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子您请看,这拉车的马也是小老儿自家尽心喂养的,也算得膘肥体壮……”
年老的车夫口若悬河。
“行了,我不雇,直接买下来,你说个价。”
惊蛰无心听他吹嘘。
花若丹等在一侧,周遭除了纷杂的雨声,便是没生意的小贩子们聚在一处躲雨吃茶,他们闲来无事,便什么闲话也要说上一说。
“也不知是什么女贼,竟能一气儿杀死那么多人……其中莫不是有假吧?”有人忽然起了那申明亭告示的话头。
“我看应该不假,你没见那衙门里多少官差都遣出去了?连知县老爷都亲自去了,定都是去抓那女贼的!”
另一人搭腔道。
一时间,不少人跟着附和,七嘴八舌地议论。
素纱帷帽之下,花若丹双眸微垂,手指轻捏袖口。
“发什么愣?”
惊蛰的声音落来,花若丹抬头见车夫已将马车赶出,她一言不发,踩着马凳上去,弯身入内。
若不是因为花若丹身为闺阁小姐,不会骑马,惊蛰才懒得买什么马车,还是骑上快马更为方便。
马车辘辘声响,帘子偶尔被风吹起,雨露斜飞,花若丹轻抬起眼,城门已在烟雨间只剩一道轮廓。
官道湿滑,车轮碾过水洼,马车颠簸一下,惊蛰听见车内女子受惊的声音,他眼皮也没掀一下,扬鞭拍马,马车几乎疾行。
他一双眼搜寻着官道两旁,荒草连天,而无林木,他这一路留下的紫麟山的记号,怕是都被这下个没完的雨冲刷干净。
什么鬼天气!
惊蛰烦透了。
路遇岔口,一阵山风吹来,大颗大颗的雨珠迎面砸来,惊蛰被雨浸了眼眶,视线稍稍一模糊,他闭了一下眼睛。
就在此时,身后一双手猛地推了他一把,惊蛰没防备,惯性使然,身体一个前倾摔下马车,手中没松的缰绳令他被疾驰的马车拖行一段,马车里的女子出来夺过缰绳,惊蛰在泥地里滚了一圈,抬头正见马车掉头往回奔。
惊蛰愕然一瞬,立时咬牙起身,快步去追。
花若丹紧抓住缰绳,回首之际,素纱帷帽落地,耳畔浅发飞扬,她强逼自己镇定一些,学着惊蛰扬鞭打马,却不料那红枣马引颈长嘶,扬起前蹄。
马车失衡,花若丹气力太小,一下摔入车厢中。
受了惊的马撂开蹄子往前狂奔。
花若丹抬起脸,前方烟雨迷蒙中,迎面一道影子初显。
自从茶楼错开之后,乔四儿便借来头驴子悄悄跟着他们,出于谨慎,他没有跟得太紧。
他正张望着前面的境况,却见一道身影从马车上摔下来,乔四儿不由错愕,紧接着又见那马车忽然转弯回头,拉车的马跟疯了似的朝他迎面奔来——
乔四儿吓了一跳,见马车里钻出来个女子,却又被颠簸得摔回去,乔四儿吐出嘴里的狗尾草根:“乖乖!”
来不及多想,乔四儿将身上一大包豆渣扔了,翻身下驴,马车驰来面前之际,他迅速侧身躲开,一下抱住马颈子。
马一时更疯,扬蹄要踹,乔四儿一把抓住缰绳,身体随之往泥地里一滚,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来,用力扎入泥地的同时,他一双脚蹬住车轱辘。
一手抓着匕首柄,另一手绕紧缰绳,乔四儿咬紧牙关,一张脸憋得发红。
正在这时,惊蛰疾奔而来,他三两步上前与乔四儿一同用力拉拽缰绳。
车厢摇晃几下,堪堪定住,外面传来红枣马焦躁的吐息声,花若丹被粗糙缰绳擦破的手掌撑在木板上,她满鬓都是细汗,凌乱的浅发落在颊边,帘子忽然被人一把掀起,她迟了片刻,抬起眼。
风雨如晦,黑衣少年脸上沾着泥水,还有几道擦伤,他望向她的一双眼冷极了。
花若丹心脏陡寒。
乔四儿安抚过马儿,才大喘气地走过来,在少年身后探头望了一眼,里面的女子发髻乌黑,脸色苍白,一双杏眼水盈盈的,风姿可怜。
乔四儿几乎看直了眼。
就在这时,寒光一闪,乔四儿吃痛一声,踉跄后退两步,他扶住自己被飞刀擦伤的右臂,望向那黑衣少年,又是惊愕又是生气:“臭小子你恩将仇报啊?!”
惊蛰看他俯身去抽出地上的匕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小爷这儿没你想要的衙门赏钱,只有喂了毒的飞刀给你尝尝味。”
有毒?!
