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整齐的休·珀森在寻找一个五斗橱放他的东西时,注意到房间不起眼的一个黑暗角落里有一张旧书桌,支着一盏没有灯泡没有灯影的灯,其状如一把破雨伞的骨架。中间的抽屉没有关好,那一定是最后检查抽屉是否清理干净(其实没人检查过)的房客或服务生(其实两者都不是)疏忽了。好心的休想把它推进去关好,起初推不动,后来他偶然撞了一下,抽屉立即有了反应,弹出并掉下一支铅笔(这和前面轻推过几次所积累起来的能量可能有些关系)。在把铅笔放回去之前,他考虑到了这一点。
它不是用弗吉尼亚杜松或非洲雪松做成的六角形漂亮铅笔,未曾用银箔在上面印出厂家的名字,而是一支非常普通的、圆的、技术上没有任何个性特征的旧铅笔,是用便宜的松木制成的,染成暗淡无光泽的淡紫色。那是一位木匠在十年前放错了地方的铅笔,他对旧书桌没有做完认真检查,更谈不上修理,他走开去找一件工具,但永远没有找到。现在珀森注意到了这支铅笔。
在木匠的作坊里,在那之前很久是在乡村学校里,那支铅笔已经被用到只剩下原来长度的三分之二。削尖的一端露出的木头,颜色已经变暗,呈铅灰的青紫色,其色调与石墨的钝笔尖融为一体,石墨笔尖唯有其难以识别的色泽把自身与木头区分开来。一把小刀和一个铜卷笔器已对它进行过彻底加工,如果有必要,我们可以追踪刨削下来的小薄片的复杂命运。刚削下来时,每一片都是一面淡紫色,另一面棕褐色,但是现在都降解为微尘,四处飘散,惊恐万状,苟延残喘,但是每一粒微尘都必须对自己的命运持超然态度,每一粒微尘都很快适应了自己的命运(更可怕的遭遇还有不少)。总的说来,它削出来的形状还是很可爱的,是一种古老的过时产品。往前追溯若干年(但不是追溯到遥远的莎士比亚出生之年,那一年发现了制造铅笔用的“铅”),再用“现在的”视角继续讲述铅笔的故事,我们会发现石墨被研成细粉,小女孩和老头把它和湿泥混合在一起。这一团黏糊糊的东西,这一团受挤压的鱼子酱,被放入一个金属圆筒,圆筒上有一个蓝色的眼,一块蓝宝石上钻了一个洞,鱼子酱就通过这个洞挤出来。它吐出来的是一条连绵不断、令人馋涎欲滴的小棒(可要看管好我们的小朋友哟!),看上去像是保留着蚯蚓的消化道的形状(但是要小心,小心,别让它挠曲了!)。此刻它正被切割成这些特定的铅笔所需要的长短(我们看到切割者是伊莱亚斯·博罗戴尔老人,正当他要进行侧面检查时,我们想抓住他的前臂,但是我们停住了,停住了,把手缩了回来,因为我们急着要确定那独特的一截)。看着它烘干,看着它在脂油里煮沸(这里还有满身羊毛的脂油提供者被宰杀的镜头,屠夫的镜头,牧羊人的镜头,牧羊人的父亲的镜头,他是个墨西哥人)并被嵌进木头。
我们在准备木头的时候,可别丢了那一点宝贵的“铅”。这是一棵树!就是这一棵松树!它被砍下来了。只用其树干,剥去树皮。我们听到新发明的动力锯发出的哀鸣,我们看到原木被晒干,被刨平。薄薄的木板将为浅抽屉(仍未关上)里的那支铅笔裹上一层覆盖物。我们认识到薄木板存在于原木之中,就如我们知道原木存在于树木之中,树木存在于森林之中,森林存在于杰克建造起来的世界上。我们确认这种存在,靠的是我们十分清楚但又不知其名的某种因素,它无法描绘,就像一个人从来没有见过微笑的眼睛,无法说清楚微笑是什么样子。
这一出完整的小戏,从成形的碳和砍倒的松树到这一简单的工具,到这件透明的东西,在一刹那间全部展现出来。唉,对休·珀森短暂触摸到的固体铅笔,我们还是有些不了解的地方!但是对他则不然,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