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番外二:念一

念一脑子发懵,什么都不及想,只低头跟着师父走着。

方才晓五和龙三爷都在说着留客的客气话,希望师父能带着他们师兄弟几个在龙府多住些时日。念一咬着牙,强忍着不看他们,强忍着没开口代师父拒绝。

他不想留下来,半刻都不想。他不想看到晓五,不想看到龙三,不想去想他的晓五居然还活着这件事。

活着,却嫁给了别人。

活着,记忆中却已丝毫没有他。

措手不及,痛入心扉。

完全来不及难过心酸,只想要逃!只想离开这个地方,马上!

所幸师父拒绝了龙三。他们没在龙府停留,而是很快地又重新踏上了旅途。

几个师弟都嘀咕着走了这许多日,很累了,怎地歇都不歇一歇。就算不住龙府,找家客栈落脚也是好的。要不,吃个饱饭再走。

师父不说话,只领头往前走。念一低着头跟上,脑子里空空的,他不觉得累,也不觉得饿,他还觉得师弟们很吵。

师徒六人一直走,出了城,走到了邻近的镇子,这才找了家客栈停了下来。

师弟们欢呼雀跃,念一一声不吭。吃饭的时候大家狼吞虎咽,而念一吃了几口便发起呆来。他想起,这道菜是晓五最喜欢的,又想起,往日大家伙儿一道吃菜,晓五是最欢跃最开心的那一个。

“最后一只鸡翅,是我的!”

念一还记得最后一次与晓五一道吃饭时晓五大声嚷过。然后那鸡翅被落四抢走了。晓五一路把他追打进了山里头。

念一记得那时候自己哈哈大笑,过后偷偷买了鸡翅单独给晓五吃。可是晓五却说与大伙儿抢着吃的那鸡翅才更香。

念一心里发苦。现如今,她嫁给了龙三爷,该是再没人与她抢吃的了吧。那她还会觉得饭菜香吗?定是不香的,她是晓五呢。她自由自在,随性惯了,她怎么可能过得惯大户人家那样拘谨的生活?

“吃饭!”师父大人的一声喝,把念一吓了一跳。他回过神来,默默往嘴里塞米饭。

众师弟们也察觉到大师兄的不对劲,于是不敢再嘻嘻闹闹了。这一顿饭的后半程,一桌子人居然都安安静静。

饭后,几位师弟结伴出去玩耍,要到镇上逛逛。

念一没心情,他独自呆在房里,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过了多久,师弟们回来了,该是到了就寝休息的时间。念一没有睡意,又嫌弃师弟们一直在说话太吵闹。他心烦意乱,于是独自出门去了。

这镇子不算大,不过因着离着京城较近,算得上有些繁华。如今夜深,酒馆酒楼的生意却还兴旺着。

念一走啊走,也不知走到了哪里,不经意抬头一看,发现有间小酒馆。念一想也未想,便走了进去。他叫了酒,不在乎是什么酒,也用不着下酒菜,然后他默默地,一杯接着一杯,独自一人闷闷喝了起来。

“大师兄,我走了。你莫担心,莫再唠叨我了。我知道,我知道,就是要好好照顾自个儿,早点回来。放心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会照顾好自己的。待我回来,我请师兄弟们喝酒。”

念一一仰脖,把一杯烧酒倒进了肚子里。

她骗了他。

她并没有照顾好自己,她丢了记忆,嫁给了别人。她并没有回来,更没有请他喝酒。

她骗了他。

再一杯酒灌进了嘴里,辣了喉咙,泪水涌出眼眶。

她骗了他。她答应他的事并没有做到。

念一满脑子乱糟糟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他一杯接一杯的喝。眼泪停不下来。

但他不知道自己在哭,或者,是他并不觉得自己在哭。男子汉大丈夫,没甚好伤心落泪的。在他喝得不省人事之前,他记得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没甚好伤心的”。

念一是被水泼醒的,不但被水泼,还被人踢了一脚。

念一受袭猛地一震,睁开眼还未回过神来,便下意识地的跳将起来一拳打了出去。

结果这拳被拦住了。对方武艺甚高,动作极快,眨眼工夫已是握住了他的拳头一扭,脚在他膝后一踢。念一竟无招架之力,被制住压着跪了下来。

念一吃痛,这才真正清醒过来。一看来人,顿觉愧疚难堪。

“师父。”他低头唤。

老头儿爆脾气,伸手又给念一脑袋瓜子一巴掌:“还记得我是你师父。喝得个烂泥的样子,丢人!”

念一低了头不敢顶嘴。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仍在酒馆,周围已没有了别人。念一转头看了看,不远处只有两个烂醉的客人趴桌上呼噜震天的睡着,还有个小二远远坐在角落看着他们。

“回去!”老头儿喝他。念一没精打采,不敢有二话,付了酒钱,跟在师父身后走了出来。

店外头,天还是黑的,天际边有些蒙蒙的亮光。念一看着,忽然想起他们师兄弟妹六人,常常就是在这种时候爬起来练功。

晓五是师门里唯一的姑娘,他心疼她,从小总想着最后一个叫她,让她多睡会。可是她总是起得很早,还早早给他们打好洗脸水。

寒风刺骨的冬天,她一边跺着脚一边捂着耳朵喊:“快快,大家伙儿都陪我跑它个几圈,这般便暖和起来了。”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那般亮,那般有精神。呆在她身边,人也会变得开心,变得有精神。

“喂。”老头儿走在前头猛回头,把念一喝得从回忆中醒了过来。

念一抬头看师父。老头儿盯了他一会,在念一以为师父要训他时,老头儿说的却是:“我有事要办,得离开几日。你带着那几个小的先回去,路上莫要耽搁,盯好他们,不许贪玩,不许乱跑,直接回去。”

念一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好,最后也只得应了:“是,师父。”

老头儿转身,在前头领路,念一在后头默默跟着。二人都再未言语,就这般回到了客栈。进客栈前,老头儿停下了,转身又问念一:“我说的你可记住了?”

念一点头:“是。带着师弟们回去,路上莫玩耍,莫耽搁。”

“你记住便好。”老头儿没好气,“你是老大,自是得担负起管教他们的责任来。去,把他们叫起来,吃过早饭便上路。”

这么赶,师弟们定是又要哇哇叫了。念一应了“是”,去房里叫人。

众师弟们果然哇哇叫,念一没法子,拿出了做大师兄的威严把他们喝住了。师徒几个一道吃了早饭,然后老头儿与徒弟们告别,走了。

几个师弟顿时觉得欢喜起来,就归程上的玩乐活动提了不少建议。

念一头疼,凉凉道:“玩吧,去吧,到时师父比你们先到家,你们就等着受罚吧。”

师弟们的玩兴顿时被一盆冷水当头泼下。七嘴八舌地又道:“哎呀,那看来真是不行,师父的脚程可快了。”“那我们也加快脚程,走快点便能玩几日了。”“对,对,即刻上路。”“快,快,包袱呢,大师兄,快结了房钱,我们上路了。”

“……”念一对着过分活泼的几位师弟完全无语,想当初,晓五也如他们一般,甚至比他们还能闹腾。

念一甩甩头,想甩掉脑海中晓五的身影,但他嘴里已经不自禁的道:“你们,不挂念晓五吗?”

几位师兄弟顿时都住了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他们当然挂念,晓五是他们的好师妹好师姐。当初听闻晓五去世,几个兄弟们抱头大哭了一场。之后去剿平绝魂楼时也是格外卖力,豁出命去也要为晓五报仇。

怎会不挂念?那些为晓五流过的泪和血,每一滴都印在他们胸膛。

可是事情过去很久了。最重要的,晓五若真是已去,他们为她报了仇,她在泉下有知,定会安息。如今她未去,活得好好的,还嫁了个如意郎君,他们为她欢喜高兴。昨日里几兄弟出去玩耍时聊了一晚上,为着晓五的这际遇感叹。

只是。晓五去后,他们才看出大师兄对晓五的情意,不是一般的师兄疼爱师妹。所以,他们也不敢在大师兄面前提晓五。还记得之前有次顺六在师兄面前说起晓五总与他抢菜,师兄立时红了眼眶。这把大家伙儿吓了一跳。事后顺六被师父暗地里重罚,大家更是警醒。

如今,大师兄忽然问他们不挂念晓五吗?

是何意?

难道师兄想趁师父不在时跑到龙府去抢晓五回来?

顺六一个激灵,为自己的想像吓了一大跳,赶紧大声道:“上路了,快上路。说好了要去苏河游玩的。不赶紧就玩不成了。”

“对,对。”运二也道,“师父脚程很快的。”

“快,快,快走吧。”落四也喊道。

大家心有灵犀,火速背上包袱,急奔出客栈。

念一无语,真觉得师弟们真是太熊了,怎地都与毛孩子一般。

当真没人挂念晓五吗?只有他?

他很挂念,知道她活着后就更是挂念。他刚才甚至有一个可怕的念头,他忽然想再回龙府去瞧她一瞧。

但是他马上就把自己训了一顿,怎么能回去,回去瞧她能说什么?

难不成得做贼一般不让她知晓,偷偷的瞧?瞧完之后会不会更放不下了?还有,师父把这几个老大不小的“毛孩子”交给他,他若带他们回龙府,怕是会翻了天了。若是他丢下他们自己去龙府,等师父回来知道了怕也得翻了天了。

念一叹了口气,没甚精神地背好包袱。结好了账,默默跟在几个师弟的身后上路了。

这一路,念一就真的只是个大师兄而已。他无心游玩,无心管事,做什么都无心。所以事实上吃住都是由几个师弟打点好。反正他们要玩,要挑地方。所以念一的作用就是管住他们,教他们不能太过,让他们保持着一路往家走的方向就好。

师弟们也明白大师兄的心情,没太添乱。游玩时也努力拉上大师兄,想让他心情好点。只是念一着实没兴趣。

一连走了七八日,也算顺顺利利,但念一的脑子里头,忽然有了个可怕的念头。

离京城越远,他觉得他就越是清醒,能够开始慢慢思考了。

他问自己,这般境况,究竟是如何发生的?晓五只是去寻亲,她受了伤,失了忆,自然怪不得她。那她为何会嫁给龙三?

龙三有妻,长得与晓五一模一样。但按说自己的娘子,怎会看不出差别?晓五不知道自己不是三夫人,那龙三难道会不知晓吗?

念一越想就越觉得是如此。虽说阴错阳差,但这般久的日子,龙家人怎么可能会看不出一点端倪?龙三怎会一点不疑心?

再者说,他与龙三有一面之缘,还聊了不少。当时他就说过,他的师妹来萧国办事,在那凉河处被人打落河里,死不见尸。

龙三若是有心,定是能将他们从凉河边救回的女子与他的师妹联系在一起想。因为太巧了,都是凉河边,都是落了水。这么巧的事,不生疑吗?

再者,此事过后,他回夏国时发现有人在查探他。他以为是绝魂楼的人阴魂不散,那时他赶着回来见师父,便躲了过去了事。但如今想来,那查探他的,行事之道与绝魂楼大不相同。可除了绝魂楼,谁又会打听他呢?

所以,那定是龙三的人。

他那时候定是就此事起了疑心,他派人找他。

念一这般一想,顿生怒气。

他在客栈房里走来走去。越想越觉得是定是这样没错。这许久的时日,龙三早早就知道晓五不是凤宁,但他还是娶了晓五,让晓五怀了孩子。

念一气得胸口疼,他还傻乎乎地跟那个男人说他对师妹晓五的心意,傻乎乎地当这男人是个仗义的侠士。他告诉过龙三他等晓五回来便要向她表白心迹,他告诉过龙三他的师妹晓五对他也有同样的情意。

他告诉过他!