乔四儿浑身一震,他猛地看向那少年。
惊蛰轻哼一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串子,衙门的赏钱你是挣不到了,听说你们衙门串子什么都知道,那你干脆就帮我认认路,若是做得好,小爷我不但给你解毒,还给你赏钱。”
不想遇到这等硬茬,乔四儿哭丧着一张脸,不待张口多言,惊蛰已然掀帘进了车厢。
他再回头一看,驴也跑了。
马车再上路,车夫成了乔四儿,车厢内惊蛰与花若丹对坐,二人之间一片死寂,好半晌,惊蛰忍不住:“花小姐跑什么?”
“我不需要火上浇油的麻烦。”
花若丹轻抬起一双眼,那神情竟与她这一副柔弱的模样不太相衬:“都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但你看我这样紧,到底是将我当作雇主,还是另有所图?”
惊蛰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他有点没转过弯来,这位一向娇弱爱哭的花小姐,说话明明还是那柔软腔调,怎么却让他感觉有点怪怪的。
惊蛰到底只有十三四岁,他并不能好好敛藏自己的情绪,干脆一撇脸,恶声恶气地道:“我却不是什么仁义之辈,你让我赚银子我才当你是雇主,要是让我白忙活,我可不答应!”
“你要银子我给你就是。”
花若丹将包袱给他,“我知道这些不够我们此前说好的数,待我到了燕京,我会写家书让叔伯兄弟给你。”
惊蛰却掏了掏耳朵,“空口白牙,你当我傻?”
花若丹眼底生愠,又急又无助:
“你……”
天色青灰,秋雨如荼。
那康二哥带着自己的一帮子兄弟追着脚印子往前,面前忽有一个岔口,他步履一顿,后面的兄弟们也都停下。
印子没了。
“康二哥,怎么两边的路都被树枝扫过?咱们该走哪边?”
跟在他身边的一个弟兄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纳闷道。
康二哥脸色阴沉,下令:“分头追,若有发现,即刻鸣镝!”
“阿勒是我的妻弟,也是你们大家的兄弟,谁也不能让他白死!都给我机灵点!”
“是!”
众人应声,立时分成两路,各走一边。
而此时,陆雨梧已丢弃了那好大一扇柏枝,重新牵起阿秀的手,贼匪人多势众,即便他的障眼法有用,也不过是一时之效,他们必然分道追赶。
陆雨梧抬首,雨珠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滴落。
蜿蜒山道尽头蒲草蓊郁,大片连天。
陆雨梧双眸一亮。
秋天蒲草结果,状如蜡烛,色赭赫,外有绒毛,一寸一寸点缀在足有人高的绿意之间,陆雨梧与阿秀穿梭其间,拨开最后一层细长草叶,赫然显露前面一道碎石浅滩。
“他们在那儿!”
一名贼匪粗暴地扬刀劈开挡人视线的蒲草,定睛一望浅滩对面,立时大喊。
其他人循声过来,果然见对面铺草拂动,似有人影,一人二话不说,先抽出身边人背上的一支箭,搭上弓射出。
“呲”的一声——
箭矢擦过陆雨梧的身侧,飞入蒲草。
阿秀吓得摔倒在地。
陆雨梧回过头去扶阿秀,却是此时,又是一支箭矢破空袭来,刺入他的左肩。
陆雨梧一瞬踉跄,
后仰倒地。
细柳被压在一副身躯底下,湿热的温度淌了她满颈,她被这温度唤回意识,眼皮一动,睁开双眼,殷红的血液顺着穿透少年左肩的箭头滴落在她襟前。
“大哥哥!”
阿秀惊慌地喊他。
陆雨梧白皙的颈间青筋微鼓,他又浓又长的眼睫颤动,手指抵在唇边朝阿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我们快走。”
他强撑着起身,蓦地对上细柳一双半睁的眼睛,他仅是顿了一下,咬紧齿关背起她,又去牵阿秀。
尖锐的鸣笛声倏尔响彻天际。
另一条道上的康二哥等人瞧见了,在枣树村口的赵知县,张巡检一行人也看见了。
“何人鸣镝?”
张巡检神情一肃,转头去问身边人。
“卑职不知。”
那军士茫然摇头。
“县尊,咱们看看去?恐是罗宁山下来的那群贼匪!”张巡检看向赵知县。
赵知县本是顺着这条往南州方向的路来寻人的,却在半道上遇见这张巡检,他带兵从枣树村来,听他一番话,赵知县才知,枣树村一村人竟都死在山上了。
“这……”
赵知县的脸色有些怪,却也没能说出个“不”字。
那边康二哥带着人迅速赶了过去,拨开蒲草,他一双阴冷的眼扫视浅滩对面,问身边人:“追去了?”
“让几个弟兄先去探路了,我怕您找不到。”
“妈勒个巴子!”康二哥一把抽出腰侧的烟杆子狠敲他脑袋:
“若几个弟兄够用,阿勒他们至于全死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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