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金西坠,暮烟静谧。
从回春医馆飘出缕缕炊烟,勾得散堂的人馋虫大作。老大夫特地地问了声儿,知道是今日带着男人来的那个夫人在亲自下厨,倒是愣了个神儿。
为感激耄耋老者寻医问诊,襄助之恩,竺兰利用已有的食材特意做了几道拿手好菜,这一晚医馆的人都多添了大碗米饭,对竺兰是赞不绝口,打心眼里亲切喜欢了,连带着,看她那个脾气不怎么好的男人,都觉得顺眼了不少。
一直到天黑,竺兰端着为魏赦熬的清粥敲开了门,男人仍朝里睡卧,一动不动。仿佛她去了这么久,他便一直保持着这么一个姿势。
也不知从前那个大度的魏公子,是怎么厚着脸皮说他并不介意她心里一直有宣卿的,还扬言不爱无情的女人,偏偏就喜欢她的一根筋。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可心头再是无可奈何,却也狠不下来,真的把他抛在这儿,于是讨好地又特地借着老大夫留的药膳方子熬了一碗清粥,知道他嘴刁,特意加了一小勺的辣,不叫人知道。
她从背后轻手轻脚地靠过去,本以为他还会接着别扭,谁知,这时正听见肚子的空响。
极其清晰响亮的几声。
竺兰短暂地惊讶了一番,立刻扭头望向榻上不动的人影,觉得那背影似都僵硬了几分,不觉好笑,轻弯了红唇。
魏赦吭哧一下从榻上坐起,竺兰吃了一惊正要提醒他胸口上的伤,他却长臂猿似的将她一把捞住,还未放稳的碗盅险些跌坠下去,糟蹋了她的心意,人便天旋地转地到了魏赦的怀中。
“不许动。”
他沉声告诫,虎着脸。
随之,肚子又响了一声。
竺兰便是想怕也怕不了了,反而嘴角的弧度愈发的灿烂,分明是在讥笑他!
魏赦恼得恨不得张嘴咬掉她的唇肉,教她还笑!
“竺氏!”
话音未落,嘴唇上便是轻盈一温。
那吻一触即离,快若飞鸿闪电,只留下一串刺激的酥麻。
魏赦僵着,食指碰了下被亲得发麻的唇,见她眉眼舒展,像纵着小孩儿般宠溺地笑着,愈发懊恼,皱眉,“你莫以为……”
“唔。”
麻意还未消退的唇,又被轻薄了一下。这一次,甚至隐隐地印上了几分湿痕。
“你……”
竺兰又要靠过来亲他,红唇朝他威险迫近。
魏赦歪身避了过去,讪讪伸手去够她的粥:“我……我喝粥……喝粥……”
魏大公子的嚣张气焰空空荡荡,成了笑柄。他小心翼翼地接过了碗盅,耳后薄莹若雪的皮肤被大团红晕所染,平添了几分羞窘的少年气,幸而还有这么一副俊俏好皮囊撑着,不然更像被戏弄的娇媳妇儿似的。
竺兰心里想着,或许全天下的男人都吃这一套……
“魏公子,我帮你。”
她托住魏赦手里的瓷盅,盈盈笑道,眸若春水。
魏赦心中一跳,与她四目相对片刻,如梦初醒,嫌那粥碗烫手似的立刻撒开了。
竺兰用汤匙舀了一勺,吹冷了,递到他嘴边,魏赦便乖乖把脑袋凑过来,低头尝她的粥。
回春医馆设有四五间厢房,可以留病患暂住,竺兰知道他奢靡成性,地方小了怕是要闹,给老大夫他们弄得不愉快,于是多付了点儿钱,让他住得宽敞点。
此际暮色冥冥,屋内昏暗,窗外竹影婆娑,弦月初上。
静得魏赦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胸膛里砰砰的跳动,有力而健促。
他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像喝醉了似的,任人摆布。连他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竟会有这一面,事后回想,简直犹如十佳温柔好郎君。
竺兰却不失良机地破碎了他的念头:“还气不气?”
魏赦扭扭捏捏地看了她一眼,闷闷道:“这种情况,是个男人都会介意的。”
“那当初是谁大言不惭地说希望我不要无情?”
