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亭知回到客栈,坐在桌边写信。信写了一半,他停下来。
其实张岱没猜错,他今日去范府并非为了探望范老夫人,跟范伯州也并无交情,谈不上拜访。
他只是想去见那位易阳伯府的庶女。
近日来,他频繁梦见个情景。他骑马奔在茫茫雪地中,脚下延伸着一串带血的脚印,他追逐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脚印,像在寻找一个人。
可那个人是谁?与他有何关系?这个梦预示着什么?他全然不知,却因此屡屡折磨得精神疲惫。
这梦境是近日才开始,确切地说是南下后才有的。
而且他发现,每次见到这位沈姑娘时,心里有种奇特且强烈的感觉。这种感觉令他窒息,也令他难受。
他觉得这种莫名的情况与这位沈姑娘有关,遂想靠近试探一二。
今日他特地在沈老夫人面前提起借船之事,便也是想引这位沈姑娘出来见面。果不其然,在她进厅后,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冒出来。
而且还有一点令他好奇的是,他并未见过这位沈家庶女,也并未得罪过她。她却在见到他第一面时露出厌恶和敌意。
为何?
长年查案的陆亭知警觉敏锐,结合各种分析,他认定这位沈家庶女一定跟他的梦境有关。
想到此,陆亭知揉了揉额。
须臾,他睁开眼,重新提笔写信。
却突然顿住。
陆亭知视线瞥向自己握笔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他蹙眉,躬身,没多久额头冒汗脸色发白。
侍卫朱秉端茶进来瞧见他的情况,立即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忙将他扶起躺在榻上。
“世子又犯病了,您先躺下,属下去找药来。”
朱秉走到柜子旁,熟稔地取出个白瓷瓶,倒出两粒药丸递过去。
陆亭知吞下后阖眼躺着,额头仍旧不断冒汗,渐渐地,连唇瓣也发白。
朱秉守在一旁,算着时间,很快,见世子睡了过去。
四月初,池州知府府邸设宴,下帖子邀请范家女眷。辛氏捏着帖子,特地命人去请沈如絮过来。
她说:“知府夫人设宴,邀请我们前去吃酒。我下午让绣娘来给你量身,兴许能赶着做两件衣裳出来。”
说到这她拍了下额头:“也怪我这些天忙得晕头转向,倒是忘了给你做衣裳了,现在临时赶制,也不知来不来得及。”
沈如絮笑:“舅母不必操心,我那还有许多新衣呢,都是从京城带来的,够穿。”
“你带来是你的,我也要给你添几件。现在天气暖和,姑娘小姐们都喜欢穿漂漂亮亮地出门。再者,我心里其实还有其他打算......”
辛氏拉着沈如絮的手道:“想必你也知道了,此前你外祖母去信京城,提到要给你在池州说亲,这事商量得急也未曾问过你的意思,现在舅母就想问问你,絮絮可想嫁在池州?”
池州没有京城繁华,而且非她从小生长之地,算是背井离乡远嫁。
沈如絮垂眼,她心中清楚舅母和外祖母之所以如此安排。先不说一个伯府庶女在京城够不着好的亲事,就说易阳伯府并非能依靠的娘家。比起亲生父亲,舅舅和舅母一家更可靠。
若是嫁人,她自然愿意嫁在池州,而且舅舅舅母给她寻的人铁定品性不差。
可是......
前世种种令她记忆犹新,她没什么心思谈婚论嫁。
“舅母,絮儿还小呢,嫁人的事不急。”沈如絮亲昵地靠着辛氏,作小儿女撒娇之状。
果然,辛氏难以抗拒。
“我跟你舅舅也觉得不急,但你外祖母总担心去后看不到你有好归宿,着急给你相看。不若这样......”辛氏说:“咱们先相看着,反正相看也得一年半载,届时寻到合适的就定下,如何?”
辛氏又道:“你母亲去得早,嫡母强势,父亲软弱,这些年你过得不容易,只有把你的亲事安排妥了,我才安心。”
提到自己的生母和外祖母,沈如絮愧疚。前世她全部身心都在陆亭知身上,对外祖母关心甚少,得知外祖母病重时她正在为讨好陆亭知而努力习茶艺,只派人送了些药材来,以至于后来外祖母病逝也未能看最后一眼。
听说外祖母去世时抓着舅母的手问“絮絮过得好不好”,后来沈如絮跪在外祖母的坟前,外祖母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想到此,沈如絮点头:“那就听舅母的。”
先相看着,至少,安舅母和外祖母的心。
小辛氏得知姐姐打算带沈如絮去知府家赴宴,而对她的女儿一个字也不提,暗生闷气。
连着两日她表现得明显,可辛氏像是没看见似的,最后小辛氏不得不作出个笑脸前去问。
“听说后日知府家设宴?”
辛氏故作诧异:“你从哪听说的?”
