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赦短暂地懵了一瞬,但他毕竟不傻,何况又一直将这件事耿耿于怀,寄放在心上,立马会意他们说的那只阴魂不散的“鬼”,是谁。
当下,他折了长眉露出一丝不悦的神色。
大抵是宣卿一直与人为善,豆花嫂心目中那便是个慈眉善目的神仙似的男人,被魏赦这么一看,只觉阴郁,令人如坠梦魇之中愈发害怕。竺兰这时站了出来,遮在了魏赦前边,“他姓魏。”
姓魏。豆花嫂琢磨了一下,不敢再招惹魏赦,勉力支起笑容,对竺兰道:“不好意思,他实在是……太像了,我兴许是老眼昏花看差了也说不定。”
说着,又忙对魏赦道歉。
倒是她跟前的庄稼汉,默默地嘀咕着,不是她眼神不好啊,他眼神可好了,这明明就是一样的!
竺兰从背后伸出一只手,握住了魏赦的手,拇指擦过他的手背,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按了一下,力道不轻不重,有些警告的意味。魏赦虽还不满,却也闭口了。
竺兰于是温柔一笑,对豆花嫂道:“他受了伤,不便行路,所以能不能借用豆花嫂的板车带我们一程?”
豆花嫂犹豫了片刻,见竺兰掏出腰包取了银子要给,忙说不必,他们心甘情愿捎一程魏赦。但竺兰因知道他们费了几个月心力的渔网让人洗劫一空,存了心思要补贴,何况天下没免费的脚力车夫,她塞了银子过去且态度坚决,庄稼汉夫妇俩拗不过,便也只好收下了。
魏赦再度当了一回咸鱼,躺上了硬邦邦的板车。
竺兰借了豆花嫂的一只包袱让他枕在头下,以免磕碰了受伤,又看了一眼他被包扎得已有些松垮的伤口,将她的那件纱裳复系紧了不少,凑过去,柔声地哄他:“委屈魏公子一下了,这里已没有华丽的马车做你的代步,但是咱们走快一点,今晚或许还是能够找到一处落脚的地方的。”
魏赦不说话,俊容静静地撇向一旁,也不知在别扭着什么。
竺兰对豆花嫂露出愧色,豆花嫂直说不必。
走动了起来,庄稼汉拉着板车,竺兰与豆花嫂俩人步行跟在后头。
此际天色已黑,身后的山头隐露出一角银色的月光。豆花嫂瞥眸看了几眼魏赦,他仰卧在板车上,身姿沉凝一动不动,举动之间自有一股从容不羁的高华矜贵之气,倒不像是寻常之人,又见他闭目,似乎睡去,心中便稍安了些,对默默赶路垂着螓首似在思索着的竺兰压低了声音道:“小牛,你会不会真是因为宣卿没了,便又找了一个同他差不多的?”
豆花嫂心直口快,话问得毫不拐弯抹角。竺兰明白,连她自己也这般地问过自己,是不是,因为夫君死了,所以见到一个与他长得极其相似,甚至可以说便是一副容颜的魏赦,便移情到了他的身上,对他忍不住关注,忍不住揪心,对他给予的好视作理所当然应该接受,从他身上获取夫君逝去之后无边孤独的慰藉。
不过那都被自己一一地否决了。魏赦就是魏赦,他是独立的人,也骄傲无比,如果告诉他,他只是一个类似替身的存在,以他的傲气,只怕早就已经离去,不会给她追上的一丝机会。在她的心中,夫君固然好,但魏赦亦是无可替代。
她或许是因为宣卿对他多分出了一些关注,但却不是因为宣卿,才决心与他在一处,更不是因为宣卿,这一次这才这么不计后果地追出来。
北斗阑干,夜色昏漠。
山角的一处月光幽幽照过原野上起伏隆丘的暗线,撕扯出半明半昧宛若渲染的光影。
官道上,板车依旧走得不疾不徐。
魏赦闭着眼,眉头却忍不住暗暗揪起。尤其在豆花嫂问了这么一句话以后。
她们当他没听见?那不能。
于是他迫切而焦急地等待着竺兰的回答,结果等到快睡着了,依旧没有一丝声音。
他不能睁眼,又看不到,只是豆花嫂很快又笑了起来,声音朗朗,落在耳中有些聒噪:“我知道了,放心!要说宣卿也走了有几年了,一晃眼你孩子应该也大了,想当初阿宣那娃还是我给接生的呢!你一人吃了许多的苦,这我看在眼底,若是真能再找一个对你好的,有什么不行的?不过小牛,你这一趟离家也太久了,漠河村的不少人还是想你的,我们正也要回村去,不妨你也回去一趟?”
