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时,瑜生觉得奇怪得很,他揉了揉眼睛,总觉得脑袋沉重,身体疲乏得很。
是昨夜看书太晚,又因要赶考而精神紧张所致?
他历来身体素质不同常人那般好,也习惯了时不时出点小毛病,只是感觉精神疲乏,没犯病已经极为幸运。
换上衣物后,瑜生出了房门,一家人皆已起床,因今日他要出门赶考,一家人便等着他起床,准备送他离去之后再去地里干活儿,耽误小半日也不算什么。
吃完早饭,赵氏在替瑜生收拾行囊时,今秾见他坐在椅子上,未曾动过,双手还扶着脑袋,似是犯困。
她走了过去,双手按在他的两边太阳穴处,指腹轻轻地揉了揉。
瑜生顿时精神了,耳浮热意,“秾秾……”
今秾嘘了声,“莫说话,闭上眼睛休息会儿。”
按了会儿看他仍然紧绷,叹道:“生哥昨夜是不是又熬夜看书了?我记得郭先生常说,赶考前最好休息充分,若是平日好好念书,基础打得牢靠,腹中自有诗文,何必赶那一时半会儿?”
“所谓临时抱佛脚指的是平日不读书肚子里没墨水的学子,生哥你天生聪慧,又刻苦勤奋,那点佛脚于你而言并无差别,尽管放松心情,只要身子精神都休息好了,自然水到渠成。”
瑜生听得惭愧,“秾秾,这些年未能成功得考,累得爹娘大哥三哥跟着我受苦,我未能回报一二,连秾秾你也没享过好日子,便想这回定要拿下院试若能、若能得了案首,还能得些实惠,也能减轻家中负担……”
他这样说,今秾便了解他心中的紧张,索性双手移至他肩膀处轻轻揉按。
语气轻柔,“生哥当真以为咱全家指着你考上功名过日子?”
“你平日内敛皮薄,没想到这般自恋。”
瑜生耳根全红了。
“这十几年,没你考上功名,一家人照样过日子,还养活了你,供你念书识字,你放心吧,没你那功名,你爹娘兄长照样过得很好!”
瑜生一阵羞赮,恨不得躲进桌子底,但浑身却是大松,心下也大为安定。
过了会儿,他小声问:“那秾秾呢?”
“秾秾你呢?”
今秾想了想说:“生哥你救了我,给了我身份与落脚之处,按理说,无论日子过得如何,我都该满足与感激,可内心深处,隐隐觉得若是有朝一日能沾了生哥的光,一日看尽长安花,该是何等潇洒快活,只要想起来,便觉得满心激荡,也觉不枉此生。”
瑜生忽然站了起来,转身如宣誓般,眼睛睁得大大的,“秾秾,来日我一定考上状元,让你看尽长安之花!游遍京都之水!”
声音有些大,似是扯着嗓子喊,一口气说完,人还喘了两口气,今秾先是被惊到,而后笑出了声。
“生哥,你先把你这身子练好些吧!考状元也是需要些体力与身体素质的。”
方才瑜生突然说得大声,全家人都吓得看了过来,赵氏也从屋子里出来。
瑜生感觉难为情,一骨碌跑了出去。
赵氏嗔怪地瞪了今秾一眼,“你自个儿行囊收拾了没有?莫要捉弄四郎。”
今秾吐吐粉舌,也跑回自己屋里。
她的东西不多,一个包袱,一个小箱子就装满了。
这个小箱子她很喜欢,是竹篾精心编成的,瑜生的爹瑜老汉有一手编篾的好手活,平时闲暇时没事就使唤儿子上山砍些竹子,做成细扁的小竹条,编成各种小东西,像竹篾编成的篮子、筐子、箱子等最是常见,也最是受欢迎,往往一月能卖上一二百文,多时小半两银子也有。
她的小箱子装着各式她自己的私人物品,若要出远门必是要带的,瑜生的书箧也是瑜老汉亲手用竹篾编的,他的同窗见他书箧好看又实用,也通过他跟瑜老汉定过几个。
把行囊收拾好,今秾理了理自己的衣裳,要出远门的话,往往爱往身上多穿一件稍厚些的外衣,这样行囊轻了,路上也不至感染风寒。
最后对着一盆清水照了照自己的脸,她隐约觉得自己眼神都放光了,像是被关住的鸟儿即将飞出笼子,遂闭了闭眼,将那丝神采光芒收敛。
眉眼低垂,背着包袱提着小箱子出了屋门。
她是被迫同未婚夫一道赶考的小媳妇,可不兴多少快活的!
