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开学第一天的放学铃声响起时总觉得格外轻快,同学们飞快收拾好书包就往外走,阮唐倒是一如既往,将书包整理好,又不慌不忙地摆正课桌。

门外等着她的唐褆笙倒已经习惯,只是阮唐今天,好像格外磨蹭。

她手上不慌不忙地整理着桌上的书,余光却一直跟随着后桌的身影。

时砚景坐在椅子上,额前碎发盖住了他的目光,阮唐只能看见他的发顶。他维持这个姿势已经一天了,唐褆笙在某节课后悄悄跟阮唐咬耳朵,说时砚景唯一一次离开座位,还是默默避开人群去上厕所。

太沉默,似乎四周的喧嚣都同他无关,只缩在座位的一角、没有认识事物能照彻这方晦暗侵食的地界。

但也还好,同班同学们应该是中午休息时在小群里讨论过一轮,下午时那些若有若无的打量目光都少了很多。

阮唐午休的时候也悄悄拿出手机瞄了几眼,所谓的道听途说满天飞:“听说他是个孤儿”、“听说他被丢弃”、“听说他耳朵出生就是这样”“听说……”

人们看完后,对话的大部分字眼都是“可怜”“可惜”。

阮唐沉默地飞快浏览后,咬着下唇按熄屏幕。

她整个下午心里都有些微堵,说不上来的感觉,但偶尔瞥见某些同学偷偷望向她身后的眼神,阮唐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为什么自己会觉得有些不对。

原因是就是那些眼神。

里面充斥满了怜悯、唏嘘,但阮唐知道至少在这个班级里,同学们的这些眼神并无恶意,但是……

从小到大都这样过来的时砚景,应该最害怕看见这样的眼神,也最害怕感知到这样的情绪吧?

就像是无时无刻都有人在身边无死角地提醒你:你有障碍、你身体残缺。

于时砚景而言,何尝不是每天重复不断的软伤害呢?

阮唐沉默地走出课室,唐褆笙的目光倒是一直追随着她,见状上去挽住阮唐的手,又往里面瞥了迟迟不走的时砚景一眼:

“第一天就这么用功?这就是状元的世界吗?”

阮唐偏头,透过玻璃窗往里望,只见时砚景依然垂眸专心写着什么,光影打在他的身上,织就的隔阂收拢又拉起,不完整的着力点像昭示着极力掩盖的情绪——

她知道,时砚景的笔尖,已经许久没有在纸上滑动过了。

莫名的情绪笼罩在阮唐的心头,一直从她放学后练完舞、回到家吃完晚饭后,都还未停歇。

晚饭后,阮天赫坐在沙发上看新闻,今天他休息、没有回医院,否则平时病患多的时候,阮唐甚至一头半个月都不会看见爸爸的身影。唐弦端着饭后甜点从厨房走出来招呼父女俩去吃,于是兴致缺缺的阮唐果不其然被关切地询问。

“唐唐今天怎么了,是练舞太累了吗?”唐弦看着自己女儿,是最温柔的语气,“你现在高中了,学业会越来越繁忙,要不要妈妈跟舞蹈老师协调一下,将每天的舞蹈课改为周末?”

阮唐咬着勺子,闻言摇了摇头:“不用的,我不累。”

阮天赫和唐弦倒也从不强求,只提出建议,听到阮唐这么说,两夫妻对视一眼,也没再提,阮天赫轻声:

“那如果你觉得自己兼顾不了的时候,记得跟爸爸妈妈说,”

阮唐乖乖点头,眉眼弯弯:“我知道啦!”

“对了,我今天看家长群,隔壁那孩子是跟你同一班吧?”唐弦慢条斯理地吃着个芒果,“听老陈说,他中考接近满分呢。”

阮天赫闻言,扶了扶自己的眼镜,只是带了几分感慨:“以小城镇的教育资源考成市里的中考状元,这孩子真的了不起,如果是从小就在市里读书,他一定能走得更远。”

唐弦同意地点点头,一顿,声音低了些:“老陈的前妻今天回来了一趟。”

一直低头吃甜点的阮唐悄悄竖起耳朵。

“前妻?”阮天赫微微皱了皱眉,似乎对这号人物带有几分厌恶情绪,“她还回来做什么?”

