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在阮唐并不注意的地方,篮球场上,高一年级赛已经去到了白热化阶段。

鞋底摩擦地面发出的尖锐响声作为最为常见的背景音,唐褆笙的视线穿过拦在面前的其他班同学,向身后的分数板看去,比分实在抓得有点太紧了,下半场即将结束,如果在这仅剩的时间内没能拉开差距,从而导致平局、加赛的话,体力耗尽是迟早的事。

一班的班长叶牧却咬紧了牙关,他知道,他自己能撑得住,却不知道同班的同学们能不能撑得住。

偏偏这个年纪是班级荣誉感最强的时候,同学们在场边奋力呼喊着加油,加之最强劲的对手三班挑衅的声音,现场气氛几乎达到了顶点。

而闻愈就是在这时举手、向叶牧示意自己能上,叶牧深吸了口气、喊了暂停,示意裁判要换人。

几乎是在拿到球的刹那,闻愈便改变了原有的防守,改为更激进的进攻,他好似一只雄鹰、只要找准机会就用假动作蒙骗在场包括队友在内的所有人、以此来过人。

最后十秒,闻愈三步上篮,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篮球落地似大地异常心跳,一秒钟后,哨声吹响,结束了比赛。

怔愣一瞬,巨大的欢呼声在篮球场上空响起。

高一一班赢了。

被当做功臣的闻愈在转学第一天,就凭借一场篮球赛成功打入一班内部,暗地里更俘获了不少女生的欢心。

而不远处的时砚景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半晌,站起身,无声无息地离开。

阮唐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被一群同学围在身边的闻愈大笑着,余光却牢牢锁定那两道背影,眼底闪着莫名的光。

这场篮球赛的余韵直至晚自习时都还没有消散,刚好今天晚上没有老师在课室,仍然兴奋的同学们不时低声交谈着,闻愈则是已经彻底融入了进去。

不少女同学都悄悄拿眼偷看他,毕竟闻愈长得是清爽少年那一挂,为人也爽朗,对谁都笑。

可阮唐却始终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桌前,没有参与过一句讨论。她的后桌空无一人,因为篮球赛结束后,时砚景就去跟班主任请了病假离开,所以思绪早就飘远。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呢?妈妈说陈叔叔出差了,可又说时砚景没有回家,难道去医院了?

阮唐把玩着手中的笔,有些烦恼。

就在她思绪越飘越远的时候,眼前却有个阴影笼罩下来,阮唐一顿,掀起眼皮,只看见闻愈大大咧咧地在自己前桌椅子上坐下,无所谓地撑着下巴,就这么看着她笑。

“……”

阮唐下意识往后仰了仰,保持距离,她压下心底浮现的莫名恹恹,礼貌问道:“有什么事吗?”

“你就是阮唐吧?”闻愈丝毫没有距离感,就这么压着人桌上的书,笑眯眯地,“久仰大名,认识一下吧,我叫闻愈。”

阮唐抿了抿唇,想找唐褆笙,偏头却发现人不在教室里:“……我知道,早上自我介绍的时候听到了。”

闻愈没有错过她眼底的戒备,只是根本不在意,用比往常更友善的语气:

“你看起来不太开心,是有什么事吗?”

阮唐摇摇头,椅子又往后推了推,只觉得眼前这人非常没有边界感,于是一向温和的语气也沾上了几分生硬:“不是。”

“不要那么冷漠嘛。”闻愈那张脸本就极其具有迷惑性,所以不管跟谁都能玩得开,现在更已经了蛊惑的意味,“我们是同班同学,我想跟你做朋友,可以加个微信吗?平时有些什么问题方便请教你。”

阮唐:……

即便具有非常良好的家教,可她现在是真的觉得眼前人有点病。

那么明显的拒绝和戒备看不出来吗?

可看着他又不是傻子,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性:有不良好目的。

阮唐思索完毕,默默摇了摇头:“你可以直接进班群。”

闻愈一顿。

“有些什么问题你可以去问叶牧,他是班长。”阮唐指了指不远处的叶牧,又指了指讲台上的男生,“那个是学习委员,他叫程声。”

“他们都会非常热心帮助你的,新同学。”

阮唐眨眨眼,用最清澈无辜的眼神和语气,让闻愈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顿了顿,他还是笑了,站起身:“好吧,打扰你学习了。”

阮唐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拿起语文书竖起来,挡住闻愈看着就不太舒服的目光:“是有点打扰了,但没关系哦。”

“……”