而他明知如此,却还横刀夺爱!

念一一声大吼,伸掌拍碎了桌子。满地碎片,一如他的心。

尤不解恨,不解恨!

念一狂怒!

定是如此,一定是如此。龙三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虚伪、肮脏、恶心,比那绝魂楼更可恨!

念一再耐不住,他收拾了行李,留下一封信给外出的师弟们。他说他有急事离开几日,让师弟们莫贪玩,速回家。他办完事很快就会赶上他们。留好了信,念一一刻都未耽搁,向着京城方向急奔而去。

他必须要见晓五,他要当着晓五的面与龙三对质,他要揭穿这个衣冠禽兽的真面目!他要把晓五带走!

可念一只走了一日,便被拦住了。

拦下他的人,是师父。

“你要去何处?你有何事要办?”老头儿一开口,念一便知道师父已经见过师弟们,看过他那封信了。

念一张了张嘴,终于还是说了心里话:“师父,我想过了,晓五定是被欺瞒的。”

老头儿哼道:“我们在龙府时,事由经过解释全是晓五亲口所言,龙家人坦坦荡荡让她说话,她那姐姐凤宁也在,姐妹俩已然见过面相互认得,所有的事她都知晓,如何是被欺瞒的?”

念一一时语塞,但又很快反应过来:“她现如今自然是都明白的。凤宁和她见了面,龙家想瞒她也瞒不住。但她怎会嫁予龙三?龙三如何娶得她?师父,我与你说过,我见过龙三,我识得他。我当初……”他顿了一顿,想到当初他告诉龙三的话,觉得自己蠢得不能再蠢。

“我当初告诉过他我师妹晓五的事,都是凉河边,这般巧,他怎可能不猜想不怀疑?他定是早知道了。那日我们在镇上还遇到过,当时晓五就在马车上。”念一突然想起了这事,心中难过伤痛,是啊,那个时候他问龙三是否是尊夫人,龙三说是。那他与晓五,那时只隔了一道马车帘幕。

念一眼眶发热,怒火烧心:“我要去龙府,我要与龙三对质。让晓五知道他的真面目。”

“这些不过是你的猜想。”老头儿道。

“是真是假,当面对质便可知。”念一嗓门很大。

“可他对她很好。”老头儿又道。

“谁对谁?龙三对晓五吗?”念一咬牙,“好又如何?他卑鄙无耻,晓五定是不知晓他为人如此卑劣,她被他欺瞒着,以为他也是不知情。我要去龙府,我要让晓五知晓真相。”

“然后呢?”老头儿问,“且不说这是否便是真相。且说你教晓五知晓了这些事后,又如何?晓五原谅了他,还与他一起,晓五不原谅他,难不成你要带她走?”

“她若是愿意走,我自然是带的。”

老头儿盯着念一看,看得念一心虚起来,但他仍嘴硬道:“龙三为人如此,晓五跟着他,哪有好日子过?师父,你让我去龙府吧。无论如何,且让我看看她……”

“我看过了。”老头儿忽然道。

念一的话被打断,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师父说的是什么。

老头儿叹口气,继续道:“我这些日子,就是回了京城,偷偷观察了一阵晓五和龙府的动静。也在那儿四处打听过了。晓五过得很好,龙三和龙府都对她很好。她是否被隐瞒了一些事我不知晓,我只知道,她如今过得很好。她母亲早死,父亲无能,姨娘狠毒,姐姐一心扑在一个欲夺财害命的杀手身上。晓五养着她姐姐的女儿,自己肚子里也有一个,她每日过得欢喜。龙家人一如你此前所说,确是良善之人。如此这般,你还要去龙府找龙三对质,要去打破晓五眼前的好日子吗?”

念一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晓五每日都过得很欢喜,她每日都很欢喜。

念一再控制不住自己,当着师父的面,眼泪涌了出来。

他急转身,顾不上与师父招呼,闷头跑开了。

念一痛哭了一场,然后跟着师父回去了。

在与几个徒弟汇合之前,老头儿又与念一长谈了一次。

他说他之所以回去京城查探一番,是因为这般才能真正看到晓五究竟过得如何。若他们在龙府住着,看到的是别人摆出来的客气,未必是真。

而且,之前在夏国镇子里,附近曾有人打探查找他们。老头儿特意避过了,把那些探子往别处引。如今想来,也许就是龙家人在为晓五寻找师门。若是按念一的念头,便是觉龙家人肯定早知晓真相而欺瞒晓五,想找到他们后掩住他们的消息,不让晓五察觉。但是就他看来,却是龙家人想为晓五寻找家人。

“我平日里是如何教导你们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要警惕,但勿以恶意揣测他人。你的心思师父知道,所以没让你们多在龙府停留,也没找你们一起回京城打探。让你领着师弟们回去,便是让你有些事做,勿多想。结果你可好,还是丢下他们跑了。”

念一静静听完师父的教训,他知道师父说的有道理,可他能如何办呢?他轻声问:“师父,我不甘心,我要如何才能甘心?”

“错过了便是错过了。”老头儿冷静道:“你仔细想想,晓五真的对你有那般心思吗?她是最藏不住事的,她若欢喜你,难道还能不让你知道?她可曾对你表示过什么?”

念一想了想,无话可说。

老头儿又道:“师父我呢,最是开明好说话的,你们如何,我是不想多管。若是互相欢喜,师父便为你们办喜事。若是一厢情愿,碰了钉子那也该回头了。只是你啊,还没来得及碰那钉子。你并不知晓会是何结果,自然心有不甘。这个没人能帮你。”

老头儿说完,很酷地背着手走了。

念一呆立原处,他还没来得及碰那钉子?也许不是钉子呢,万一……他是想着,晓五也定是与他一般心意。定是如此。

只是他没来得及碰那钉子……

念一心里苦痛。他宁可碰那钉子,也不想来不及。他宁可要个结果,就算是不好的,那也是个结果。

可现在没结果。

没有吗?

念一闭了闭眼。有的。只是不是他想要的那个结果。

不是他想要的,他不能甘心。

念一混混沌沌的跟着师父和师兄弟们回到了夏国,回到了镇子里。

老头儿师父带着徒弟几个在镇子后边山里开了些地,种了粮食和瓜果。平日里还常到山上去打猎,猎到了野味卖肉卖皮毛,偶尔也接些力所能及的粗活杂活。日子过得不好不坏,就是普通的农家汉子们过的日子。

周围乡里乡亲们也不知这几个是高手。在他们眼里,就是一老头儿好心捡了几个娃娃养大成人,个个身强体健,会些武艺把式。

说起来老头儿师父也并未困着徒弟们,他老早就说过,谁要是有壮志,想出去闯荡闯荡,他是乐见其成。愿意出去的,走便是了。可几个徒弟,从老大到老六,全都觉得日子过得很不错,没一个愿意走的。

“你们这些无大志的。”老头儿时不时这么斥几句徒弟们。

晓五曾嘻嘻笑说:“师父一边骂我们一边心里肯定美得什么似的。这么多人陪着他,他欢喜着呢。明明心里头欢喜,嘴里却要说反话。说起来,师父这般倒也有着几分可爱。”

可爱?有这般说师父的吗!老头儿当时一连哼了晓五好几声。晓五搂着老头儿的胳膊撒娇:“师父啊,你欢喜你就说嘛,我们受得住。”

最后,晓五离开了,有了自己全新的生活。老头儿回到家里,看到晓五空下来的房间,要说心里没感觉,那是不可能。可是,他这一生,看得太多了,何况晓五如今过得很好,他便觉得很好。

话说师徒几个回到镇子后,就开始干起活来。走了这许久,许多活都落下了。宅子内外是靠着邻居万大娘母女帮忙收拾。田里的活是靠着镇上的几家汉子帮着料理。老头儿带着徒弟回来后,一家家拜谢,然后把活计自个儿接手回来。

念一回来后一直没精神,一开始他什么都不想干,懒懒躺屋里,要么就是做点什么事就发个呆。隔壁万家姑娘万平安来探望他们,给他们送吃的,念一都没出来招呼。几个师弟很不好意思,谎称大师兄生病了。

平安笑了笑,细声细气:“那你们就全吃了吧。”

然后师弟们就当真把人家送的吃食全吃光了,一点没给大师兄留。

之后念一知道了,没在意,压根没想理他们。平安对他有点那个意思,他知道,所以他现在很烦她。

晓五还在的时候,与万平安最是要好,两个小姑娘常围着他转。“大师兄,大师兄。”

万平安与晓五不一样,晓五笑得很是爽朗,万平安却是腼腆害羞,小花一般。

晓五还在的时候,念一便看出万平安的心思。她会偷偷看他,会认真听他说话,会脸红。但他欢喜的是晓五,所以也就装傻装不知晓。

而平安从未说过什么。他不知晓,她也不说。她一向安静乖巧,颇讨人欢喜。念一也是欢喜的,将她当妹妹一般欢喜。

只是如今他不觉得平安讨人欢喜了,他烦她。

因为她让他想起师父的话。师父说,晓五是藏不住事的,如若晓五对他有意思,怎么会不让他知道?

平安对他有意思,就算没说他也知道了。晓五呢?念一心里头乱,晓五对他应该也是有意思的,不然她怎么会对他好?

可是心里又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因为他是大师兄,晓五对谁都好。

可他不信,他不相信那个声音。

那个声音又说,他不是不信,他只是不甘心。

念一大怒,他让那个声音滚。那声音没滚,好几天,一直缠着他,念一心烦意乱,越发懒散不想动弹。

几日后,那声音还没有滚,师父倒是来了。

老头儿冲进屋里,把念一从床上踹了下来,接着一顿猛揍。

众师弟们火速逃跑,不是怕师父揍到自己,是大师兄被揍得太惨,师父揍人揍得太起劲,他们不忍看。

老头儿把念一揍完了,与他道:“从萧国到夏国,从那头京城到我们这小镇子,一路这许多时日,还不够你消耗疏解难过的?回到家里来了还敢给老子装死?!滚去干活!山上那几块地,正好要翻了。让你师弟们都歇歇,你自己干,干不完就不用下来了。”

言罢,老头儿收拾几块干粮备了一罐水塞给念一,然后就把这顶着一身皮外伤的大徒弟踢出了门。

念一自觉理亏,被揍了也完全没话说,不敢不服气。他到了山上,坐在田边,想了想还真是干起活来。干活时身上的伤有些痛,身体有些累,倒也颇是痛快。

这晚念一就睡在了山上的木屋里。这木屋是他小时候与师父一起搭的,那时候晓五还没有来。

念一叹气,搭木屋时晓五没来,可是后来他领着师弟们翻新屋子时,晓五却是在的。这屋子里的一些小物什和小花样,便是晓五和万平安一起准备的。

念一摸了摸被子,翻了个身抱住。这被子似乎就是晓五抱上来的,被套是小碎花的样式。他记得晓五说:“碎花样式,配着山里头的景致,很不错。”

念一还记得晓五说这些话时的语气表情,他心中大痛,抱住被子,把脑袋埋在里面,觉得眼眶发热。

翻身抱被的动作让念一身上的伤有些疼。他想着师父的话,用被子裹着自己,他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难过。真的是最后一次。

只是,一夜无眠。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念一就起来了。山上条件不好,他懒洗漱,反正也没心情,不管不顾地脏兮兮地就下地干活。干到太阳升起,他已经一身泥一汗,又臭又脏。他喘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太阳,又想起他带着几个师弟们和晓五早起练武,练到太阳升起,晓五会喊……

“大师兄。”

念一猛地一震,以为自己幻听,他迅速转身一看,心沉到谷底。当然不是晓五,怎么可能是晓五。

“大师兄,我给你送早饭来了。”万平安站在不远处,一手挽着一个竹篮,一手拎了个大水罐子。篮子里装的小罐子和碗还有干粮,满满鼓鼓。

念一皱起眉头,又烦躁起来。耳边听着平安说的话,脑子里却是晓五的声音——大师兄,太阳出来了,该用早饭了!

