑,不慎间从山上滚落。
小腿被尖石划开长长的伤口,莫大的痛楚一瞬让人动弹不得。
她被迫倒在地上,喘咳得心肺俱裂。
身上被前所未有的无助和恐慌裹挟住,近乎麻木的冷意冲到四肢百骸。
万念俱灰的一瞬,抬眸间却忽然瞧见了一行人。
当中围着的那一个衣着最为不斐,他立于青油竹伞下,颀长的身影隔断身后如幕的风雨。
有细碎的雨珠被吹落在他浅青色的衣袖上,洇开浅淡的湿意。
暴雨坠在地上,激起模糊的雨雾。
蒋知弦用尽力气抬了抬眼,乍然撞进了那人的视线。
闲散,淡漠。
昏暗的天色下,眼前人周身落拓,容色俊逸至妖。
他神情慵懒至极,一双狭目眸色漆暗,眼尾一点利落清晰的褐痣,像一颗燃起的火星。
雨丝太密,将一切都隔得朦胧。
她却偏偏将他的那双眼睛看得清楚。
蒋弦知想开口说些什么,终究是没有力气。最后只颤颤巍巍地伸手,扯住他的袍角,口中支吾了些模糊不清的字句。
“大胆,谁准你碰二爷的?”他身周的人一瞬就变了脸色,手中的刀几乎都要挥下的时候,男人手指轻抬。
周遭骤然安静。
他手上玉色极好的扳指折出碎雨的亮。
下一瞬,蒋弦知的下颌被迫抬起。
“说什么?”他问。
“求、求求你……救救我……”她什么都顾不得,声音在雨中支离破碎。
她身上的衣服被方才那伙人扯乱,满身皆是脏污和泥泞。
她知道自己狼狈至极。
但是没有办法。
如果眼前的人不救她,她知道自己是什么下场。
“凭什么救你?”
他身上寡淡的焚香浸入雨里,凉薄轻佻的话带着笑意,飘忽地落到耳畔。
蒋弦知给不出回答。
身后杂乱的脚步也越追越近,她几乎心灰意冷。
“滚开!那女的是爷几个先看中的!”蒋弦知身后追来的人暴喝。
她模糊间瞧见地下的尖石,心中已有了自戕的念头,正当她伸手去够的时候,那尖石忽然被人踢开。
任诩唇角一勾。
随后不疾不徐地起身,唇畔笑意寒凉。
“倒有很久没人和我说这种话了。”
他接过身旁人递过来的帕子,拭净了手,声线淡而懒散。
“你是什么人?”隔着雨幕,领头的人瞧不清对面的面容,只听得他漫不经心的语气。
见他不回应,直接冷下脸厉声道:“你小子够张狂,千万别后悔!可知北山如今是谁当家?”
“山匪?”他不应话,只将帕子掷落在地,又笑。
“老子今日心情好,就为民除害一次。”
之后发生了什么,蒋弦知意识模糊间没有回头,只见得攀到自己身旁的雨流,渐渐渡成了血色。
风静了些,暴雨渐被收进云层,剩下剥离出天际的沉色。
神志恍惚间,她看着他的背影,问:“不知大人贵姓?”
“大人。”他低笑着重复了遍,侧脸轮廓分明。
风雨过后的晦暗融在天光里,那人回眸望过来的目色很淡。
“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蒋弦知微怔,刚要再说些什么,见得他已被人簇拥着上了马车。她勉力站起身想追过去,却被他身边的侍从横刀拦下。
刀上闪过的寒光刺得她眼睛发疼,她心中一惊,避让间听得有人呼唤——
“姑娘、姑娘?”
“姑娘?”
……
蒋弦知蓦地睁开眼。
抬眸正对上锦菱关切的视线。
“姑娘真是跪久了,真让我心疼坏了,我就去小厨房拿个蜜羹的功夫,就见姑娘睡着了。只是,”锦菱微蹙眉瞧她,问,“姑娘可是又做噩梦了?”
蒋弦知低眉怔着,身上尚带着冷潮的汗意,一时间没回过神。
“姑娘自上次病愈,就一直心神不宁的,我瞧着总是做噩梦呢,可要找大夫来瞧瞧?”
蒋弦知握了下手,意识渐渐回笼,低声道:“也不算噩梦。”
若说噩梦,之后在家中发生的那些事,大约才是真正的噩梦。
“那姑娘是做什么梦啦,我也想听听呢,”锦菱端着小碗蜜羹坐过来,笑着调侃道,“我瞧着姑娘总在梦中唤大人呢。到底是什么样的大人,值得我家姑娘这般记挂呀?”
“嗯,”蒋弦知淡笑着应了声,咽了口蜜羹道,“梦见有人救我。”
“谁呀?”锦菱抬起圆溜溜的眼睛,好奇问道。
蒋弦知手中的羹匙微顿。
那个梦的后来,她在雨中瞧见他们渐行渐远的马车。
马车金顶的式样她认得,是侯府方能享用的尊贵。
京中只有一个永安侯府。
蒋弦知搁下羹匙,垂眼:“就是那个声名狼藉的侯府次子。”
锦菱一时惊得说不出话,下一刻听得她口中平静念出两个字。
“任诩。”
内室静了好一会儿。
“姑娘……姑娘莫不是因为这没由来的梦才张罗着要嫁到侯府去的吧?”锦菱踌躇地绞着手指,小心着问,“要不还是、还是找大夫看一看?”