闻愈是真的气笑了,可他很快便掩盖了真实情绪,无谓地耸耸肩、又回到座位上了。

这时,唐褆笙也从老师办公室回来了,她拎着一沓试卷,逐一分发下去下去之后才回到阮唐身边,小声抱怨:

“哎哟,累死我了。”

阮唐帮她捏了捏肩膀,欲言又止,唐褆笙看出来了发小有话想说,于是两人扯了个理由、又跑出去厕所。

女厕所内静谧无人,阮唐一五一十地将刚刚的事说给人听,唐褆笙也从一开始的皱眉,到中间的无语,再到最后爆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唐褆笙伸手去捏了捏阮唐的脸蛋,爆笑如雷,“你怎么这么可爱,果然,真诚才是必杀技。”

阮唐撩起两旁的刘海碎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百分百对你有意思。”笑够了的唐褆笙回过神来,叉起腰,“狗东西,看着人模狗样的,没想到一来就盯上了你,还敢来骚扰你,也就是刚刚我不在,不然我可没你这么好脾气。”

看着挺精神一人,怎么说话那么油腻呢,一点边界感都没有,阮唐是他能肖想的吗?

还敢在教室越靠越近、越靠越近,道貌岸然的东西,生怕流言蜚语传不起来是吧?!

唐褆笙絮絮叨叨,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直接一把拍了拍阮唐的肩膀:“别怕,等下放学我就回去女生群里散布他的坏话!”

看哪个不长眼的还敢崇拜他。

望着气愤填膺的眼前人,阮唐笑着给了她一个大拥抱。

果然,还是笙笙最好了。

回到教室后的两人安安静静地写完布置的试卷,心不在焉的阮唐在铃声响起后就马不停蹄地收拾好书包往外跑,唐褆笙死命追着、第一次觉得她不练体育练芭蕾有点可惜。

“等等、等等我!”

唐褆笙胡乱把东西一塞就追了出去,当然,离开之前也没忘记狠狠瞪了坐门口的闻愈一眼。

越看越像个狗东西,什么玩意儿啊,长着个脸就敢来觊觎她家阮阮了,看她今晚回去在群上骂不死他。

唐褆笙冷哼一声。

闻愈倒是无所谓地看着两人的背影,慢悠悠跟在身后——

转学来的第一天,怎么可以就这样平淡地结束呢?

在校门口,各自回家都“有事要忙”的两人说完再见后就急匆匆分道扬镳,阮唐走得飞快,她想象力向来丰富,就这么一会儿,她就已经脑补到了时砚景在空无一人的家里晕倒、无人知晓。

脑海里总是浮现出白天时砚景苍白的、完全失去血色的脸,阮唐的心揪了揪,走路的速度又加快了几分。

可身后却总有个脚步声,不轻不重地,如影随形。

阮唐咬了咬唇,快步往小区大门走去,可身后的脚步也跟随她的速度加快,在能看到门口保安叔叔的时候,稍稍安心的阮唐猛地转身——

只见闻愈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扬起了个明目张胆的笑意。

阮唐的脸色难得沉了沉:“你跟踪我?”

闻愈走近两步,又在人戒备的目光中站定,他抬起双手晃了晃示意自己没有恶意:“不是跟踪,我也住在这附近,顺路。”

阮唐纹丝不动,显然不信。

“我真住旁边。”闻愈从包里拿出钥匙,又往旁边小区指了指,“总不能偷门禁卡吧?”

阮唐狐疑的目光落在那张门禁卡上,这附近小区的门禁卡基本都是各自外形的模样,她稍稍定下心来,却还是戒备:“那你跟着我那么近做什么?”

“我在做护花使者呀。”闻愈朝她眨了眨眼,毫不掩饰,“我说了,我想跟你做朋友,再加上你一个人回家走夜路,我想送送你,保护你,不仅是今天,以后我也想这样。”

“……这里很安全。”阮唐仍然目不斜视,“而且,你不需要跟着我,因为平时回家都有人陪我。”

闻愈扯笑,他歪了歪头,一字一顿:“你是说……时砚景?”