念一在心里狠狠甩头,把晓五的声音甩掉,面上再摆不出和颜悦色,粗声粗气地对万平安道:“你怎地来了?”

万平安仍旧是一贯地淡淡地笑,不急不缓地解释:“昨日里听他们说大师兄被师父罚了,我便去问了师父,经得他同意,来给大师兄送个饭。再如何,饭总是要吃饱的。”

念一眉头皱更紧,脸更黑。万平安是除了他们师弟妹六人之外,唯一一个能叫师父师兄的人。

她没有拜师,只因着她家就住在隔壁,因着师父蹭了她家二十多年的饭,因着师父眼看着这万平安出世,又眼看着她的父亲过世,她家孤儿寡母没人照顾最后却是反过来照顾了他们师门一老六少。反正,这万平安在他们那是有特权的,师父对所有人都凶巴巴,只对万家母女很是和蔼。

“你下回莫给我送了,我有吃的。”念一语气很不好,还扯了谎。他越想越是糟心,晓五没了,这万平安这么热乎往上凑是何意?他心烦,他不欢喜见到她。还跑去问师父?还跟师弟们打听?这真是……念一硬生生把刻薄尖酸的词从脑子里抹掉。

“你莫再来了,听到了吗?”念一加强语气又道。

万平安敛了微笑,静静看了念一一会。念一直直回视着她,然后他听到她说:“好。”

她未显得不高兴的样子,就似什么都未发生,只是把竹篮和大水罐子放在了地上,道了句:“早些用早饭吧,我走了。”说完,她当真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念一愣了一愣,还以为她会与他倔几句,结果她就这般走了。后一想,平安一直是这样的性子,静静的,不爱吵不喜闹。她小时候,晓五调皮捣蛋,她却是能安静坐在一旁看他们练功好半天不挪窝不说话。

念一忽地怨起自己来,这般对平安生怨气真是太不该,她对自己好,再如何也不该冲她发了脾气。念一把那竹篮子拿了过来,一边打开一个小罐子一边想着,回头,他去跟平安赔个不是好了。但他真的不想她再来,他只想自己一个人呆着。

小罐子里装的是粥。再打开另一个,是炖的肉。油纸包里包了三个大馒头,碗里装了两样小菜。另外还有三颗梨。旁边的大水罐子不用打开了,定是让他饮的清水。这几样东西,拿着还是很沉的。

念一心里又难受起来,觉得自己不该,又觉得还是烦她。

念一在山上呆了三日。这三日里,万平安一如答应他的那般,再没有来,饭菜都是师弟们送上来的。这让念一委实松了口气。

三天的劳动和辛苦让念一冷静了下来。他胡思乱想少了,下得山来,也老实了。正常干活吃饭睡觉,不再像个失魂人。

几个师弟们聚一块嘀咕:“果然像我们这般宠爱着大师兄是不行的,还是得像师父一般下狠手揍,才能把人揍好了。”

“那也得看是谁揍,你揍个试试?”

“也对。我动手,估计被揍好的那个是我。”

念一路过窗外,听得他们这番话,扯了扯嘴角,有些想笑。然后他真的笑了。笑声惊动了屋里人,师弟们乱成一团。

“妈呀,是大师兄。大师兄还会笑,我要哭了。”

“好感动,我要告诉师父。”

“等等,你们先弄清楚师兄是开怀大笑还是喷笑还是冷笑还是苦笑……等等,等等,揍我干嘛呀。师兄,他们打我!”

念一觉得很好笑,他哈哈大笑,笑着走了。他想,其实啊,不就是欢喜的姑娘嫁给了别人吗?有什么了不得的。看看,他现在不也挺好的。他过得挺好的!

这般的日子过了没半个月,念一又觉得不好了。

因为,龙府派了人,千里迢迢地送了龙三夫人备的礼。

礼很多,吃的穿的用的,好几箱子。龙府来的那三人很是客气,对老头儿师父和几位师兄弟恭敬有加。连说三夫人说了,她身子不便,现时不方便回来看看,特遣了他们把东西先送来,是孝敬师父和给几位师兄弟吃穿用的。也不知家里缺什么,若备得不好,让师父莫怪。

领头的那位,还拿出了一封信,那是凤舞写给师父和师兄弟的。

老头儿师父接过了,看了看,信中所言与这几位送礼的说的无二。再有就是凤舞又说了些父母姐姐的事,不过对于这些,老头儿师父没甚兴趣。凤舞还说龙三对她很好,让师父和大家莫担心。

念一看到了这句,忍不住扭过头去。只是周围全挤了一起看信的师弟们,他又不好表现太明显,只好假装看了看大门那处。结果却看到了万平安在大门那往里瞧,瞧见院里一车礼一堆人的热闹,她怔了怔,一抬眼,与念一目光正好一碰。

念一有些别扭,刚要装不经意别过头去,万平安已经若无若事的转头了,然后静静地走开,好似她没有来过一般。

念一眼尖,看到她手里拿着几件男裳,定是她又给师父和师弟们补衣裳了。念一将万平安抛脑后,再转头去看信,可师父已经把信看完了,正折起收好。念一心里有些失望。而一旁师弟们的议论声让他知道了信后头的内容。

“晓五生完孩子要来看咱们啊。”

“那是啊,这里是她娘家。”

“好感动,我要告诉师父。不对,师父已经知道了。那我还能告诉谁?”

“你可以告诉万大娘和平安。”

“对,对,她们可疼晓五了,一定很高兴。”

“可是晓五已经不记得她们了。信里一点都没提。”

“说起来,那她们可比咱们可怜多了。”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念一觉得师弟们一定都是属麻雀的。真想一人脑袋敲一记。可怜?这说的什么话?最可怜的是他,明明该娶晓五的那个男人应该是他。

不对,他不可怜。他不要别人的同情,晓五不知道这事是最好,待她来了,他要风风光光的,教晓五瞧瞧,他过得挺好。尤其是教龙三瞧瞧,他过得很好。

晓五送来的礼让念一觉得不舒坦,但她的信却是激励了他。他觉得他必须振作,不能教晓五瞧不起。

自那天起,念一勤奋练功,认真干活。他还进了城,认真盘算起买卖来。

师弟们很不解。觉得现在的日子再好不过了,吃饱穿暖有活干,当真是欢喜惬意,做甚要弄那些买卖事烦扰自个儿呢?

念一不理他们。

当初晓五在时,他也是与他们一般的念头。就是与晓五过得好,攒上钱在院旁边多盖两间屋子便好。然后种种地,卖卖野味和皮毛,赚得钱足够用的,虽不富贵,但也不苦,足矣。

可是时过境迁,一切都不一样了。只是不愁吃穿是不足够了。他想赚大钱,他想风光。

要知道,那龙家可是大户,他不想在龙三面前抬不起头来。他要证明龙三能给晓五的,他念一也给得起。

念一想做的买卖是皮毛。

到山上猎珍兽猛兽除了寻猎难之外,还有就是危险,一般人做不得。所以皮毛的价钱也就越涨越高。但这些对念一来说却算不得太难。再险的山他也敢上,再凶猛的野兽他也敢打。他想赚钱。

念一跑了几趟城里,终于在商家里选定了一家。他只给一家供货,这样价钱能抬得高。而珍兽这等好货商家那是求之不得,价钱好说,货有多少要多少。于是念一回家收拾收拾,上山去了。

头一回,他在山上呆了七天,终于猎到两头兽。其实他还能顺着线索追捕另一只,但他扛不动了。两只兽换来了不少钱。

第二回,他把老二老四带上了。人多些,能捕到的也多些。

这一回,他们去了更远的山头,大半个月后才回来,猎到了四头,其中一头是珍稀的银狐。商家大喜,银子给得很痛快,还道让念一多猎几头。

念一是有心要去,但老头儿师父说了句,就算你人不用歇着,动物却是会跑的。大肆杀捕,动物们知道的。它们跑没了,你捕谁去?

念一虽然心里不服气,觉得自己才几人,才猎了多少,哪能就把珍兽们全赶跑了。不过他也觉得师父说的有道理,于是他便停了停。这中间又跑了城里,倒了几手珍稀草药,又弄回钱来。

师弟们又躲屋里议论了。

“师兄掉钱眼里了。”

“师兄有钱了,也未觉得他更俊俏些啊。”

“废话,你又不是姑娘。”

“我要是姑娘,我就嫁给大师兄。”

“你还是想法自己娶姑娘吧。”

“说得也是,我要赶紧留心留心。万一我比大师兄先成亲呢,那多威风。”

念一路过,听得这番话,眼角抽一抽,一点都不好笑。这次他没笑,他默默地走开了。

是啊,先成亲的那个,比较威风。

所以龙三比他威风。他娶走了他的晓五。

念一想到心里就恨。

然后他又想,那等晓五回来时,他也得找个姑娘,还得是生得好看的姑娘。要让晓五看看,不,重点是要让龙三瞧瞧,他念一也能娶到个美媳妇。

当然这个赌气的念头念一只是想想,他如今心里没空地方,存不住姑娘,他只想多赚些钱。

念一想尽了各种赚钱的路子,他有武艺,脑子活,又不怕辛苦。于是渐渐的,他赚到了不少钱银。只是他身上常带了伤,且他心里也并未觉得欢喜。

一日,念一包扎完伤口,正坐在屋内发呆。忽听得屋门被敲了敲,抬眼一看,是万平安站在门口。他的屋门未关,她就站在门口看着他。

“衣服晒好了,我替你们都收好了。”万平安若无其事地抬了抬手,手上是几件折好的衣裳。念一只得道句“多谢”,想起身接衣裳,万平安已经走了进来,把他的衣裳放在了床上。

念一又道了句“多谢”,有些不知该与她说什么好。自那次山上他黑着脸将她赶走后,她似乎有意识地与他保持了些距离。

只是,还没有离得太远。

就像如今这般,帮他补补衣裳,收收衣裳,做做饭。不是单为他做的,他也说不上什么来。

但就是一种感觉,他觉得她对他,与别的师弟们是不一般的。

也许是她的肢体动作,也许是她的眼神。

念一并不想如此自做多情,他想起来他还欠她一个道歉。可还未开口,万平安却是主动解开了他绑得乱七八糟的绷布带子,重新帮他包扎。念一一急,道歉的话又咽了回去,下意识地道:“不用你忙,我没事。”

万平安点点头,手上已经利落地帮他包扎好了。她没多粘半刻,一包好便马上退开了几步。但她没走,她看着他,看着他身上的伤。

念一忙又道:“多谢你,我没事。小伤而已。”

万平安又点点头,忽问他:“你累吗?”

