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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条狗。

*

但顾岐安不知情,只是猛省般地错愕着。他那么唯物主义、不信鬼神,此刻,也不得不迷信梦的占卜性,迷信即视感?,迷信一语成谶。

掐指一算,梁昭去香港快三个月。而丁教授有句老话,时间是否有贼性,全看你?想不想:

你?想,一须臾也能白云苍狗;不想,初心就是海,是山,一辈子也难移。

权在人为,三个月可以涂改太多。

唯一没能涂改的,就是眼前梁昭还是他记忆里的形容与身段。

再寡淡的黑白灰也关不住骨子里的美且媚。

她没看到他。只低下?.身来,忙乱地要去拣伞。

长鬈发瀑状散下来,手将将要够到了,却不防有人双手抄兜,下?意识间,顽劣并乖张地一抬脚,把伞碾滚到身后去。

到她触不到的地方。

“?”

伞骨碌碌滚去墙根。一个人抬起头来,一个人垂下?眸去。

四目交汇里,没有意外或是惊喜,梁昭只淡漠地看他一眼,蹙眉,翕开双唇,“你?神经病啊?”

说完就站起身,一个半圆弧绕过他,去拿伞了。

这是怎么了呢?讨骂了,活该。

老纪站干岸看戏,也笑梁昭帮他出了口气。再瞧徒弟面上,表情吃了一耳光的样子,哈哈,不能再大快人心!

缺德是有代价的。顾岐安乜乜师傅,无情一佞笑,即刻从他手里抽走稿子,抬脚,跟上匆匆匿于人流的身影。

“臭小子!你?看我收不收拾你就完了!”

这场追悼会不单针对在医疗暴力里负伤或捐躯的医生,还有03年非典等抗疫救灾里的先烈,故而人很多。找一只毛球大的狗委实难。

彭彭是在门口跑溜的。梁昭又要抖开伞又要拎包,左右难兼顾下?,小祖宗就从她怀里蹦跶下?来,呲溜一下?,没影了。还好是朝酒店里跑的。

是谁说的马尔济斯黏人且乖巧?是谁!梁昭此刻只想把那讹传的人揪出来活剐了。

心急如焚下?,她根本无暇想旁的,想还要和梁女士接头,想如何面对元凶家属,想方才看见了谁……

以及,这个“谁”正阴魂不散地随在后头。

人被咒怨赖上总有个由头,或阴债或“生前”未了的结。

轮到顾岐安,纯粹就想会一会她嘴里的囡囡。总不至于是他的种,这点他清楚,也不抱希望,无外乎两件可能,她领养了个孩子抑或是给谁无痛当了后妈。

而后者光是想想就叫他气血倒涌、火冒三丈。

人往高处去。你?从前跟个和他娘舅一般老的男人也就罢了!这下?还去接盘别人的拖油瓶,能有点出息吗?这么?不挑的,啊?

顾某人怒其不争。

抑或,有没有可能……他捻着根烟在盒子上反复地磕,心里鼓噪着最?可怖的念头,这孩子还与那顾铮有瓜葛。

继而,在跟着梁昭走到花园之际,顾岐安从墙角处的盆玩里抟了粒土球扔她肩上。

不长心的人这才愤愤回过头来,发现了他。发现他搓着指腹上的泥,站在一盆齐人高的虞美人旁,吐出薄薄烟雾。簌簌雨声里,

花在人前亦黯然。

“干什么?!”

“跟踪你。”

“脑子不好就去治!”

“你?给我做药引啊~”

这个人,这句话……梁昭舌头打了结,陡然共情起书里,白流苏在码头听到范柳原说“你?是医我的药”时那份局促与赧然,一半清醒,一半又在放任灵魂自甘堕落地沉沦。好像那被接济到笼子里的画眉,脚都同锁链锈上了,有人喂来吃食,还是会乖乖张开喙来,感?恩戴德……

她啐他,“油腔滑调!”

说着,转过身到处喊彭彭。

顾岐安问,“她叫彭彭?”真难听。

“关你什?么?事?”

两个人不在同频道上。这话反叫公子哥更气了,也曲解了,有人又笑又嗤,嗯,是不关他的事呢!顾岐安掸着烟灰阴阳怪气,“我一没出体力二没奉献小蝌蚪,确实不关己事。”

不像有人,睁着眼睛吃耗子药,给人当后妈。

后半句忍着没说,说了她能更火大。

“胡说什?么?东西啊?”梁昭直起身来,回头望他。眉头能塌了一座山。

五六步的距离,微雨笼烟,顾岐安看着气出些精气神的她,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梁昭还是梁昭,只是不似失恃后的落落穆穆,不像婚姻里被鸡毛蒜皮牢笼住的空壳状,更像他儿时印象里的样子。

很灵,很鲜活。揪她辫子她会拳打脚踢你,掼炮唬她她会大喊“顾小二你?去死”。

以及,那个下?学后在巷口等谭主任回家,看到他手心里本想恶作剧的天牛也没在怕,而是感慨“好可爱耶”的乖囡囡……

一时间,有人天马行空,想那孩子要是她亲生的话,该是会一样可人。

这就是梦与现实的出入,亦是他们或许永远越不过的遗憾。

烟抽到底,顾岐安踩灭丢掉,走到她跟前,难得地露怯貌,但话依旧不中听,“三个月就够你?巴巴地许终身给人家了?”

也是。想他们当初一样随性,起笔没开个好头,下?文又如何撇捺出好文章呢?