阮唐听出了他对时砚景的熟稔语气,不语。

“你们很熟悉?”闻愈靠近一步,低头看着她,又是低沉的、带了几分蛊惑的语气,“那你就更不应该怕我,因为我跟他是老同学,我们认识,很多年了。”

最后几个人,被闻愈咬得重重。

阮唐抿了抿唇,丢下一句“不要再跟着我”之后,就快速跑进了小区里。

留在原地的闻愈却没有走,他那双眼在阮唐转身后就已然弯下,一路看着人的背影渐渐消失,才轻笑一声,大大咧咧地往旁边便利店走进去,并不着急回家。

闻愈知道,有个人今晚一定会出来的。

他只需等待。

就像从前,每一个放学后一样。

当阮唐跑回家放下书包后,才从唐弦那里得知时砚景已经回家了,还特地过来感谢了她一番、谢谢唐弦着急时打的几个电话,说自己刚刚是去了医院,然后才回家。

阮唐那颗一直吊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唐弦倒是一直在厨房炖着些什么,这时炖好了,她端出来,对阮唐说:“拿过去给那个哥哥。”

唐弦从一开始就觉得时砚景身世可怜,加上他近期一直在给自己女儿补课,今天看见他的时候又是苍白的一张脸,自然更心疼了几分,于是自告奋勇帮时砚景熬从医院开回来的中药。

阮唐乖乖地应了一声,熟稔地拎起保温壶就往外走,只是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折返回来打开冰箱、才往对面家走去。

这次只按了一次门铃,那道门就开了,像是知道一定会有人过来、等在门口一样。

阮唐在刚开门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观察时砚景脸色,左看看、右看看,看着比白天好多了,才彻底放心地松了口气。她径直走入客厅,将保温壶拧开:

“药要趁热喝,现在温度刚好,快来。”

时砚景抿着唇,走到餐桌前,看着那碗闻着就一言难尽的中药,这药在盅里交糅着、融合着、早已酿出一股涩苦,随着急急的热气冲荡扑面来,可他面不改色,直接仰头喝完。

刚放下碗,就对上了阮唐那双亮亮的眼睛:“你好厉害。”

“……?”时砚景微怔。

怎么忽然又厉害了。

“中药好苦的,我每次都要做半小时心理准备,还要捏着鼻子才能咽下去。”阮唐柔柔地笑着,“所以,你好厉害啊。”

时砚景一时失语。

反应过来后,他低头,不留痕迹地用发梢掩下那微微发烫的耳尖。

阮唐对他,总有一种哄小孩子的感觉。

“我原本还怕你会苦,特意给你拿了糖,想让你喝完药吃的,还是我最爱的葡萄味。”

阮唐从口袋里拿出一颗糖,恍若星目着落在眼里,眸底一片斑斓,她让时砚景摊开手心,然后把糖放在人的掌心上:

“那现在,它就作为你能一口气全部喝完的奖励啦。”

时砚景缓慢地将手收回来,糖外的玻璃纸好像万花镜的入口,替本来灰暗的万物镀上了一层淋漓的波光。他在人期待的眼神中剥开糖纸,推进嘴里。

葡萄味顿时盈满口腔,将所有苦涩的药味赶跑。

“怎么样,嘴里不苦了吧?”阮唐有些小得意,“这可是我最喜欢的葡萄味了。”

时砚景缓慢地感知着甜味,许是灯光作祟,他目光有些晦暗,点了点头:“……很甜。”

阮唐笑开,顿了顿,她想起今天晚上发生的事,又想起闻愈念及时砚景时的表情和语气,踌躇了一下,还是试探性地开口:

“你跟那个新同学,是不是认识呀?”

时砚景咬碎了糖果。

他几乎是瞬间抬头盯着眼前人的表情:“怎么了?”

阮唐想了想,倒是没有像跟唐褆笙说的那样详细,只挑了一些:“没什么,回家的时候发现他跟在我身后,我还以为跟踪我呢,结果原来他就住在隔壁那个小区,后来聊了两句,他提起你的时候语气很熟稔呢。”

时砚景的目光一寸寸沉下,在听见“跟在我身后”这句话时更是瞳孔微缩。

他垂下的手指虚空拢了拢,像是暴风雨,又好像汹涌深沉的乌黑海水,只是面上不显:

“是么?”

顿了顿,他还是囫囵地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不熟。”

阮唐噢了一声,也没有追问,似乎本就没多大兴趣,只是看了眼时间,让人早点休息,就离开了。

时砚景站在原地看着阮唐关门的背影,垂下的双手兀地紧握成拳。

今天是更寂静的、如水的夜晚,月光在浓厚的乌云下好像要熄灭殆尽,时砚景沉着脸,脚步极轻地往外走。

他知道,闻愈一定会在那里等着他。

他可以不管闻愈转学的目的,也可以像从前每一天一样把挑衅无视,可时砚景不能接受——

不能接受将阮唐牵扯进来。

所以他亦步亦趋、却又坚定地,去赴这一场为他而来的约。

苍白的路灯透过碎发,透落下一片晦暗的阴翳,长久地,狞兽大张晦暗的獠口,仿佛要溺死一抔淡薄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