念一摇头:“不累。”

万平安微笑,对他道:“那便好好歇息吧。”她说完,静静走开了。

念一怔坐在那寻味,他明明说他不累,她为何说那便好好歇息?寻味了好一会,他终于承认,其实他很累了,真的累。这般拼了命赚钱银的日子,他并不欢喜。

不欢喜,但他就觉得必须这么做。

只是他觉得累,而她知道。这让他觉得,嗯,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这般日子又过了大半年。这期间老头儿师父收到过晓五的三次信。有报喜说她生了女儿的。有报平安家里一切都好的。第三封信,却是说待女儿一岁,她便要来夏国探望他们。

念一顿时紧张了,怎么生孩子这般快的吗?怎么孩子转眼便要一岁了吗?可他还没准备好,他觉得他还未够风光。

对了,如今他钱银足够,他该盖个新房子。

对了,在晓五回来之前,他怎么都该寻门亲事,就算未成亲,也该把事情定下来给晓五看看。她女儿都生下来了,都一岁了,他若是什么都没有,太说不过去。

对,对,还有老二和老三,那两个居然都相中姑娘了,居然都让万大娘帮着谈亲事了。若是晓五回来,看到他这大师兄还不如师弟成亲早,以为他心里还惦记着谁呢,那真是太丢脸了。

是的,是的,他必须找个姑娘谈亲事,得赶紧!

可银子好挣,姑娘上哪找去?

念一的脑子里一闪而过某位姑娘的身影。但他马上否决了。没脸去考虑那姑娘,他也没脸去找人家的娘帮忙张罗。他想起来了,他还欠那姑娘一个道歉。

最后念一找了镇上的媒婆子帮忙说门亲。

媒婆子那个欢喜。要知道,念一如今可是镇上的红人。家家都晓得他有本事,能挣钱,踏实,吃苦,勤劳。

之前便曾有人家打听,只不过不是念一太忙不在,便是念一黑着脸不耐烦显然没那心思。这媒婆子也碰过几回钉子,好生失望。如今念一主动找上门,她自然是喜不自胜。

媒婆子很快便为念一张罗开了,她是铁了心要让念一服她一回,让大家伙儿看看她的本事。于是认真计较,格外卖力的物色人选。那寻常人家上门求她给拉媒的,她都没点头。

念一对媒婆子会帮他寻个什么样的姑娘有些紧张。

说心里话,他对姑娘家接触的真不多。从前每日练功干活,身边也只是晓五和万平安而已。他对晓五心有所属,对旁的女子自然没多看一眼。到头来,却是要寻个陌生女子成亲,这感觉,当真是怪的很。

还有怪的就是,在等媒婆子消息的这段日子,他偶尔遇到万平安,竟然会觉得心虚起来。他想,也许是按情理他该找万大娘帮忙张罗亲事但他并未如此办的缘故。定与其他无关。

但他确是感到心虚。他没告诉任何人他找媒婆子的事,虽然他知道这事瞒不住。毕竟镇子不大,媒婆子要说亲定也是得到处张扬消息的,所以他们定是知晓了。

“他们”里,当然包括了万平安。

但万平安见到他也未说什么,不打听,也没调侃他。

过了一阵子,媒婆子来给念一邀功报喜,说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是给念一说了个再好没有的亲事。对方是城里的大商户,姓罗,好几处产业买卖。家中有两个女儿,一个远嫁,一个待字闺中。媒婆子谈的,正是那待嫁的二小姐。

念一到了这正经谈终身大事的当口,把师父也请来了。一老一少听那媒婆子一顿吹牛,末了老头儿一瞪眼,问:“那户人家这般好,怎地愿意找个孤儿?我家念一没权没势没财的,门不当户不对,他家那二姑娘该不会缺胳膊少腿的。”

媒婆子大叫:“哪能啊。他家我可是跑了好几趟,见过那二小姐,当真是水灵,美貌又贤德。方才不是说了嘛,念一在城里也是有些名声,都知道他脑子灵,路子宽,打得了猛兽,采得到珍药,是买卖的一把好手。罗老爷也不图啥,他家先前被亲戚算计过,他是怕他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家产便会被人夺了去。所以想找个入赘女婿,要人品好,有本事的。这不,念一多合适。我仔仔细细跟对方说了念一各种好,对方终是答应见念一一见。我可跟你们说,这机会真是好得不能再好,念一攀上这高枝,今后就等着享福吧。罗家在城里西大街有两间布料行,北街有家酒楼,要是不放心,念一你自个儿打听打听。我跟你说,那二小姐长得真是好看,哎呀,我见了都动心。”

媒婆子又是一顿吹牛,念一听得有些恍惚,似乎是天上掉下个大馅饼子,可他也不知为何,却没欢喜的感觉。

媒婆子终于走了,老头儿师父与念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念一想问问师父的意思,却又觉得有些别扭。

最后老头儿道:“城里也不远,若是对方不错,那也行。先打听打听吧。媒婆子的话,也不能全信。”

念一点头。

念一找了个进城的机会,去了西大街打听了。果然有罗姓大户,几处产业,两个女儿,据说正在为二女儿招亲,要招个入赘女婿。要求就是人品好,有本事。那罗老爷的名声还不错,大家倒是夸他为人,只说他有些固执。又说那二小姐好,长相好,脾气好,说罗家自要招亲,那说媒的简直要踩破他家门槛。

听起来,确实挺好。

念一又去了罗府,悄悄潜进府里,看了一眼那二小姐。眉清目秀,端端正正。说不上多美,但确实挺顺眼的。

念一回家的路上想了想,这该是他能碰到的条件最好的亲事了吧?若是未来娘子是这位二小姐,那日后见到了晓五和龙三,他也能抬头挺胸。

念一很快做了决定,他去回了媒婆子,愿意让那罗老爷看看他。

媒婆子火速去谈,第二天就带回消息,说这门亲确是很多人看中,都往他家挤。罗老爷又是个大忙人,本是说得下月才有工夫,但媒婆子生怕错过时机,被人抢了机会,好说歹说,终于打听到罗老爷明日正好来镇上谈笔生意。他中午在酒楼那与人吃饭,完了会有些时间,趁着那会能见一见念一,认识认识,之后便要赶回城里有别的事。

媒婆子让念一千万抓住机会,明日早些用中饭,好好打扮齐整,到那酒楼处等着。待罗老爷空了,便能见了。若是得他眼缘,这事便有胜算。

念一虽对这样的方式心里觉得不太舒服,但还是答应了。

第二日,念一总感觉心里毛毛的,虽说这门亲确是不错,但他直到现在都未有欢喜紧张,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再者说又已经答应了,还是得去见一见。

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谁知道日后会如何呢。

这般一想,念一觉得心里好受些了。他吃过中饭,换了身新衣,准备出门。刚迈出大门,却见顺六背着万平安一路疾奔回来,冲过他们院子大门,朝着万家而去。

念一吓一跳,忙跟了上去。顺六背着万平安跑进万家,嚷嚷:“大娘,大娘,平安脚扭了。”

哦,只是扭了脚。念一听了顿时放了心,他脚下一顿,不凑热闹了。那边罗老爷的约还得赶紧去,他还是先去那头吧。

念一转身,走了几步,听到顺六在万家里还嚷嚷。念一走着走着走不动,他停了下来,听着六师弟的话,隔着段距离,听不太清,隐隐就是那姓刘的王八蛋,又什么等我叫上我师兄们……

念一皱紧眉头,大步回转,迈进了万家。万平安、顺六和万大娘都在里屋,念一也进了去。正听到平安与顺六道:“好了,你别吓着我娘,哪有这么大的事。”

“怎么回事?”念一问。

顺六这才看到大师兄,赶紧道:“今日我陪平安到城里交货,就是衣铺订的那批绣品。结果在衣铺里遇着个公子哥。那人见着平安便言语调戏,又道平安绣得真好看,又道平安手巧,又问平安能不能给他单绣一幅,挨得贼近,一脸恶心,还想动手动脚的。我便一把将他推开了。平安也未理他。那公子哥恼了,骂了几句走了。我们以为无事,拿到钱银后平安还给大娘扯了块布想给大娘做新衣。可回来的路上,那公子哥却是领了七八人堵我们。我便与他们打了起来。那公子哥趁我被缠着,便要掳了平安走。平安与他们挣扎,被打了,还扭了脚。我见势不妙,他们人多,我便打倒几个,背上平安跑了回来。”

“被打了?”念一火冒三丈。

“没甚大事,没受伤,就是扭了脚。”平安小小声道,握着万大娘的手安抚。

“没问你!”念一黑着脸粗声粗气。敢调戏平安!敢打平安!真个是赚命长!平安可是他们的家人!

平安被训,赶紧抿了嘴闭上了。

顺六告状告得起劲:“可不是动手了嘛,我看到他强拉着平安,想掳她走。平安大叫,挥掌打他挣扎来着。那公子哥气不过,就给了平安一巴掌。平安扭身躲,然后摔了,把脚扭了动弹不得。我就赶紧打倒几人冲上去,背上平安跑了回来。大师兄,他们着实没王法了,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强抢民女。大师兄,你去办你的事,一会请了大夫看过平安,我便去找二师兄他们。我们回城里,找那王八蛋算账。”

念一憋了一肚子气,嫌师弟解说太详细却一直说不到重点,他大声喝问:“那王八蛋孙子是谁?”

“不知道。”顺六答得干脆,“但我认得他的长相。我在他脸上揍了一拳,平安也挠伤了他的手。还有,他在衣铺调戏平安,也是许多人都看到的。一打听,定能打听出来他是哪家的。”

念一转头仔细看了看平安的脸,她脸上确是红了一块,似是被打的痕迹。她坐在床边,也不敢喊痛,还想着安抚大娘和他们。

念一看到她这样就更气,永远都是这般不紧不慢的,也不知道着急生气,这可不是容易被别人欺负吗?

这时候顺六又道:“大师兄,你今日有大事,快去办吧。大娘,我去叫大夫来,然后我得去找我别的师兄,他们今日在山上干活呢,就不跟着大夫过来了。一会我再回来。要抓药的,一会我去。你就在家里守着平安。”

万平安也道:“大师兄,我没事,你快去吧。”

万大娘听了,也忙说:“对对,念一,我也听说了,你还是赶紧办事去。平安没什么大事,有我们呢。你去吧。”

念一怔了怔,气势一下全没了。可随即他心里更怒,还觉得委屈。至于委屈什么,他不知道。

念一被赶出了门,走在去酒楼的路上。然后他反应过来他委屈什么了。

他被隔离在了圈子外头!就好像,一家子人都有共同要做的事,却是所有人都对他说,不用你,你走吧。

让他走,他走哪去?!去见那罗老爷能有多大事?哪比得上平安被人欺负了!

平安是他的家人。他们一起长大。平安还是小婴孩的时候,万大娘忙不过来,他还帮着看哄过平安。如今平安出落成大姑娘了,她被人欺负,难不成他还能当没事?

念一一路走一路憋着气,远远已经看到酒楼了,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再忍不住。不行!完全没法忍!

念一猛地回头,朝着城里的方向奔去。

收万平安绣品的衣铺是哪家念一知道,从前他也曾帮平安送过货收过钱。所以念一很快到了那铺子,一打听,果然今日有人在店里调戏了平安。那铺子老板还道,他有劝平安快走,那是城南柳家公子,有钱有势。

念一打听清楚了情况,便奔那城南柳府去了。在外头看了一圈地形,寻了个僻角,悄悄潜了进去。

一路躲藏,终是找到了那柳公子的院子。他此刻正在破口大骂,骂他那些手下无能,连个人都劫不住。又骂那小娘们不识好歹,还敢打他。再骂那愣头小子,连他的人都敢打。总之他是不会放过他们的云云。

过一会那公子又呼痛,想是碰到了伤处,再又骂手下人,让他们去打听清楚,那小娘们是哪个镇上村里的,具体居于何处。

念一怒从心起,这架式,难不成还敢找到平安的居处掳人不成?不教训他,他如何配让平安也叫他一声大师兄!