蒋弦知轻笑出声,眼眸垂下:“同你玩笑呢。”
锦菱这才松下一口气:“姑娘真讨厌,净会拿我打趣。”
蒋弦知用完了蜜羹,扶着榻站起身来,柔声道:“咱们出去一趟。”
“姑娘今日这般劳累,怎生还要出去?”
“今天是徐奶娘的祭日,合该去承安寺看看她的。”放下碗盏,蒋弦知袖口露出的一截皓腕分外白皙,除却上面一点颜色微暗的旧疤。
锦菱目光移到她的腕上,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而后应了下来。
她回身取了玉白色的帷帽,为蒋弦知戴上。
自家姑娘幼时因意外患上眼疾,最怕强光,一出门必得戴帷帽。这帷帽上的薄纱也都是经过特制的,能将人挡个严严实实。
铜镜中的女子如秋月一般的脸映在锦菱眼中,一双蕴水的眸子温润似琥珀,端柔而不张扬,如浸在云暮里的晚星。前厅透进来的半斛光正映在她清致的下颌上,将姣好弧度勾勒出明暗,更是精致得不像话。
“京中人皆传咱们蒋府的三姑娘有倾国之姿,要我说,他们根本就是因为没见过咱们姑娘。”锦菱不平道。
“有什么要紧。”
“怎么不要紧,若非京中众人都传言咱们姑娘貌若无盐,姑娘定早就许婚了,哪里须得嫁与那些个混世魔王。”
蒋弦知理了下帷帽前的纬纱,声音很轻:“还没定下来的事,不要胡说。”
锦菱看着她欲言又止,终是叹了口气应了:“是。”
承安寺的人比往日少了好些,寺内一片空旷寂静。
天不算晴,春阳寂寥地挂在天边,穿过层云的光闲散地打在寺庙庄严的青瓦上。
相熟的小沙弥前来问候相引,蒋弦知随着他步入后室,在供奉徐奶娘牌位的一侧软蒲上跪下,又续了好些香火福禄。
刻着徐奶娘名字的小牌如覆新漆,但这一墙其他的好些朱红牌位已经落漆,倒显得有些古旧。
“逝者往生极乐之后,如女施主这般肯时常过来的人也随着日子变少。但纵使施主不再续福禄,我寺也会留牌,故而才会有这么多陈旧的牌位。”小沙弥解释道。
“若是被这世上的所有人遗忘,也是挺让人难过的呢,”锦菱陪在蒋弦知身侧,见她有些失神,轻声安慰着,“好在姑娘常常来承安寺,这般记挂,定能让徐妈妈来世福寿双全。”
“我也只能做这些了。”指节收拢,蒋弦知唇瓣轻抿。
“姑娘别难过呀。徐妈妈当年既肯舍命救姑娘,定是万将姑娘放在心上,若见姑娘不开心,徐妈妈在地下定也不能心安呢。”
轻点了头,蒋弦知站起身来。忽然想起什么,她回身问道:“小师傅,来途到静安一路,便觉看不见行人,寺中也是这般寂寥,不知是何故?”
小沙弥神色微顿,片刻后低了头,只温声道:“天色不早了,女施主还是早些回去,注意行路安全。”
蒋弦知察觉出不寻常。
前世经历了那样的事,她自变得谨慎许多。
只是现下见他不肯多说,她也不好多问,只谢过后便朝茶室走去。
锦菱见她一眼望过来,心中立刻会意,飞快去了前寺打听。
蒋弦知手中的茶还未温凉,便见锦菱匆匆跑回,面上似有些焦虑之态。
“姑娘,听说寺前那条路午后时分闹起来了,好像还见了血出了人命呢!咱们回家时可千万要绕过那条路,可太吓人了……”锦菱直拍胸口。
“出了人命?那治安队早该来了,现下还这般安静,是为何故?”
静安一带并不算偏僻。
事情闹得这样大,也没有治安队不知晓的道理。
除非,是知道而不想管。
什么样的闹剧,能让治安队不想管,甚至不敢管?
蒋弦知微怔。
忽然心念一动,她回眸盯住室中悬着的黄历。
今日是二月初六。
前世的二三月时似乎也闹了几出大事,永安侯府次子因过失杀人而入狱接受调查,后又在老侯爷的一力求护之下,取保归家候审。
然而就算免除死罪,他自己似乎也并未落得什么好处。
同兵马司指挥使之子的几次冲突,也使他受了重伤。
右臂因失血过多伤及经脉,连使力都费劲,是变成半个残废了。
京中众人因得此事更对此人憎恶有加,深以其为京中之耻,斥其为畜生,连惯簇拥在他身侧的众膏粱子弟也痛骂其豹狼成性。
因为他所杀的那个兵马司指挥使之子霍子方。
曾是他最要好的兄弟。
作者有话要说:刚生的狗子不要急着扔,养养就好了……(小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