赵氏见了,语气也和缓了,拍拍她的肩,“这回多辛苦秾儿些,四郎身子不好,只会读书,一贯不会照顾自己,有秾儿在娘就放心许多,那二两银子秾儿收着花用,若是有余的,给自己买些喜欢的东西也使得,便是有剩的也不必拿回给娘,自己攒着。”
“娘听四郎说,这回和私塾那几个同窗一道去府城,除了你也有其他人携了家眷,四郎是男子自是与同窗一辆马车,你便与那些家眷一起。跟外人相处要知礼些,万事客气,不可与人口角之争,这方面娘是放心你的,秾儿虽忘却来历,但与粗手粗脚的乡下人不同,你一贯在这方面做得极好,只是娘不放心多说两句。”
“但若……有人性情不好不讲究礼数,非要惹你,你看看路程到了哪儿,若是快到府城也不必迁就,去跟四郎说自个儿走便是,若是路途尚且遥远,且忍一忍,到了府城再与人发作。”
“平日多看着点四郎,不要让他总是读书到半夜,当心身子,此次府考,爹娘都不担心他的学问,只担心他的身子,这方面便托付给秾儿了。”
今秾起先挺高兴熬了几年终于有了可供自由支配的“私房钱”,算算她兜里,至今为止,只攒了不到三十个铜板,还是生哥偷偷给的。
后来听下去,心肠也软了,赵氏从来威严蛮横,很少说这么多软话,她知赵氏一片慈母之心,握住她粗糙的手,似是保证般说:“大娘尽管放心,生哥考不考上我没法掌控,但他的身子我定会照顾好的,平平安安给你带回来!”
赵氏逗笑了,佯装不高兴说:“呸呸呸,都临着考试了,你说这种话?当然考得上,当然考得上,四郎自小可是神童……”
今秾跑开了,院子里瑜生背着书箧,两手提着包袱,正等着她。
二人坐上老牛车,牛车是村里那头老牛套上车架子兼职载人的,这老牛身在贫穷的乡下小村庄,一生过得丰富多彩,身兼数职,既要农时挨家挨户服役,又得闲时兼当“车夫”迎来送往,可谓“劳模”。
农忙时,老牛是不干这活儿的,恰巧这几日轮到瑜家使唤这头牛,他们不作春耕用,让它兼职小半日送儿子和小媳妇去赶考,也是使得的,村里人也乐于见到村里出个有功名的读书人!
坐牛车的滋味儿不太好,赶上凸凹不平的黄土路砂石路,那屁股的滋味酸爽不足以形容,瑜生便把自己装衣物的包袱垫在车板上,让今秾坐上面。
“秾秾若是坐不稳就扶住我的肩膀,我撑着你。”
今秾扶住他的不算强壮的,甚至过于瘦弱的肩膀,将头枕在他的肩背后,满心幸福。
“生哥,我现在突然觉得,即便不到府城去看那天下一楼,不去看那长安花,不去游那京都护城河,就这般,静静坐着,牛车虽颠簸,可有你,也觉甚值。”
少年浑身僵硬,暖流流向四肢百骸,他想回身抱住他的秾秾,想捧住她的脸颊孟浪地亲上一口,就像梦里那般。
但此时,他背着秾秾,克制住了这股摇曳的激荡,小声说:“秾秾,别临了说不长志气的话,什么值了够了,考上功名,让你和爹娘兄长都享福才好……”
今秾哈哈大笑:“生哥说得对,是我没志气,生哥好好考,将来当大官,我便去体会一遭狐假虎威嚣张跋扈的滋味儿,早想知道话本里当坏人的感觉是如何的。”
“秾秾才不会,秾秾纯善之至,是见不得人受苦的,更不会无故欺凌弱小!”
今秾不理他,戏瘾上来,用自己的手比划,学着话本里小人得志的模样,嚣张跋扈地说着:“你知道我们当家是谁吗?!他可姓瑜!”
“噔噔噔……瑜大人一搬出来,就吓跑一大片人!”
“瑜大人是谁?他可是当朝权臣,陛下眼前大红人……”
瑜生终是忍不住,扭身把秾秾的嘴捂住,哭笑不得:“秾秾,你越说越过火了……”
今秾挠他痒痒,少年挣扎不得,只得随她去。
一时牛车上笑作一团。
驾牛车的车夫是村子里少数几个会驾车的人,是个五六十的老汉,比瑜老汉年纪还大些,听力虽不甚灵敏,听不清两个小年轻偷偷嘀咕什么,但扭头看了眼,见两个年少男女快乐亲密的样子,也笑了。
于是高声唱了起来:“功名利禄虽重要,哪有此时欢乐好……”
……
时间往回拨半时辰。
金銮殿上,皇帝手抵着额头,慵懒如雄狮打盹,堂下朝臣惧于陛下威严,不敢抬头直视他圣颜,因而也没人发现皇帝的异样。
唯有丞相竺情竺凡德看了眼,蹙眉思忖:陛下昨夜没睡好?
忽然天子打了个轻颤,手没支撑住,脑袋差点从手掌处滑下来,他回头怒瞪当值太监:“你摸朕头了?”
大太监摸不着头脑,慌忙跪下,“回陛下,并无。”他哪儿敢未经陛下允许摸他老人家龙头,百个脑袋也不够他壮贼胆的!
皇帝回身,继续杵着头。
“昨夜天显异象,是为大吉,眼下正值春耕时分,想来有丰收之兆……”
底下官员不知在汇报什么,嗡嗡嗡的。
昨夜没睡好,今早上朝难得脑袋沉沉的,莫不是真发昏出了幻觉?
他方才隐隐感觉有人替他按了头,那指尖触感清凉柔和,软若糖糕……
一会儿又抖抖肩膀。
忽而站了起来,拍拍衣袍,拂袖而去!走时面沉如水,一语不发。
当日据天下第一楼秘闻:“天子怒,朝会不欢而散,百官慌而不知其因,恐有大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