念一在那柳府转了一圈,找到了间仆役的屋子,在那里头顺了件仆役的衣裳,套在了自己身上。又在院角杂物那翻出个破麻袋。然后念一转回了那柳公子的院子,耐心地等着。

等了好一会,柳公子终于骂够了,遣了下人们下去,打算先睡一觉。

念一看准了机会,从窗户翻了进去,在背后点了那柳公子的穴,然后麻袋一套,把那柳公子踹倒在地一顿狠揍。那柳公子哑穴被制,叫也叫不出来,只得生捱。

念一揍了好一会,虽听不到这姓柳的哭爹喊娘有些遗憾,但心里可舒畅多了。

竟觉得,这是这段时日以来,最舒畅的一回。

念一揍了人,心满意足离去。那柳公子被套在麻袋里倒在地上,好半天才被人发现。念一在屋顶上听得众仆慌乱大叫,许多人奔走叫人,后又听得那柳公子痛叫哀嚎,念一很是欢喜的几个纵跃,离开了柳府。

出了去走了没多远,就看到眼熟的几个人。

老二老三和老四。

那几人也看到了念一。双方均是大吃一惊。

“大师兄,你这般快就见完那罗老爷了?”

“罗老爷相中你了,马上就带你回来了?”

“大师兄你吃饭了吗?”老四的这傻问题被另两个师兄一阵敲脑袋。

念一语塞,“嗯,哦,嗯。”想半天不知道该怎么答,不答了。

“啊,大师兄,难道你也是来找那姓柳的?”老二看到念一身上套着仆役的外裳,终于反应过来。

念一这会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期期艾艾:“嗯,那个,对。”

“啊!”老三也叫了起来,“大师兄当真是机智,还能想到装成柳家仆役的样子混进去。”

这笨蛋!念一横他一眼:“得乔装一番,还得莫让他瞧见是谁人揍的,省得日后他找上门来,又给平安惹了麻烦。”

“对,对,我们也是这般想的。”老四道:“所以二师兄让六师弟莫跟来,让他在镇上跟着大夫,还让他抓药,这般那柳公子若是想说是六师弟干的,六师弟也有人证。我们呢,一直在山上干活,大家伙儿也都知道。”

“大师兄,你的事呢。这边有我们呢,你还是赶紧去见罗老爷,好亲事莫错过了。”

这话说得又让念一别扭了。他粗着嗓子:“有你们管何用,这揍人,得亲手揍了才算数。”

“对哦。”三兄弟互相看了一眼,“那如此,虽然大师兄揍过了,我们也还得再去揍一顿,亲手揍过的才算数。”几兄弟一边嘀咕一边继续奔柳府去了。

念一想了想,回转身,又跟师弟们一起,大家穿上仆役衣裳,蒙好了面,跑去把那柳公子和他手下几个打手一起又揍了一顿。

那些被打的也闹不清怎么回事,被谁打了。只鬼哭狼嚎甚是凄惨。

念一几兄弟很是高兴,兴高采烈地回了家。

一进家门,就见师父大人黑着脸,顺六小师弟苦着脸,一起坐在院子里。

念一几人心里头全都咯噔一下,以为自己偷偷出去揍人的事被师父知道了,他老人家正生气。

果然老头儿一看徒弟们回来了,指着念一就骂。可骂的却是:“你这个不守信的,约好了人怎地不去?不去便罢了,怎地也没句交代?让别人好等。最后留了难看。”

几兄弟顿时松了口气,全以同情的目光看向大师兄。

念一理亏,低了头没敢说话。

老头儿继续骂:“旁的便算了,惹得那婆子到咱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唠叨,吵死了。”

哦,原来是这样。几兄弟又明白了,原来师父不是生气大师兄失约,是生气大师兄失约把媒婆子招到家里吵来了。

众兄弟又以同情的目光望向师父。那媒婆子吵起来定是很烦人。

念一低声道:“是徒儿错了,徒儿会去跟媒婆子赔个不是。”

“那你快去,她让万大娘给领走了,不然烦得我得揍人。把事情解决了,莫让她再来家里吵闹。”老头儿一瞪眼,凶巴巴。

念一心里叹气,硬着头皮去了。走到门口,老头儿叫住他:“我们与她说的,是你师弟们在山上遇着了麻烦,你上山救助去了。莫漏了口。”

念一点头,去了。

到了隔壁万家,还没进门便听到媒婆子的哭嚎,说她老脸没处搁,说她日后怎么还给人说媒去,巴拉巴拉巴拉。

念一头皮发麻,当真是后悔当初怎么会找上这媒婆子帮忙说亲呢。

他听到了万大娘在安抚媒婆子,与她道念一上山救助师兄弟,也是事出紧急,怪不得他。让媒婆子好生帮忙解释解释。又说这是念一对兄弟有情有义,是个仁义的好青年,说出去也是大大的涨脸,怎么砸了媒婆子的招牌呢。

万大娘又道,若是今日念一丢下同门师弟去见了那罗老爷,日后教那罗老爷知道了,难道不会怪媒婆子识人无眼,介绍个冷情寡义的过去?那罗老爷不是最注重这些的吗?

念一在外头越听越是汗颜,虽他并不后悔丢下这亲事去给平安出气,但大家这般为他扯谎善后说好话,他觉得脸皮当真是挂不住。念一咳了咳,敲了敲未关的门,然后推门进去了。

媒婆子看到念一,扑了过去又是一番哭诉指责,但因着万大娘那番话,她也把心头火都压了许多,理是这个理,她又觉得可以跟罗老爷再好好说道说道了。

念一一开始没说话,由着媒婆子唠叨。他听得不甚专心,悄悄看了看屋里,却发现万平安正坐在角落的椅子上,静静看着他。看到他被媒婆子数落的糗样,还弯了嘴角悄悄乐。

念一不好意思了,这丫头,脚扭伤了怎么不好好在里屋养伤,出来凑什么热闹。他扭过头去,不看她,轻咳两声,从怀里掏了钱银,递给媒婆子道:“今日是我不好。喏,这是婆婆的辛苦钱,婆婆收下吧。我今日这般,也不好再麻烦婆婆,此事便罢了吧,多谢婆婆。”

媒婆子一愣,看了看那钱银,有些后悔自己怎么管不住嘴说道了这许久,这是把念一说烦说恼了?

“哎呀,念一兄弟,你看你,这怎么是麻烦,我便是做这个的,怎么会麻烦。今日之事,不怪念一兄弟。那罗老爷虽是生气,但我也有把握将他说通了。念一兄弟为人好,是个重情义的,这上哪说都是有理的,罗老爷会谅解的。再不成,我这还有好几家姑娘都是极好的,配得上念一兄弟。”

她说着,把钱从念一手里接过了,又道:“念一兄弟今日累了,且好好歇着。罗老爷那头我会去说的,要不别家也是成的。那我走了,念一兄弟就等我的好消息。”

她一边说一边便往外退。

“等等,真不用再麻烦婆婆。”念一涨红脸冲外头喊,可惜那媒婆子跑得飞快,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念一回过头来,下意识看了万平安一眼。她扑哧笑了,还用手捂了嘴接着笑。

念一很是尴尬,转身冲万大娘一个劲道歉,给她们添麻烦了。

万大娘也是笑,安慰他道:“你莫愁那婆子,回头我去与她说。你也该到了成亲的年纪了,你师父前些日子还与我念叨。要不这般好了,我留意留意,若是有合适人家,我便与你说说。”

念一更觉尴尬,自己先前故意撇开万大娘,如今却还是得靠人家帮忙。他讪讪应了,又是道歉又是致谢,这才退了出来。出门前他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万平安没在笑了,她只是静静看着他的背影,他这回头,正巧与她目光一碰。

念一没由来心虚,赶紧转头走了。只是万平安那安静的眼神似烙印般印在他心里。

此后几日,念一都没有再见到万平安。为让他们避一避揍人那事的风头,老头儿师父一连几日赶他们到山上干活。而老头儿自己就守着万家,以免柳家上门兹事。

柳家果然是派人来了,虽然笃定就是万平安这伙人打的柳家少爷。可左邻右里都能做证,那里万平安受伤归来,顺六忙里忙外张罗求医和拿药,一直未曾离开。而老头儿师父那日在酒馆与友人饮酒,也未离开镇子。老二几个在山上干活,出了意外,老大念一上山救助,全都不在。这些事,经着媒婆子诉委屈早传遍全镇,大家都有证人证明,万家也好,老头儿一家子也好,全都不可能跑去城里犯案。

更何况,人家为何要到城里揍人?这缘由是什么?柳家压根站不住脚,不能问。

由此,这事也就不了了之,被压了下去。只是老头儿师父生怕柳家会来阴的,暗地里来下手,所以也嘱咐了几个弟子,大家出门时小心,不要落单。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万平安落单。家里要有人留守,万平安若是外出,定得有人陪着。

这日,轮到念一留守。正巧万大娘要出门一趟,说是有家姑娘不错,她去帮念一打听下。让念一帮忙照看着平安,她一会便回来。

念一很不好意思地进了万家,觉得万大娘是为了这理由出门的,他对着平安还颇有些尴尬。

万平安在绣个鞋面,其实她的脚伤已无大碍,但大家都认为这段时日还是不要出门为好,她也就乖乖呆在家里。

念一来了后,两人静静无语。

念一越坐越是有些难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反观万平安,安安稳稳绣她的花,安静惬意。这教念一很想回院子去把大家所有的兵器都搬来擦,这样自己有点事做,也不显得这般傻。可若是真搬过来了,好像更傻。

这时候万平安忽然道:“其实我已无事了,走路还有些疼,但真的无碍。大师兄有事便回去忙。”

“啊?”念一愣了愣,他表现得这般明显吗?“没事,我不忙。”他下意识道。

万平安又道:“莫担心有贼子,我会跑,还会大叫救命,到时大师兄奔来救我,也是来得及的。”

“……”念一也不知该如何答,呆了一呆,又答:“没事,我不忙。”

万平安笑了笑,道:“如此,大师兄帮我倒杯水来可好?我们可以聊聊天。”

聊天?念一有些紧张,要聊什么?早知如此他还不如忙呢。如今话都说了,他也只好去给万平安倒了水。

“呃,你的脚还疼吗?”要聊天的话,还是他来起话头吧。

“还好。”万平安微笑。

“嗯。”念一一时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想当初,晓五在的时候,两个姑娘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不完的话。啊,不对,话大多都是晓五说的,万平安时不时接上几句,她话不多,大部分时候只在笑。而在晓五闷的时候,她却能说些什么让晓五开心。

他那时候常陪在一旁,听她们说话,与她们一道说说笑笑。现在,没了晓五……

“晓五不记得我们了吗?”念一想着晓五,却猛然听到晓五的名字,不觉一愣。他缓了缓,反应过来,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他发现,现在再说起这事,他已经没了最开始的悲痛。

他转头看了看万平安,她垂着眼,面容平静。

念一也不知怎地,忽地恼了:“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不难过吗?”

万平安抬眼看他,那眼神中的某种东西似针一样戳到他,他来不及想那是什么,却是跳了起来发脾气:“她不记得我们了,不记得我了,你高兴了对不对?她嫁给了龙三,住在遥远的萧国,你高兴了对不对?”

万平安的表情似被打了一拳,她直直看着念一,看了好一会,问他:“要流泪痛哭,才算得上难过,是吗?”