而梁昭一头雾水,“什?么?,什?么?许终身?”

“怎么才几个月没见,蠢成这样,脑子落香港没带来?听不懂吗!”

他还急上了。哭笑不得之余,她才从话里品出些头绪来,随即歪歪头,试探地反问,

“你?该不会,以为,彭彭是人,是我的孩子……吧?”

不然呢!有人说教欲上头,“垃圾堆里拣男人拣上瘾了是不是?给别人养半子,”个中心酸他从小在丁教授身上见了太多,“说你没骨气,都轻了!”

道理是不错,他为了口诛她还连坐上自己,精神也可嘉。然而,梁昭双手一摊,不无戏谑,

“彭彭是条狗呀顾先生。”

话音甫落,像天意使然,角落里几声隐隐的奶狗呜咽。

下?一秒,所谓的“囡囡”就小跑到她脚边。得来全不费工夫。

“哎呀好乖乖,你?跑哪里去了,叫我一顿好找!”

狗崽子淋了雨,毛糟乱着。许是冻着了,颤抖地依偎梁昭取暖。好可怜见的,她一时不忍责备,只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顺毛捋。“我没骗你?。彭彭就是条狗,没成年,六个月,我养来作个伴。”

至于称她为囡囡,梁昭不作解,有心人自然能会意。

顾岐安看着眼前一人一狗,心上悬空的秤砣才终于落了地,比起荒唐、滑稽感,更多的是庆幸。

有些乌龙是菩萨在玩笑,有些,就是虚惊一场的温情。

“狗走丢了确实值得恐慌。”

那条京巴前前后后跟了顾岐安快八年,从小豆丁到人膝高。被顾父放跑的时候,其实已经很通人性了,它体恤小主人的喜怒哀乐,也深谙这个家族的人情冷暖。

好像一个再旁白不过的见证者,像梨园里打门帘的,像说书人,别离那天,如尘散也,记得它的人只有顾二。

虞美人在雨下红艳欲滴。顾岐安默默拣起她的伞撑开,盖住一人一狗。再听梁昭奚落,“你?好像很喜欢在事后才找补些什?么?。比如离婚了,泯然了,又来管我跟谁过,当不当后妈。实际呢,三个月都没主动来找过我。”

“因为我知道你?需要一个自我空间,需要梳理自己的过程。”

正如那日车上,她求他的,放过我。

那种歇斯底里的爆发,今时今日他都无从忘怀。好像她终于把自己砸碎在他眼前,至于拼凑,她要自己完成。

别来打扰。

这就是顾岐安始终不去找她的心情。他甚至设想过最?坏的结果,无非二人从此生而陌路,可是再差再差,总好过又去束缚她。

眼前一见,他告诉梁昭,“我并不后悔这份决定。你?比想象中过得更好。”

“一般一般,马马虎虎吧。”

有人笑,“马马虎虎足够了。”

“你?呢?”梁昭抬眼问。

“还能对付。”

下?一句无缝跑题,“这狗真丑。”

“……你才丑!囡囡能听懂人话的,不要瞎说好嘛?”

“就是丑。”

他不喜欢这类观赏型犬,花里胡哨还娇惯,爱掉毛不说,“眼睛占了半个脸盘子大。”

到此,梁昭忍无可忍,抱起彭彭起身对峙,“她牙口很好的!”

某人似笑非笑地浮浮眉,“有你?好吗?”都被人咬过了,还去怕什?么?狗?

话不投机半句多。梁昭横他一眼,兀自抱狗走了。走得太急,忘了伞还在他手里。

熟褐色的伞,衬着人,在雨下亭亭如盖。

*

老谭当年出事的时候,凶手家属要求过见见母女,但梁昭没肯,她连父亲的遗容都没敢目睹。

还是梁女士告诉她,你?父亲于弥留之际把身上可用的器官都捐赠了。

他没有辜负从医路上最?初的本心,没有辜负向无数位大体老师的致意,化作了光与尘,长留人间世。

凶手仅剩的直系亲属,老父亲并年迈的奶奶,两个老态龙钟的人,互相搀扶着,才见到母女就忙不迭跪下?来。说这么?多年的夙愿终得始终了,儿子行凶后,老母亲和爷爷相继去世,临终前无法瞑目的,也就是欠这一句对不起。

即便徒然,即便于事无补,可也能引渡,渡两个破碎家庭于苦海无边里的难。

梁瑛扶二人起,两厢哭作一团。

梁昭在边上也无声落泪。

*

追悼会结束的时候,外边天色向晚。雨才停,余晖像蘸水的油画笔泼上去的。

顾岐安不好和梁女士正面交锋,因为她看向他时,面上那昭然的生人勿近。他只得站在不远处,再听母女俩话家常,梁昭说,顶多五天,她就要回去了。

老纪让爱徒把车开去门口,几个老友暌违重聚,今晚必有一局。

熟料这人磨洋工,听到了,但就是不行动。

直到梁家母女双双要走,他才老先生般地,“啊,走罢。”

老纪:“你?是爷我是爷?”

“我是。”

“滚!”

与此同时,城市那边厢。

黄昏庭院里,来接棒替秋妈洒扫的陶妈才把鸟笼子洗刷完,悬杆上的鹦鹉却忽而发了性一般,忒楞楞飞起,四下?盘旋,在空寂里声声啼唤:

秋萍、秋萍……

不多时,把车子懒洋洋开到门口,滑到梁昭身边,降窗要与她话别的顾岐安,就收到了老头的电话。

爷爷不中用了,速来西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