唐弦语气也重了些:“不知道,就在你去接唐唐下舞蹈课的时候来的,他们又争吵了很久,我听了一下,应该是她听说老陈收养了一个孩子,于是回来要求老陈每个月再多给她分抚养费。对了,两人吵架的时候,隔壁那孩子也正好放学回来呢。”

阮天赫脸色沉了沉,他瞥了阮唐一眼,到底是没说什么,唐弦也止住了话题,只是忽然又一拍大腿就起身走进厨房,两三分钟后,端了个保温壶出来。

唐弦将壶放在桌上:“刚好今晚多煮了点杨枝甘露,我给老陈家送点,那孩子今天可听了老陈前妻不少闲话。”

阮天赫赞同地点了点,只是还没说话,坐在旁边的阮唐就已经火速吃完最后一口站起身,比平时更积极地:

“妈妈,我去吧!”

唐弦动作一顿:“你去?”

“对。”阮唐已经伸手接过了保温壶,眉眼因笑意而渐趋于月牙的形态,“妈妈,你昨天不是才跟我说要多照顾隔壁的哥哥吗?现在我们不仅是邻居了,又成了同班同学,关系要相处得更好一点才行。”

唐笑闻言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发,连阮天赫也是一脸宠溺:

“好,我们唐唐最乖了,去吧,别忘记让陈叔叔将上次给他的餐盘还回来。”

这个小区内的邻里都相处得不错,周围的几乎人家关系更是好,不时都会互相送点吃的。

阮唐乖乖应了声好。

晚风绵长柔软,阮唐抱着个保温壶站在陈叔叔家门前,郑重地按下门铃。

只是等待了许久,都没有人开门。

阮唐疑惑,又按了一次,门铃在按压下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她又乖乖地等待了几分钟,仍然毫无动静,只剩下路灯的细微声噪构成等待的背景。

奇怪。

当阮唐微微皱着眉打算按第三次的时候,里面有一阵略微慌张的脚步声传来,眼前的门被打开,阮唐甜抬头刚想叫人,下一秒看清人脸后,喉间甜丝丝的那句“陈叔叔”却硬生生被来人哽了回去。

时砚景垂眸,也就这么沉默地看着她。

四目相对一秒,阮唐有些尴尬地后退一步,她往时砚景身后望了望,时砚景瞥到她的动作,也悄悄后退了一步,低声:

“陈叔叔出门了。”

本就有些低哑的声音被夏末晚风一吹,像蒙了层氤氲的雾,化成穹顶的一道长疤。

阮唐哦了一声,风拂起她的发与裙尾,好像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沐浴露香气,阮唐悄悄掀起眼皮偷瞥一眼,视线落点掷于时砚景额前未干的湿发、又落在那颗小小的眼下痣。

刚才……他应该是在洗澡吧?

“咳……”阮唐扯回心神,她将手中的保温壶往上递了递,声音略大了些,然后附上灿烂的笑容,“是我妈妈做的杨枝甘露,拿点过来给你们尝尝。”

时砚景一顿,眼前人的笑容堪堪抵达自己的眼睛里,只是一瞬,他便低头将目光落在保温壶上,是以阮唐并未发觉人目光的停留与偏离。

两道低明度的影长在夜色下。

时砚景接过保温壶,惯性以碎发遮盖住人的视线,像虹膜缺口寄居人体内,渗透依赖栖息而生存的保护层:“谢谢。”

顿了顿,他还是再开口,只是拎着保温壶的指尖又开始用力到泛白:

“不好意思,我刚刚在浴室,没有听见。”

他后半句说得囫囵,可一直认真盯着人看的阮唐却听清了,于是那股心酸的感觉又开始在身体里泛滥,短短的时间,她构思了无数种开口的方式,眼睛比刚才更明亮:

“没关系,我没有等很久,以前陈叔叔也经常因为太沉迷看书而听不清有人在按门铃呢。”

时砚景当然知道阮唐是在胡扯,只是心照不宣地接受了她的善意,一时又沉默。

阮唐眨眨眼,一边牢记着妈妈“多对他笑”的嘱咐,一边又将语气放得极轻松,来缓解这种贸然打扰的唐突:

“还有就是,上个月端过来的餐盘,陈叔叔还没有时间还给我们,请问,我可以进去拿一下吗?”