念一张了张嘴,醒了过来。他这是怎么了,他乱发什么脾气。

“我……”他想道歉,刚说了一个字却被万平安打断了:“大师兄,你若是忙,便回去吧。”

念一愧疚,他仍想说话,刚开口,又被万平安打断了:“大师兄,你莫再说了。你要说什么,我知道。你道了歉,我心里也不能好受些。你回去吧,我自己一人呆着挺好的。”

念一僵坐在那,还没想好能怎么办。万平安已经站了起来,她没再说话,只是进了内室,把内室的房门关了。

念一看着那门板,脑子空空。他这是怎么了,怎么变得如此混蛋。晓五不在了,他三番五次迁怒平安,平安何其无辜。他先前还欠她一个道歉,如今又欠一个。他怎么能说这么混账的话呢。

念一一直呆坐,直坐到万大娘回来。万大娘已是见过了那姑娘的家人,对那家子也有了些了解。她与念一仔仔细细说了情况,道那姑娘生得颇是清秀,圆圆润润,看着是个好生养的。家里务农,有几块地,兄长在外地做些小买卖,日子过得不错。家人也都和善,是好相处的。

念一听得更是不好意思,人家娘亲在外头为他的事奔波,他在家里头把人家闺女无端端给骂了。他真是无地自容。

“大娘,那个,再缓缓吧,我,我现在还无心想这些。”他看了看内室的门,那里头一点动静都没有。

万大娘听了,也不催他,只道:“那成,人我是瞧过了,觉得不错。你好好想想,若是觉得合意,我们再议后头的事。若是觉得不好,大娘再帮你看看别的。”

念一听了,千谢万谢,再看了一眼内室的门,灰溜溜地走了。

念一回到家里,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对。平安一直对自己很好,可自己呢,上回在山上赶她走,这回又无端指责她。若是换了晓五,定是会将他骂个狗血淋头揍他一顿。只是平安,却连脾气都不会发。像今日这般,让他走已是她表现出的最不高兴的一次了。

平安不高兴了,这事对念一来说还挺有压力的。

念一左琢磨右琢磨,觉得无论如何,还是要与平安好生道个歉。她说他道歉了她心里也不会好过,可那样他好过些啊,内疚的感觉真的很难受。

于是晚饭后,念一拎了些老三今日刚摘回的果子到万家。两家经常互送些吃食什么的,是常事,这般往来挺自然,念一觉得这招挺好。只要进了万家门,见到了平安,他便有机会与她说几句。

结果到了万家,平安一看到他便进内室去了。念一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被卡住。他只得与万大娘家常了几句,然后又灰溜溜地走了。

第二日,轮到老二留在家里照看万家。念一找了个借口与老二换了。结果这一日万家半点动静都没有。念一只得去敲门,打算厚着脸皮问万大娘今日有什么他可帮忙做的没有。

结果万大娘开了门见到他却是说:“念一来了呀,正好该午饭了,快进来,一起吃个饭。”

念一愣了愣,心道大娘啊,我不是来蹭饭的!可他是来干什么的?好吧,蹭饭便蹭饭吧。

念一进了去,万大娘忙着端菜上桌,万平安在厨房里烧菜,待万大娘都摆好碗筷了,她才端着最后一道菜进来。

念一忙起身想去帮她,结果大娘离得近,已然接过菜盘子,没念一什么事了。

这一顿饭念一吃得小心翼翼,结果万平安都没正眼看他,只若无其事的与万大娘说着话。念一偶尔能插上话的,平安也似没甚特别的带过去了。

万大娘是没觉出什么异样来,念一却是有了新发现。原来平安是真的会生气的。她生气不吵不闹不骂人,就是不理你。

他想起来了,从前小时候也有一回,他答应了要给平安扎一只风筝,结果很久之后才扎好。扎好后,晓五觉得漂亮,就闹着要,他便顺手给了晓五,把平安给忘了。

那次平安好几日没与他说话,也不与晓五玩那风筝,玩别的行,只那风筝不碰。

后来呢?他好像一直没给她补那风筝。时间越久,他便越没在意了。

现在怎么会突然想起来了?念一偷偷看了一眼平安,她正因为万大娘说的一个街坊的喜事微笑着,但是没看他。然后她就吃饱了,说要回里屋继续绣鞋面。万大娘应了,平安便这般直直进了屋,门一关,没看念一一眼。

念一这下子是真确定了。

脾气软绵绵的万平安姑娘,是很记仇的。

吃完饭,念一再一次灰溜溜地走了。

这日夜里,念一如昨夜一般,很久都未睡着。他想啊想,越想越是愧疚。

他虽是孤儿,可他这一生,却有两个妹妹,一个是晓五,一个是平安。两个妹妹一闹一静。他心属晓五,晓五走了,他却迁怒到平安身上。平安何其无辜。

他欠她个道歉,啊,不对,是两个。一个是山上的,一个是昨日他乱发脾气胡乱指责的。啊,还不对,是三个。还有一个是小时候风筝那事。他想,明日他一定要去找她道歉。

他只有她这么一个妹妹了。虽然,嗯,虽然她对他的心意他无以为报,但他还是想对她好的。她似他的家人一般重要。

过了一会,他又想,算了吧,什么她对他的心思,他连番对她迁怒发脾气,也许她早看不上他了。

她看不上他也好,莫要似他一般,心里总惦记着不该惦记的。

也不对,其实她若似他一般也是好的,似他一般愿意往外头看看,寻门好亲,莫耽误了终身。

平安不小了呢,念一算了算,他记得她比晓五小三岁,那确是不小了,该嫁人了。念一闭上眼睛努力睡,希望平安也能像晓五一般,找到个疼她的相公。

想到晓五,念一心里还隐隐作痛。可是不得不承认,龙三确是对晓五不错。这几回送来的礼,这几回捎来的信,都能看出晓五在龙府是极受宠的。

他的晓五。只能是妹妹了。

念一心里叹气。最近也不知怎地,那与龙三斗气的劲头,在晓五面前挣脸面的心思,居然消沉了不少。

念一胡思乱想,终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第二日,念一上山干活。正挥汗如雨没空瞎想时,唯三却跑上山来大叫:“大师兄,二师兄,四师弟,不好了,平安出事了。”

念一一惊,手里的锄头一丢,刚要问怎么回事,落四已经一把抓住唯三:“怎么了,怎么了?”

“那个柳家,派媒婆子来说亲,说柳公子想纳平安做三房姨太太。”

“我呸!老子揍不死他!”远二大怒,一溜烟往山下跑。

唯三和落四紧跟着后头也跑了。

念一那个气,怎么没人招呼他一声,他才是老大啊!出了这等事,自然是由他出头才是!他一面心里抱怨一面疾奔,很快赶上了师弟们。

几兄弟一口气赶到万家,那里头却是没外人了。顺六在那守着,万大娘和万平安看起来还挺平静。万大娘看得他们来,招呼他们坐:“莫着急,没事的。就算是纳妾,也得人家同意不是。我家不同意,他们自然也没办法的。”

顺六气呼呼地嚷:“可他们敢这般,定是还存了坏心思,万一是后边还有阴招等着呢?”

“还能有什么阴招?今日我是招呼了左邻右里一块过来说话的。当着大家伙儿的面说了我家平安不会给柳家公子为妾,他们若还有坏心思,那今日在这的大家伙儿便全是人证。他家纵是财大气粗,也不敢做得太过,树大本就招风,落了把柄下来,他家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万大娘从前是某大户小姐的贴身丫环,跟得那小姐一起念了几年书画,颇有些知书达礼的气度。后小姐出嫁,将她许了万大全。之后万大全到这镇上做小买卖,她也就随夫迁居到了此处。后来,生下了万平安。

如今万大娘说得也颇有些道理。顺六一时语塞。

念一看了眼平安,她静静坐在一旁,不急不恼的样子,此时也正好朝他看了过来。两人目光一碰,平安竟也不躲开,看了念一好一会,最后还是念一没好意思,转开了目光。

“大娘,话是这般说,但他们明知平安不可能答应却还派了人来,定不会是闲着没事耍一耍,大娘和平安还是务必小心为好。”这是远二说的。

万大娘点点头:“这个我是知晓的,倒也不会大意。话说回来,这段日子我也盘算着,该给平安说门亲了。平安不小了,该嫁了。”

念一忍不住又看了平安一眼。这回平安没看他,只看着她娘。

万大娘握着平安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平安一直道她嫁了便没人照顾我,可这般拖着也不是个事。这两年,是我把她耽误了。”

平安微微一笑,柔声道:“哪是耽误,我们不是过得很好吗?”

“该嫁了。”万大娘叹气,握了握女儿的手。

平安不语,只又对娘笑了笑。

念一几个师兄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倒也是个办法,嫁了人,那柳家再有歪心思也没法,总不能夺人妻为妾。

这时顺六忽然道:“大娘,让我来娶平安姐吧。我可喜欢平安姐了。”

话音刚落,顺六被几个师兄一顿揍。

“你才多大点,小屁孩子娶什么妻。”

“平安比你大好几岁,你这孩子懂不懂事。”

“毛长齐了再来说话。”

顺六抱着脑袋躲,甚是委屈。“那二牛家媳妇不也比他大了三岁吗?”

“人家二牛十八了,你呢!”众师兄对着顺六又一顿揍。

万大娘哈哈大笑,把顺六从师兄们的魔爪下面救下来,为顺六抚整齐头发。

顺六还嚷嚷着告状:“大娘,师兄们欺负我。”

万大娘摸着他的脑袋安慰:“小六啊,莫担心,你平安姐姐不愁嫁的。”

念一闻言下意识又看了一眼平安。她正微笑着看着顺六,然后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他的目光,她也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目光一碰,这次是平安飞快地扭过头去。

念一心里头一动,却不知是何滋味。

一众人在万家商议半晌,也没议出什么好对策来,最后也只能是大家转流守着,不让万家母女落单,以防柳家真出阴招。

这夜里,念一又不踏实了。他想着平安的表情,她一点都不慌乱,这样真是不对。显然她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念一翻来覆去,终是觉得还是要警告一下平安为好。还有,他还得告诉她,虽然眼下事态是有些紧急,但终身大事不可马虎,切不可随便找了一人便嫁了。还是得看清楚,找个真心对她的。

这般想,念一穿戴整齐,去了万家。

待到了万家门口,这才发觉这般晚了,自己当真是鲁莽。于是他信步围着万家转了一圈,打算巡一巡没事就回去。那些话,明日再说吧。

走到万家后头,却看到万平安的屋子窗户半开,她露着半张小脸,正抬眼看着天上月亮。她眼角看到人影,吓了一跳,迅速往后一缩,却发现那人是念一,于是又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他。

念一被发现了,索性就跳进了院子。一边走过去一边小声道:“早与你说了,这后院的墙太矮了,该修高些。”

“修高了,便瞧不见后头树林的景致了。”平安也小声回道,笑了笑,指了指那树林:“后头是山了,无路的,没人来。不碍事。”

“有心做坏事的便会来了。”念一还要念叨。

“有心做坏事的,墙再高也挡不住。”平安还回嘴。

念一瞪她了。平安抿嘴笑。

“平安啊。”念一叹气,这姑娘心太宽,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教人如何放心得下?真的要与她好好说道说道。

“大师兄这般晚怎么还未睡?”结果平安先问了。

念一一噎,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了咳,道:“出来看看,看柳家会不会晚上派人来。”

平安又微笑:“多谢大师兄。无事的,放心吧。那柳公子该是气不过,故意吓唬吓唬,恶心我们一下罢了。他不能怎地。”

“他要怎地了,你到哪儿哭去?”

