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黑夜

谢琼琚倚在门后,听马蹄声哒哒远去,直至消失在西昌路直道上,方打开府门出来。黑夜昏沉,对面那盏挂在树干即将熄灭的羊角灯格外耀眼。

她莫名怔在原地,直到寒风扑面,方匆匆往对面走去。

寻了片刻,看见那副本就破损的人|皮面具淹在积水中,大半被浸透,已然没法用了。

左右这处天高地远,亦被他撞破,便也无需画蛇添足了。

谢琼琚回了府中,合上大门。

绕过前面富丽正堂,中庭水榭楼台,穿过门厅拐入东边第二个院子。这处背靠一座矮墙,并排有六间厢房,是府中下人住的地方。

“今个太晚了,你可总算回来了。”唯一亮着的一间屋中,朱婆婆裹着棉衣出来侯她。

这严府本家前岁举家搬去了并州,留朱婆婆一家再此看守老宅。去岁,朱婆婆的儿子被征兵走了,没两个月丈夫又得病殁了,故而就剩了她一人。

谢琼琚刚到这时,居无定所,只暂歇在一家客栈中。后为谋生,在山间采药售卖,不想路上救了被马车撞倒的老人。

一来二去熟络了,便在此住了下来。

主家屋舍,老人本也不敢随意给人居住。谢琼琚道是只当她是来投奔老人的远方侄女,又许诺每月给她屋舍租金,如此落了脚。

“劳婆婆记挂了。”谢琼琚搀过老人,慢慢往屋内走去,“皑皑睡了吗?”

皑皑。

那个在延兴十三年,上报落水身亡的宗室女,并没死去。

不过是谢琼琚眼看中山王府诸事频出,恐累及这个名义上中山王府唯一的女儿。遂瞒天过海,让孩子假死脱身。又以照料郡主不当为由将侍女兰香和竹青都赶了出去。由她们带着孩子去了竹青的老家东郡。

前岁她逃出长安,便去寻回了女儿。

只是不想兰香早在去往东郡的路上,染了疟疾不治而亡。而竹青的长兄正因豪赌欠债,无意撞见她容貌,贪她细软,遂欲将她卖入青楼。被竹青知晓后,三人连夜出逃。只是青楼牙子众多,她带着皑皑同竹青分了两路奔逃,只说在辽东郡汇合。

然,一年过去了,始终也不见竹青。

“实在熬不住,睡下了。”朱婆婆推门进去,“就同我老婆子睡吧,抱来抱去怪冷的,你屋里还不曾生炭火。”

谢琼琚拐入内室,将双手搓热,给孩子掖了掖被角。

“这么晚……”榻上的小姑娘睁开惺忪睡眼,却直接越过谢琼琚,朝她身后寻去。看了片刻,确定她身后无人,方有些失望地回身看了她一眼。

谢琼琚面容上的一点欢色悄然退去,低声道,“今日赶工,阿母回来晚了,扰到你了。”

小姑娘“嗯”了声,重新躺下,朝里翻身睡去。

谢琼琚咬着唇瓣在榻沿坐了会,闻她呼吸匀称已经睡熟,便起身出去。

“孩子还小,多处处,自然就和你亲了。”朱婆婆安慰她。

谢琼琚笑着点点头。

皑皑与她不亲,甚至自重逢后还不曾唤过她阿母。

细想,她们母女相处的日子屈指可数。

当年被送走时,孩子还不倒三岁。

前头三年里,虽是养在她膝下,但她疲于应付中山王,又患病在身,皑皑多来都是被掌事姑姑和侍女们照料。

后来竹青带她远走,能记事的两年,却已经慢慢忘记了母亲的模样。自从东郡夜奔的那个夜晚,皑皑哭着要与竹青同道,却被迫分开与她一起走后。这一年多来,都很少与她说话。只一心等着竹青到来与自己团聚。