猜也知道,刚搬来的时砚景不会知道东西放在哪里,于是阮唐想了又想,还是决定自己进去拿。

“我拿完餐盘就走,不会很长时间,不会打扰你吧?”

没由来地,阮唐添上这一句补充,她轻咬下唇,一股无由来的紧张。

时砚景背着光,许是从小到大在孤儿院生存的惯性使然,他从来都极能捕捉人脸上的小情绪,眼前人那么多细微的情绪变化当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默了默,他轻轻点了点头,将眼睫掩下再抬起,好似最短的放映,瞳光稍纵即逝。

阮唐无声地叹了口气,跟在人身后走了进去。

陈叔叔是老师,家里有着大量的藏书,阮唐小时候最爱看书,没少跑过来,一来二去、被她“借阅”搬回家的书也不少,当然,周围邻居们如果哪家有闲置的书,也会搬到陈叔叔家。

进了家门,阮唐倒是轻车熟路,她走进厨房打开橱柜,将最里侧的餐盘拿了出来,又乖乖关上柜门。

走出厨房时,她看见安静站在沙发旁的时砚景,脚步一顿。

客厅是昏黄的暖灯,桌上、沙发上到处都放着各类杂书,阮唐眼尖,瞥见桌上翻开的一本书上似乎有密密麻麻的标注,去又不是学校的书。

大抵是她打量的目光太明显,时砚景微不可察地挪了一步、挡住人视线,阮唐这才将目光收回。

“……”她摸了摸鼻子,又慢吞吞抬头,偷偷地掀起一半的眼皮来看人是否因为任何异样的脸色,想半天,只吐出一句,“你,吃饭了吗?”

时砚景将她所有小动作都收进眼底,似乎在最大化地保持感官敏锐一般:“吃了。”

“吃了就好、吃了就好。”阮唐的声音有些黏糊,想了想,尽力找着话题,“听说你是中考状元,好厉害啊。”

时砚景拾敛瞳光,静静:“你成绩也很厉害。”

“我?”阮唐似乎没想到人会这么说。

“在办公室,见过你的成绩单。”时砚景说话极慢,又或者说每个字都很认真,像缓速聚焦,“课间也听人说过。”

阮唐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在课间有群女同学围绕过来、谈起过关于阮唐成绩和暑假舞蹈比赛冠军的事。

只是后桌沉默如雕塑的时砚景,居然有细心听身边每一个人说话吗?

阮唐有些讶异。

默了默,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拽紧手中的餐盘,开口:“那,我先走了?”

时砚景不置可否,沉默着替她拉开门。

擦肩而过时,阮唐好像忽然想起了些什么,她脚步一顿,偏头仰着微红的脸,漉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时砚景,空气流经过喉管,话声清亮:

“好像一直都没有机会自我介绍呢,你好,我叫阮唐。”

她甜笑着,说得认真:

“以后我们既是邻居、又是同学啦,请多多指教!”

像是夏日里咕噜冒泡的樱桃汽水,也像是天际最烂漫的云彩,总之时砚景就这么在阮唐的笑意里、罕见地失神一瞬。

直到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眼前,时砚景才关上家门,走到餐桌上那个保温壶面前,拉开椅子坐下。

“对啦,杨枝甘露要趁热吃,我们家都爱吃甜的,如果觉得糖放太多的话,明天告诉我,下次我跟妈妈说少放点糖!”

阮唐离开前说下的这句话似乎还在助听器中回荡,半晌,时砚景拧开壶盖,久违地、吃下了一口平时几乎不碰的甜品。

果然很甜。

客厅内朦胧的光晕像重塑般攀爬到他的肩胛、后颈,最后茸茸地抚摸在发顶。他把自己偎靠在椅子里,想了想,忽然伸手,摘下了左耳上的助听器。

涌入耳道的内容割裂,然后世界好像重新归于死寂的沉默。

可时砚景却在这一片熟悉的寂静中慢慢地将倒出来的那碗杨枝甘露吃完,他瞳珠遮在眼睑下滚了滚,又沉甸甸地重新放置。

直到一碗见底,时砚景想:

这样的甜度,应该是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