当年家园被冲毁了以后,竺兰又不忍对着断壁残垣睹物思人,举家搬到了豆花嫂已无人的娘家,生下阿宣以后,身子渐渐恢复了,便又搬走了。此际听豆花嫂又说起从前那个家,不禁一阵沉默,说实在的,时至如今,她还有几分抵触。
豆花嫂握住了她柔软的玉臂,边走着,边轻声地道:“你那个屋子,我后来又看了,其实地基还在那儿,只缺了一角的瓦,要是补上,也还能住,真不回去看一眼么?其实村里人都想你,好几个婆婆,还一直问我,当初你们孤儿寡母,怎就放心让你一人去了镇上。后来的事我不知,但想必你们母子也没少吃苦头。我这心里一想起来,便揪得难受。”
竺兰仍有一些犹豫,忍不住看向板车上的魏赦。
她也不知能不能拿这个主意。
这时,魏赦微微侧过了脑袋,似苏醒了般,打了个哈欠,慢慢睁开了眼。
他歪头看向竺兰,露出纵容的笑意:“那就去吧。”
脸上挂着春风桃李般的笑,心里暗暗地鄙薄宣卿那厮,倒要看看是什么人间圣地!
想着眼色便少不得携了几分淬了月色般的冷和嘲意。他那对她而言可以说是毫不掩饰的醋味竺兰瞧得分明,便也只好纵容他,无奈莞尔。
过了一站,还未到市镇,庄稼汉也累了,竺兰不欲继续为难人,一行人便都同意绕着一棵大树停了下来,庄稼汉累瘫了一头倒在树边上睡着了。
竺兰怕魏赦冷,正巧板车上还有一条薄毯,豆花嫂匀了出来给魏赦,自己与竺兰两人在一旁生火,烤着篝火,身上暖意充沛,豆花嫂又忍不住哭天抹泪,长吁短叹起来。
“那杀千刀的贼人啊,我辛辛苦苦编了三个多月的渔网,用十条车装着的啊,他是一张也没给我留!要不是他们还有一点人性和良知,就连我的板车都要给我拖走了……”
豆花嫂边哭边骂,骂得难听,毫不嘴软。
就连她近旁的竺兰,也插不进话。只是忽又想起魏赦与莽山的人有些交情,或许他能够出面呢?她忍不住望向魏赦,对方却背过身朝里睡着,纹丝不动,一副事不关己的做派。竺兰于是也没辙,心道莽山毕竟千里之远,这里的土匪应也不归他说了算,倒是自己有点强人所难了。于是也没把这话说出来,继续聆听豆花嫂在耳边喋喋不休的抱怨。
一夜过去,天色放亮。
竺兰意外地发觉,此去漠河村的路,她竟识得!毕竟是从前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寸土草木,都是别样的依恋情感,这条延伸入远处碧蓝天穹之下的官道,渐渐狭窄,分出一支小路,沿小路北上二十里路,便是辖管漠河村的彭镇地界。
这个发现令竺兰大喜过望,待到了镇上,有了医者,能够为魏赦处理伤口,一切便会好多了。她眼底的兴奋,令她的美眸闪烁着湿润的宛如明珠般的润泽,魏赦本也不觉有什么,竟也渐渐地被她所感染似的,露出了些微笑意。她能高兴,当然怎样都是好的。
不过甫抵达镇关,还没入门,豆花嫂和庄稼汉先让罗列得整整齐齐的十辆大马车惊呆了,瞠目结舌。
那不是他们丢失的那十辆大车么!
咣当——庄稼汉握着的板车扶手摔了。
噗通——魏赦整个人虽板车砸在了地上,脑瓜子沉闷一痛,几乎眼冒金星。
竺兰赶紧瞧他的头,扶他起身。
这时,庄稼汉与豆花嫂两人已雀跃朝那大马车奔了过去,“哎呀!是我的渔网!我的马车!我的东西回来了!”
“唉老婆,你说这是谁那么好心,又给咱分文不动地送了回来?”两口子前前后后检查一番,确定没有一张网遗落以后,庄稼汉满眼闪着兴奋的光芒,激动地问豆花嫂。
豆花嫂又哪里知道,嗔了他一眼,“不管了,咱俩找人,先把渔网运回家,以后再卖也不迟。”
“好。”
“不过……小牛和她的男人怎么办?”