“我不哭,我便与他同归于尽。到时候,大师兄你们要好好替我照顾我娘。”

“胡说八道什么!”念一一想到那可能性,心里头一紧,忙道:“莫要胡说,快别这般想!”

“好。”平安答应得很快,又把念一噎了。

从前怎地没发现,与平安说话就像拳头打到棉花上,软绵绵使不上劲。

念一想了想,正待开口劝她要多留心安全,嫁人也要精挑细选个好的。还未说话,又被平安抢先了。

平安问他:“大师兄,你想娶个什么样的姑娘?”

念一刚想好的话一下被打散了,他又噎住。他不能说随便什么样的都好,只要好看,拿得出手让晓五瞧瞧的便行。他这般一想,对比他要跟平安说的话,当真是讽刺。

他想劝别人,到头来,其实自己才是一团糟。

“大师兄,晓五要回来了吗?”

“是啊。”念一又想叹气了,晓五要回来看看,日子越来越近了。

“大师兄喜欢晓五那样的姑娘。”平安似自言自语,念一却觉得像是说给他听的。

他心里一下又有些恼了,哪儿痛她便戳哪儿。

他粗声粗气道:“晓五已经不记得我们了,她嫁了人,娃娃都有了。你这般说话又有何意思。快些睡吧,莫多想了。”他说完,转身要走。

“大师兄。”平安却是叫住他,说道:“你莫怪晓五,莫怪她的相公。她不记得了,但她从前定是欢喜过你的。她如今过得好,大师兄当为她欢喜。这般,大师兄也才会过得好。”

念一僵在原地。

他呆立了好一会,猛地转身,狠狠瞪着万平安。“她不记得我了,她嫁给了别人。你却说她定是欢喜过我。你这是何意?你怎地如此恶毒!”揭他的伤疤不算,还在伤口撒盐。

平安瞪大了眼睛,很吃惊,万没想到念一居然是如此反应。她张了张嘴,期期艾艾:“我只是,只是……”

“只是怎地,看我笑话?在心里嘲笑我?”

万平安冷静下来,小声道:“我只是觉得,若是真心欢喜过一个人,无论结果如何,那人也曾欢喜过自己,这便是世上最好的事了。若结果是好的,那最好不过。可如若结果并未合乎自己心意,但那人若曾经真心待过自己,也总比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强。”

念一怔了怔,一时间竟觉得无法反驳。

“是我失言了。大师兄勿怪。若这是笑话大师兄,那我岂不是更该被嘲笑?只是如今晓五幸福,大师兄也当放下才好。晚了,大师兄早些歇息吧。”万平安说完,把窗户关上了。

念一愣愣看着紧闭的窗子,呆了好一会,回去了。

回到屋里一琢磨,自己好像又把万平安得罪了。

为何总是这样。他明明想着好好相处,每次却跟被点着的炮仗一般乱发脾气。

他认真想着万平安说的那话,她说她才更该被嘲笑。是他想的那意思吗?

可他依旧是觉得,他宁愿晓五没有欢喜过他,就像师父说的那般,那样他心里还能好受些。

但他为何觉得万平安说的话无法反驳,她说的不对啊,他明明并不认同。

此后一连数日,念一心里总有种怪怪的感觉。而万大娘当真开始给万平安说亲事了。万大娘办事很是利索,她相中了镇口的陈家。对方儿子比万平安大一岁,老实可靠,相貌一般。家里是编竹器的,日子还算过得去。

万大娘正琢磨这事,事情传到了念一的耳里。他特意跑去陈家铺子看了看,觉得那陈家儿子配不上平安。平安长得水灵好看,那陈家儿子却是大耳方嘴。

念一回到家里,万大娘正与老头儿师父商量找人说媒定亲的事。念一听得万大娘说,平安对这亲事是同意的。

念一心里沉甸甸的,回了屋,脑子里一直回响着平安那句话,她说她才更该被嘲笑。

为何?

因为她欢喜着某人,而她未得到好的结果,那人也未曾欢喜过她。

他当然知道她这话里的意思。他知道!

念一心里那种怪怪的感觉更甚了,他在屋子里打转。想着平安同意嫁给陈家儿子,她同意了。他猛地停住,忽然明白过来那种怪怪的感觉是什么了!

他心疼平安!

这时候顺六来敲门,说外头有人找,是那媒婆子。

念一一愣,不知道媒婆子所来何事。

他出去了。媒婆子一看到他,大呼着报喜。她说她给那罗老爷认真说了念一的各种好,罗老爷也是个明白人,对那次念一的失约终是体谅。再加上他这段日子见了几个别的人,都觉得并未合心意,于是在媒婆子的大力推荐下,罗老爷决定再给念一一次机会。让念一明日到城里去见他。

一院子的人都在看着念一。念一完全没有欢喜的感觉。他不想去见什么罗老爷,他也不想娶那罗家小姐。他拒绝了媒婆子,不管她的大呼小叫,也不管院子里师父师弟还有万大娘吃惊的反应,他出了门。

念一去了隔壁万家找平安。

平安见得他来,也很吃惊,她以为他那日那般生气,便不会想看到她了。

结果念一说了让她更吃惊的话,念一道:“你莫嫁给那姓陈的,你嫁给我吧。”

平安瞪大了眼,然后脸慢慢红了,真的红得透透的,像院子里的石榴花。

念一看着她,说道:“你心里,是欢喜我的,对吧?”

平安终于缓过神来,虽然脸还在红,但她也道:“那大师兄呢?”

念一一噎。

平安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又问:“为何要娶我?”

这回念一能答了:“你该与晓五一般,过得好。你该有个合乎心意的好结果。”

“就是嫁给我欢喜的人吗?”平安又问。

“难道不是?”念一看平安的反应好像并非欢喜接受,他有些忐忑了。“我会对你好的。你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难道我还不如他?”

“那大师兄呢?”平安再次问。

“什么?”念一不懂。这个问题他刚才不是回答过了吗?

“我是说,我有一个合乎心意的好结果,大师兄呢?”

念一心里一紧。他吗?他心爱的姑娘不记得他了,他心爱的姑娘嫁给了别人,他怎会有合乎心意的好结果?

他想了想,正色道:“我如今,只想让你好。”

他是认真的,再真心不过。他想让平安过得好,他会好好对她的。

平安一时未说话,她只是看着他。她脸蛋仍是红的,粉红粉红,煞是可爱。她的眼神很干净,清澈,明亮。在她的目光之下,念一忽觉得自己心跳得有些快。

他轻咳两声,又道:“嗯,你知道,都过去那般久了。晓五她,她现在过得很好。”

“那大师兄呢?”平安又问。

念一的脸都要皱了,今日平安只会说这一句吗?无论他说什么,她都能问“那大师兄呢”。他能如何,他没有如何啊。他照样吃照样睡照样活得好好的。

“我也很好。”答出这一句,念一终于悟了。原来,他也很好!

他并没有自己想像中的那般可怜。这么久了,他真的过得也挺好!他每天都很忙,他赚了很多钱,虽然想到晓五和龙三时还是会心痛。但是,他真的过得还是不错的。

平安仍旧静静的看着念一。看得念一心继续乱跳,就在他忍不住要平安痛痛快快给个话时,平安说话了。“大师兄,你觉得,晓五是曾经欢喜过你好,还是未曾欢喜过你好。”

念一皱了眉头,怎么又绕回这上面来了。这个平安,当真是搞不懂她。事情弯弯绕绕地,也太不讨喜。这事若是落到晓五手上,定是痛痛快快地就定了。而且他也说过了,晓五嫁给了别人,他宁愿晓五未曾欢喜过他。

他宁愿如此。这般,他心里还能好受些。

念一不想说这个,他把话头转回正题:“平安,你知道我的为人,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我也知晓你的为人,你不必嫁那姓陈的,你嫁给我,我必会对你好的。嫁了我,我也必不会让别人欺负了你去。”他顿了顿,终是腼腆起来:“如何?”

平安笑起来,弯着嘴角,甜甜的淡淡的笑容。念一忽觉得,原来平安是这般好看的。不同于晓五的明艳飞扬,平安就是恬静舒心的好看。

“我……”平安起了个头,停了好一会,念一的心被吊了起来,过一会终是听到平安道:“我再考虑一下。”

“考虑?”念一不禁扬高了嗓门,“可你都答应了陈家。”

答应了别人,对他却要考虑考虑?念一顿觉有些受伤。她明明欢喜着他,他也说了他定会好好对她。他还以为,只要他说娶,她必乐意嫁的。

可她居然还要考虑考虑!

平安轻声道:“我会与我娘说,那事先缓一缓。”

所以她的意思是说陈家先不答应,先考虑他吗?念一稍稍心宽,但仍未欢喜,觉得自己居然会被喜欢着自己的姑娘“考虑”真是颇有些受伤。

“可柳家那边要强纳你做妾,找你麻烦……”念一忽然想到这理由了。他不是在催她,柳家的事确是迫在眉睫。

可平安眨了眨眼睛,一派镇定:“你不会让他们欺负我的,对吧?”

呃,这当然是对的。念一无法反驳。

念一败下阵来,灰溜溜地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念一听说万大娘真的先把与陈家的婚事缓下了。反正也未说亲,算不得定数。

但念一心里没底平安说考虑考虑是要多久。而且虽然与陈家的婚事缓了,但与他念一的事却无人提起。万大娘压根没来问过他,见到他时也未有任何异样,就好像并不知道他与平安提过亲也并不知道平安答应要考虑考虑的事。

这让念一觉得不太踏实。

再然后,那柳家居然也未再来了。这真是的,既是要做恶霸就得拿出恶霸的气魄来,就这般缩回去了,那他念一想表现表现,想用这事催一催平安也没机会了。

过了数日,念一没忍住,去找了平安。

“你说要考虑,如何了?”

“还没考虑好。”平安轻飘飘的一句话把念一给噎了回去。

念一不能服气,于是又问:“要考虑多久呢?”

平安看了看念一,反问:“大师兄能等多久呢?”

这反问得,念一竟答不出。

他能等多久,他不知道啊。他竟然没想过这个问题,若说个时限,他觉得太过霸道没甚诚意,平安愿意慢慢想,那就慢慢想好了。可若是没个时限,说他愿意一直等下去,又觉得哪儿怪怪的。

念一灰溜溜地又走了。

这一等等得颇有些心焦。念一不由得细细揣摩平安的心思。没揣摩出来,便去请教师弟们。不敢明说是他与平安,只道:“二师弟,若是竹儿不愿嫁你了,会是为何?”

远二一瞪眼:“大师兄,有你这般假设的吗?太晦气了,没法与你聊。”

念一只好又去找唯三:“三师弟,你说,若是一名女子对一男子有意,但却不愿嫁这男子,会是为何?”

“男子有妻?”

“未有。”

“男子有疾?”

“未有。”

“那定是男子无财!”

“也不是。”

唯三一瞪眼:“大师兄逗着我玩儿呢,让那男子自己去问那女子吧。”

念一无奈去问落四。

落四把唯三的假设又都假设了一遍后,增加了一项新假设:“门不当户不对?”

“也不是。”

“女子有苦衷,譬如,嗯,顽疾?”

念一想啊想,应该不会,未曾听万大娘与平安说过,也未曾见平安生病抓药请大夫。应该不是。他摇头。

落四也摇头,反问:“大师兄,你说的这个是谁啊?”