小辛氏撇嘴:“沈家外甥女都找人量身做衣了,你怎么还瞒着我。”
辛氏心里些许烦,她这个妹妹嫁入林家后变得越加势力起来。但她只这么个相依为命的妹妹,却不得不处处包容。
她直言:“后日是知府夫人生辰,知府夫人想热闹热闹,邀请池阳郡的官夫人小姐们去吃酒。”
辛氏都说得这么明显了,但凡小辛氏有点眼色就该知难而退。人家知府夫人邀请的都是官家夫人小姐,她若是带商户人家的小姐去,不是膈应知府夫人么?
可小辛氏偏装作听不懂,她可以不去赴宴,但她女儿得去。她女儿正是相看人家的时候,若是范蘅嫁不了,凭借范家的关系说不准也能攀上别的人家。
况且,她对自己的女儿很有信心。她女儿从小请女夫子教导,琴棋书画样样都会,一点也不比官家小姐差,容貌还是十里八乡出挑的,让她跟着去赴宴,万一被官夫人看上或官家公子看上了呢?
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啊,她姐姐怎么就没为她女儿想想?
小辛氏心里埋怨,脸上却笑着:“我当然不好意思去的,但荟儿好热闹,以为你也带她去,昨日还准备了好些新衣呢。再说了,她这个年纪,跟着你去官夫人们的宴席上,还能长长见识不是?”
这么一听,辛氏没辙了。
两日后,到了知府夫人设宴的日子,范家女眷收拾妥当,准备出门。
影壁处,范雪姝挽着沈如絮咬耳朵。
“絮表姐,你再跟我说说陆世子嘛。”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啊。”
“......你只说身高七尺,穿墨蓝长袍,戴玉冠,我哪里想象得了?”她问:“陆世子人好不好?俊不俊?是否如传言般斯文儒雅?”
沈如絮无奈:“表妹打听这个做什么?难道对陆世子......”
“我才没那些心思。”范雪姝忙解释:“等下不是去知府家吗?我就是想多知道些陆世子的事,回头好说给阿薏她们听。”
“......”
对于陆亭知,这世上恐怕没有人比沈如絮更了解,可她不愿再提这个人。于是寥寥两句敷衍过去,范雪姝高兴,央着要跟她同坐一辆马车。
两人正要上车,那厢林荟姗姗来迟。
只见晨光下,林荟穿得珠光宝气,几乎闪瞎众人眼睛。
范雪姝惊讶得嘴巴张成鸡蛋大:“林表姐,你打扮得太隆重了吧?”
林荟头上一副金点翠如意步摇,耳下一双碧玉耳珰,娟纱金丝绣花长裙配绿萼梅锦缎披帛,露出白皙细嫩的手腕。可原本漂亮的手腕却戴了只镶金翡翠玉镯,翡翠成色好虽好,却显得老气。
林荟羞得抬不起头,脸颊发烫,耳朵发红。
她并不想穿成这样,可她母亲说她们身份低微,去官夫人家做客不能让人看轻。
林荟咬唇,福了福,一骨碌钻进了马车里。
客栈。
陆亭知忙碌多日,今天一早回池阳郡。张岱得知他回来,匆匆忙忙来寻他。
“哎呀,你总是神出鬼没,我想找个人商量都不得。”
“什么事?”
“我们在池州找了这么久,酒楼、客栈、赌坊什么鱼龙混杂的地方都找过了,仍旧没有半点廖乾的消息,我在想......”张岱说:“兴许廖乾早就不在池州了?”
“他还在。”
“你为何笃定?”
陆亭知之所以笃定,是因为他跟踪的那些人也在池州,若廖乾没有消息,他们断不可能还停留于此。
张岱见他不答,也没追问。毕竟在他看来,陆亭知本事大,门路也比他多,或许清楚些隐秘的消息。
半晌,张岱摊手:“可我实在不知去哪找了,能翻的地方都翻了个遍。”
“也不全然。”陆亭知说:“也有你张大人翻不到的地方。”
“哪里?”
“池州官员府邸。”
“诶?”张岱瞪大眼睛:“你的意思是?”
陆亭知道:“廖乾狡诈,若要藏身,必定藏得出其不意。你既然到处都找过,若没猜错,他定是藏在某个官员家中。”
张岱不解:“可他一个罪犯能藏何人家中?谁又敢收留他?”
“你想想,什么人能光明正大出入官员府邸?”陆亭知反问。
张岱思忖了会,眼睛一亮:“我知道了,我现在立马去查戏班子。”
池州官宦女眷最喜欢听戏,有时会从外地请戏班子入府,几十场戏没个三五天是听不完的,是以留戏班子宿在府上屡见不鲜。
张岱暗暗佩服陆亭知,他居然没想到这个。
但还未等他走出门,陆亭知又喊住他。
“还有何事?”张岱转头。
陆亭知道:“听说今日是知府夫人生辰,杨家设宴邀请各家女眷,你一会派人送份礼过去。”
“你想去吃酒?”
陆亭知面无表情:“去听戏。”
张岱一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