豆花嫂拍他大胳膊:“你笨啊!我去找人,你赶紧将小牛和她男人送到城里大夫那儿去!”
“哎!”
不知为什么,渔网的失而复得,竺兰总觉与魏赦有关,但又说不上来,只是脸色微妙地望向魏赦,不知为何,他脸色坦然,毫不心虚,并还了她一记假得可以的微笑。
入城以后,庄稼汉仍在前边拉车,魏赦仰靠车上,问竺兰:“对了,我听豆花嫂唤你……小牛?”他脸色古怪,忍俊难禁,笑了起来,笑声低微而磁沉,极是悦耳勾人,“怎会有这么奇怪的……”
被竺兰看了一眼,他忙道:“我是说可爱。兰儿名字真可爱!”
竺兰还没说话,那庄稼汉却搭了句嘴:“她啊,从小唤作小牛。”
竺兰于是脸色尴尬,见魏赦望着自己的目光雪亮莹彻,还欲深究,便忍不住咳了一声,窘然道:“我娘说,贱名好养活。”
这个说法……魏赦倒也是听过。譬如莽山那边,名字带狗的便有十之二三,带牛的又有十之一二,算加上一水儿的“铁字辈”,不少了。
竺兰几乎要想要掩面而逃。
她心头七上八下极是不安,因这是一连串的一个大坑,果不其然,魏赦又轻描淡写地抛出了一问:“那竺兰这名字,又是谁起的?”
竺兰脸色愈发不对,魏赦凹了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模样让她很是为难,明知说了又让他不痛快,可偏偏是他自个儿要问的,他若是不问,她在他面前一定永远也不会提起。
“是……宣卿。”
如愿以偿地知道了,魏赦的好奇心裂了一条口子,他的俊容似被遮上了一层阴郁,什么也不说,便把脸又扭了过去。
也不知他要别扭到什么时候,竺兰简直无奈,不知所措。
到了回春医馆,庄稼汉将他们安置下来,便走了,竺兰又要付银子,这一次得回了渔网的庄稼汉是说什么也不肯再说了,推辞不成,最后直接跑了,溜之大吉。竺兰举着银子没处送,也只好又收了回来。
魏赦的箭伤有些深,老大夫看了几眼,道他外伤无事,只是当时处理得不大好,有些炎症未除,于是拿了草药,开了方子。又道,他内里的热症才是要紧,这段时日,一定要心境平和,静养个把月,配合去火的方子和药膳,不食大火之物,方能好转。总而言之,没甚大碍。
“夫人,这位公子我看他从方才到现在一直便眉头不展,必是有郁结积胸,夫人若为了他好,就适当开解、哄劝一二吧,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竺兰哪里不知道,又想魏赦他这纯是自己为自己找了一口老坛酸醋,喝了一大口不说,倒还堵闷上了……他哪里来的这么大的醋劲儿啊!
但没办法,谁让她疼他呢。
大夫一走,竺兰靠在了魏赦的病榻上,他脸色恢复了几分红润,只是却仍不大好看,竺兰便勾住了他的指,笑说:“你告诉我,是不是你把豆花嫂她们的渔网还回来了?”
这一路上魏赦都与她在一处,寸步不离,纵然他有这个手腕,可也要发号施令出去。他又是什么时候,找回了他的下属呢?
魏赦果然脸色微变,“就是昨晚上,也不是之前就……”
语未竟,见竺兰目光晶莹,唇边含笑,不胜香娇玉嫩,他长长呼了口气,道:“是我。”
竺兰露出“我便知道是如此”的神情。
魏赦也凝视着她,一动不动。心里因为宣卿和她种种甜蜜过去,本就是如鲠在喉,如今更是得知,连自己成日呼的“兰儿”都是来源于那个男人,这怎么才能教他从竺兰的心里淡去?
对竺兰来说,宣卿,更不啻于一种烙在魂魄之上的印记吧。
而他凭的,又是什么?
魏赦忽感到心浮气躁,熟悉的滞闷之感重盈心头。
“对,七省绿林的总瓢把子、大当家,就是我,南七省的匪类,包括游走黑白之间的刀人,皆从我之命,听我调遣。”
说罢,总瓢把子将身一扭,背过竺兰去,大被蒙头,再也不理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狗子:md这还怎么哄?哄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