“我错了。”
“那你要怎么样?”竺兰放下了碗盅,不投喂了。
魏赦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竺兰,她侧过脸,一抹月色幽幽静静地倾落在她的雪肤之上,屋外是细密的穿林打叶瑟瑟之音,衬得此时愈发静谧。
她歪着身子,也不动,长睫浓密的影儿遮住了清泉似的眸光,显得神色莫辨。
魏赦心头没底,但直觉告诉他,如果宣卿这两个字不能过去,有任何处置不当的地方,这于他们以后稳定的关系而言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非要忍了这口,也不是不可,但心底到底有些别扭着。可还是继续执拗不退,却更不好。
左右都是死路。
魏赦正要开口。
竺兰忽然回头,望向了他,脸色平静而真诚:“我知道。所以最开始我一直想你不要喜欢我。因为迟早,你心里还是会有芥蒂,其实我一点也不怪你,因为我知道换一个男人,未必比你做得更好,更大度。只不过,我有一话要告诉你。”
魏赦凝神听着,一动不敢动。
竺兰轻轻地道:“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是宣卿把我变成这样的。从前的我,不勇敢,对想做的事畏畏缩缩,一直想学厨,可没有勇气踏出那一步。我怕水,撑船的时候我也不敢看一眼,现在就算依然还害怕,但你知道,我再也没有了阴影。我侍奉母亲,尽管她瘫病在床,我也不离不弃,除了尽孝,是因为我离不开别人,身边没了人我便活不下去……是宣卿把我变成了这样,也许是好的,也许是怀的。可是魏公子,你若是喜欢现在的我,你得接受这个现实,若没有那么一个人在我的生命之中出现过,也许更无你我的缘分。”
她的语气平静,温和,不带一丝锋芒。
可魏赦就是感到心头一阵没来由的刺痛,他茫然地,目光空洞地与她对视。
屋内滴漏的声音落尽,凉风鼓入,吹起青灰窗幔,帘钩下悬着的香囊被刮落了一只在地,洒出淡淡的白芷的幽芬,仿佛侵入了人的皮肤里,每一寸的毛孔都扎入了那股呛鼻的香味。
魏赦突然打了个喷嚏,胸口震得发麻、发痛。
竺兰要看他伤口,魏赦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顿了顿,道:“是我愚了,你勿怪。”
他笑了下,苦涩而自嘲。
“兰儿,人大概都是贪得无厌的,有了一,便想要二,因为不对等,永远想要得更多。其实你跟了我,不顾一切丢下江宁那边所有追出来,已经够了。毕竟一个月以前,我还在患得患失,想你是不是根本一点也不喜欢我……老实说,听到豆花嫂他们那么唤你,而你的名竟是来自于从前那个男人的时候,我心里真是痛,又害怕,好像我和你之前什么也没有,而你的过去,全镂上了宣卿二字。你永远不可能完完全全是我的。”
“兰儿,是我错了。我太贪心了。”
竺兰扶他躺下来,将被褥替他拉上。魏赦那双漂亮的桃花眸仍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无边水色,冰莹澄透。竺兰倾身吻了一下他的右脸,正要离开,魏赦突然伸臂锁住了她腰肢,不许她退去。
竺兰很是无奈,偏偏奈何不得,尤其一看他眼睛,便更是心软无比,也没了力气,软软地靠在了魏赦的胸口,指尖缠上了他的墨发,绵绵地道:“你不贪心,你如此待我,提出这样的要求也是应该,我只是想诚实地告诉你,我会尽力,以后只喜欢你,魏公子。”
她微微仰起脸蛋,在他的耳后印下了湿润的吻痕。
他的双臂刹那间松懈了,梗着脖子怔怔望她,眸中划过一丝异样。
这种温柔,像是前世便有过。
他可真是好福气。
……
魏赦的外伤已基本愈合,可行动无碍了。
第三日,两日便从医馆离开,回了漠河村。
从彭镇出来,前往漠河村有十几里路,阡陌交通,野外的长草足可以没膝。
再走一程,视野渐渐开阔,露出远近横着的数个炊烟袅袅的小村庄,水田无数,鸥鹭翩翩。从田垄间走过,湿泥松软,竺兰因担心魏赦以前没走过这样的泥泞小路,怕他踩空滑入水里,一路牵着他的手,自己走在前头。
薰风南至,杂着清新草木的湿润香气。
脚下碧水萦拂,水鸟照影,犹如嵌入玻璃框之中的精美纹案。
魏赦左顾右盼,觉着此路竟有几分……说不出来的亲切之感,甚是怪异。
入了村复西行百二十步,便见到荒僻的一座老屋,上有穿墙藤萝,下有爬阶青苔,蛛丝结网,水缸里隐隐翻出经年的臭气,熏了魏赦一鼻孔。
怕他少爷脾气犯了,竺兰让他就待在原处,自告奋勇:“我去收拾收拾,你等会儿再进来。”
她朝里走了过去。
魏赦左右环顾,打量着周遭。
是真的极其破旧狭窄。这个地方也不知当年他们怎么挤得下来,连莽山的匪窝,也比这舒适敞亮,至少像是人待的地方。
篱笆围墙早已被洪水冲走,只剩下几根零落的木头桩子,菜畦早已荒废,狗尾草和叫不出名字的野生灌木花草肆意野蛮地攻占了不属于它们的领地。还有如豆花嫂所言,这屋的瓦檐都教洪水大风刮走了,破了一个大洞,下雨必会淋得到处都是。
魏赦忍住恶臭,走了进去。
正洞口正对一张巍然石床,石头缝隙里都生出了丛丛霉菌。
床脚更是长了一排整整齐齐的蘑菇,还极是鲜艳。
魏赦脸色怪异地看了半晌。
他折身走了出去,找到还在忙活的竺兰,一把拉住了她的玉臂,沉声道:“不要收拾了,都是徒劳。”
“可是……”
“我找人。”
魏赦本想拉她回去,可是她玉腕挣动,显然是不愿走,对此处有留恋。前不久才因为宣卿的事差点闹得不欢而散,魏赦一时不大敢再碰这痂,于是皱了眉头。
“我们人手不够,收拾到天黑也不行,我找人来帮我们收拾。”
“你找……”
竺兰愣愣着。
但很快她就明白了。
村民一早从豆花嫂和她男人那的来了消息,知道竺兰这两日要回来,一时全涌了过来。
送腊肉的,送果蔬的,送油盐酱醋的,还有碗碟、杯盘等器具,无不热心。
只是与竺兰寒暄一二句,乍见从屋中走出的魏赦,一个两个便犹如见了活鬼般面如土色,捂嘴尖叫。
“宣卿他死不瞑目啊,化作厉鬼了!”
“啊啊啊小牛,你家的男人又回来了!他难道是来寻仇索命的?不啊,当年侬待他可不薄……想当年他刚来没衣服穿的时候,侬男人还借了他一身哩!不能恩将仇报,不能吧……”
作者有话要说:魏狗子:tm全是我的黑历史,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