念一瞪他一眼,问什么问。看来不能聊了。念一走了。

念一最后去找了顺六。顺六特别爽快,很干脆的答:“不愿嫁那当然是不欢喜呗。”

“不对,不对,那女子是欢喜那男子的。”

“欢喜有啥了不得的。欢喜也能变不欢喜了。欢喜也能变嫌弃了。”顺六顿了顿,“啊,是否男子有妻?”

得,又绕回去了。念一又走了。

他一琢磨,还真有可能。他几次冲着平安乱发脾气,平安肯定记着呢。再者,他心里惦记着晓五,平安也是知道的。所以她生气了,嫌弃了。

这可如何办呢?

那日平安为念一收了晾好的衣裳送来,念一趁机说他有衣裳破了,想让平安帮着补一补。平安答应了,等着念一给她拿。那样子看上去又不似生他气的。念一想了想,道:“啊,对了,我还欠你一个道歉。”

平安点点头。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居然一点不跟他客气啊。念一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说。这道歉,还真是怪不好意思的。“嗯,我是说,那日我被师父罚上山干活,你给我送饭来,我对你很不客气,是我不对。”

平安微笑,又点点头。

她这一笑,念一顿时觉得心里一喜,脑子一热。“那你,就莫生我气了吧,我知我那时错了。我往后,定不会再那般对你乱发脾气。”

“好。”平安继续笑,笑得更甜,再点头。

念一心里头踏实了,赶紧抓住机会:“那我们……”

“你的衣裳呢?”

“什么?”

“要补的衣裳。”

念一愣了愣,“我们,我是说,我们的亲事……”

“我得再想想。”

还要想?

当晚思考过这事的念一又去找平安。“你知道,我对晓五一直是放在心里的,但如今她嫁了人,过得很好,我也替她欢喜。我若是娶了你,也定是会对你一心一意,会对你好的。”

平安点头:“我信大师兄为人。”

“那你还要想什么?”

“我相信,大师兄无论娶了谁,都会对她好的。”

念一不懂:“可我这会是与你说亲呢。”

“大师兄为何与我说亲呢?我听说,那陈家小姐确是极好的姑娘。”

念一被平安绕得很有些不高兴:“平安,你是恼我先前对你不好,如今便回敬于我吗?”不然,他真想不到她这样拖来拖去绕来绕去有何意思。

平安轻轻摇头,“若大师兄心里有我,才能回敬得起来。心里无我,我说什么做什么又有何关系?”

念一粗声粗气:“所以呢?”

平安道:“大师兄,如果结果并不如自己所愿,但那人心里曾有过自己,我便觉也是令人欢喜的。可如若那人心里注定没有自己,那又何必困死在那人身上?大师兄,你曾问过,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难道你还不如他?大师兄,正因为相知太深,所以,若是你明知此生对我都不可能有心,那你何必困死自己?你娶了我,会对我好,那你呢?可曾会欢喜?若是明知不可能对我有心,你何不给自己别的机会。也许你会遇到另一位令你中意,会像晓五那般让你欢喜的姑娘。如若不然,那娶我或是娶别人,对你来说也无甚差别。可是对我来说,差别却是大的。你既无心,便给我机会,让我也能遇到个对我欢喜,便如你欢喜晓五那般欢喜我的男子,我也定会真心待他,我会过得好。这般,岂不是两全其美。”

念一愣住了,无法反驳!

这话极有道理,真的有道理。他无法反驳。

念一灰溜溜地走了。

原来如此。

原来不是他想像的那般,以为她对他有情,他说我娶你吧她便会感恩戴德。是他自以为是,是他自私自利。他觉得娶谁都行,他以为他心疼平安要娶她是自己付出了,却没想过他这般是置平安于何地。

平安说得对,她又何愁找不到真心对她的。他心里无她,凭什么娶她?

原来如此,原来他也不过是个这般的混蛋。

凭什么娶她?念一闹不清。他也闹不清现在的状况。平安是还在想想呢,还是已经拒绝他了?

念一没敢去问,或者该说没脸去问。被这么一琢磨,他的求亲当真是太没诚意太儿戏了些。平安或许觉得他不过是图个方便。因为他与平安最熟,他需要娶妻给晓五看,所以他就近选个相熟的。平安又好脾气,也许比那什么陈家小姐好唬弄。

念一觉得他不是这般,但他又觉得无从解释。

就这么混乱着,日子很快过去,晓五到了。

晓五和龙三带着几位仆从护卫,带着一车礼品到了。

晓五还是那个晓五,多了为人妇的美艳,但性子依旧。她兴高采烈地四处看看,对龙三道:“原来我娘家是这般的。龙三你看,原来我从前住的屋子是这般的。龙三龙三,原来屋后头真的有瓜田。”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龙三在一旁软语附合,哄她高兴。

老头儿师父和几个徒弟,加上万大娘和万平安,所有人在一旁看着。

念一也看着,看着晓五喜笑颜开,看着晓五不停向大家问东问西,看着晓五甜甜地对着龙三笑。

念一发现,晓五和龙三的恩爱居然不能让他心痛了。他竟然觉得安慰和高兴。他为晓五高兴。他的眼眶是热的,他心里想着,幸好晓五遇到了龙三,幸好她遇到的这个对她好的男子。在自己不在她身边照顾她呵护她的日子里,幸好她遇到了龙三。

她如今过得很好,他竟然觉得高兴。

虽然她依旧记不得他们的过去,虽然他依旧猜不到她是否真的爱过他。

“你是谁?”这是晓五在问万平安。

念一心里一跳,他看向万平安。

“晓五,你当初,与平安姐最是要好。”这是顺六在嚷嚷。

晓五脸上现了愧疚:“对不住,我记不得了。”

平安在对晓五微笑,笑着笑着,眼泪却是流了出来。她上前将晓五抱住,“没关系,没关系。”她说。

念一觉得他明白平安在说什么。没关系,虽然记不得了,但你曾是我最好的姐妹。

曾是。就算现在不是了。但曾经付出的感情,得到的感情,珍贵又美好。

总比没有得到过的强。

念一看着相拥在一起的两个女子,他很想把平安拉过来,替她抹掉眼泪。他忽然明白了平安说的那个意思,他以为他宁愿晓五没有爱过他,那样他心里会好受些。可现在他不这般想了。

他想,他不介意晓五是否爱过他了。若是爱过,是他的幸运,若是没有,他也并无遗憾。晓五现在过得好,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晓五和龙三在镇上住了十天。十天后他们便匆匆上路赶过去,孩子还小,龙府里头虽有不少人照顾,但晓五和龙三还是不放心,想尽快赶回去。

这十天晓五祭拜了母亲的墓,又走遍了镇上的每个角落,还跑遍了大小山头。她与平安腻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这弄得念一都没机会与平安说说心里话。

晓五终于走了,念一松了一口气。

这次晓五回来,他既没有显摆他有多会挣钱,他储下的银子能盖两个新院子。他也没有遗憾他并未定亲,不能向晓五和龙三炫耀他如今过得多好。他只是跟龙三比了一场武,喝了几次酒。他竟然不恨他了,不讨厌他了。他们天南地北的聊了许多,最初相遇相识的那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又回来了。

念一完全没想到会这样。他的怨他的恨,原来不过是场短暂的痛。时间久了,就忘了。

念一去找平安,他想把这些心里话告诉平安。

可见着了平安,看着她干净的眸子,他竟羞涩起来,特意跑来说这些,似乎有些怪怪的。

“嗯,我就是……”念一结巴。“我就是想说,晓五过得好,我真心为她高兴。”

平安笑了笑:“那晓五也定会欢喜的。”

然后两个人没话了。

念一心一横,直接问了:“关于我们的亲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平安眨了眨眼,回道:“若是我没想好,大师兄要帮我想吗?”

念一脸红了,然后他发现他的脸红,让平安的脸也红了。因为她看着他,看着看着,耳根子粉粉的,然后慢慢红到脸上。

念一忍不住笑了。

他一笑,平安脸更红。

念一傻笑,觉得他们两个也真是的,不知道在脸红什么。

“平安啊。”他清了清嗓子,道:“我觉得你说得对。”

“哪一句?”

“就是,就算结果不好,可如若那人真心待过自己,也是教人欢喜的。我看到晓五,觉得过去怎样都好,其实都没关系了。”

平安点点头,不知该接什么话好。她的心怦怦乱跳,总觉得念一要说些什么让她紧张的话。

念一看出了平安的紧张,然后他便不紧张了。他壮了胆子,去牵平安的手。平安没有挣,只是看了看他们相握的手,又抬眼看了看念一。

“平安啊,你觉得素不相识的人有机会对你真心,那你可愿给相知相熟的人机会,让他学会,对你真心。”

平安眨了眨眼睛。

“我真心想娶你,不想娶别的姑娘,这样够吗?”念一想半天想不出更好的说辞。

平安没有笑,她又眨了眨眼睛。

念一的心怦怦跳。

“我心里确是有晓五,我骗不了你。你是知道我的,我不会骗你。可是,已经过去了。真的,已经过去了。”

平安看着念一,她没有把握,念一有一日会像喜欢晓五一般的喜欢着她。她完全没有把握。可是她磨啊磨,磨了这么久,他居然还没有走开,他居然还说,他真心想娶她。

他居然,看着她的时候会脸红。

他的脸红,打动了她。

“好。”平安忽然道。

念一还待组织话语继续努力说服平安,却被突如其来的一个“好”字打愣了。

“好。”平安又说了一遍。

念一傻呆呆,然后狂喜。然后他拉着平安的手一直笑,笑啊笑,最后他把她拉进了怀里。

念一和平安成亲了。

顺六大哭一场,觉得念一抢了自己未来的娘子。师兄们把他一顿揍。顺六立志长大后要娶一个比平安更好的姑娘把大师兄比下去。念一觉得顺六真是蠢。然后发现其实从前的自己也是这般的。

成亲的前一日,念一与平安偷偷跑到后山见面。自定了亲,万大娘便道念一不该见平安,这是礼数。可念一没忍住,他竟然有些担心平安反悔。于是成亲前一日,他跑去敲平安的窗子,偷偷把平安从屋子里偷了出来,牵了她的手,跑到后山好好说话。

“我想起,我欠你一个道歉。”

平安笑得眼睛弯弯的。

“我想起,小时候欠你一个风筝,还有,那段日子,拿你迁怒撒气。我知错的,你莫再生我气。”

平安仍是笑:“若是还生气呢?”

念一道:“若是定要继续记着这些小仇的,那我们成亲后,你有一辈子时间罚我,那也是好的。”

平安点头:“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她装模做样的样子甚是可爱,换念一忍不住笑。

平安问他:“还有什么呢?明日便成亲了,你来找我,便是要说这些?”

念一盯着她看,原本是就想见见她,说什么都不重要,见到她说说话便好。可现在,他还有一事想做。

他把她拉进怀里,吻住了。

因为这个吻,平安觉得,也许要让念一像喜欢晓五一般的喜欢她,用不着等一辈子这么久。

平安与念一顺顺利利成了亲。

半年后,平安有孕。

又过了九个月,平安生产,却不太平安。

孩子生下来了,平安险些丧命。念一抱着她嚎啕大哭,彻底失态。

“若没了你,我可怎么办?”他哭得像个孩子,抱着他最珍视的宝贝。

为了这句话,平安挺了过来。

若没有了她,他可怎么办?她太心疼,也太高兴。

她想曾经这句话是念一在心里对晓五说的,但是现在,他对她说。

足矣。

所求不多,唯真心相待。

小时候,师父曾对她跟晓五说,若以真心相待,必能有何回报。

她得到了她的回报。

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