“你……”入屋这么久,朱婆婆一直盯着谢琼琚,这会确定不是自己眼花只惊愕地打量她面庞,又指过她身上衣衫。

“一路上只我母女二人,恐遇歹人,我方画了妆。”谢琼琚有些报赧,垂眸将大氅解开,“这衣裳是铺中掌柜借我的,今夜给婆婆和皑皑用吧。”

脱下大氅的一瞬,她蓦然笑了笑。

许是对温暖的渴望,披了这么久,她只觉自然并未觉得衣裳厚重压人。这一脱下,便觉严寒刺骨,想多穿一刻。

“还有这个!”她从怀里将胡饼掏出,“明个我还得这个时辰回来,皑皑还需辛苦婆婆,这些且给你们加餐。”

“欸!欸!”老妪一一接过,不知是惊叹衣裳华贵还是面前人容色昳丽,直到人离开良久,方愣愣回神。

“阿母……你整个老眼昏花,这哪里相貌丑陋了,天上的神女也不过如此!”东墙处冒出来个壮汉,是朱氏今个晌午才回来的儿子朱森。

“你不是去李老七家住了,怎回来了?”朱婆婆被翻墙进来的儿子吓了一跳,只将他推进屋里,“她前头画妆扮的模样,阿母哪能分辨出来。”

“李老七家四面透风,还不如这里牛棚暖和。”朱森哈气坐下,顺手抽了张胡饼啃。

“慢些。”朱氏倒了碗热茶给他,“回来住也好,过两日就又要回军营去,且让阿母好好看看。”

朱森三两口咽完饼子,灌下半碗茶,又抽来一块,指指西边问道,“阿母,她男人还在吗?”

“不是和你说了,西边逃过来投奔亲戚的,就剩了孤儿寡母。”朱婆婆瞧了眼已经三十出头的儿子,摇头道,“你莫起那念头,且不说你这厢是探亲回来,还要回去军中的,来去匆匆。我瞧着她那副身子骨也不是健全的,还拖着个女儿,空有一张皮囊不当用。”

朱氏推开儿子又要拿第三块胡饼的手,含笑哄道,“吾儿不愁取妻,阿母给你存着银子呢。这母女俩住这,缴着房租的。还有公家每年给我们的赏赐,阿母都给你攒着,定给你寻一门好姻缘。”

“阿母这话差了!眼下世道不稳,说不定哪日这辽东郡也打起仗来。等您存足银钱呐,儿都往四十奔去了。万一再乱起来,莫说好姻缘,说不定连像样的妇人也难找。再则,寻常您出彩礼娶儿媳,要是眼下这个,一分钱也不要你搭进去,你那些银子留着养老不好吗?且当儿子孝敬您的。”

朱森脑海中全是方才的朦胧倩影,只拍了拍手上的饼渣转身给朱氏揉捏肩膀,压声道,“还有一重最最紧要,那妇人生养过,比黄毛丫头好。便是当真身子不济,左右能给儿留后,给您抱上孙子便是了。再等那小的长大些,就又能干活赚钱了!”

“这……”朱氏面上皱纹似展非展,“还是得问问人家的意思,强扭的瓜不甜。一不留神伤了阴鸷就不好了。”

“怎就伤阴鸷了?”朱森粗硬的面庞假装板起,“老太太糊涂,这是积阴德的好事。这娘俩颠沛流离,无依无靠,要是跟了儿,不就有家有室!原是我朱家容得下她娘俩,给她们安生的地方。再说了,这真进了门,您这般菩萨心肠的,还会苛待了她们不成? ”

“倒也是。”朱氏拍过他的手背,“你且不急,阿母先同她说了,该有的礼数还是要过一过的。好脾性的一个妇人,出落得又是那等模样!”

“成!”朱森拎起大氅,“今个儿就睡牛棚去了。”

“这衣裳不能拿走,是人家给姑娘盖的。阿母给你翻条被子去!”

“我的阿母,您是要冻死你儿子吗?到底谁是您亲生的!”朱森披着大氅,说话间已经走出屋外,还忍不住往西侧看去,贪婪得嗅着大氅上弥散的香气,半晌咽着口水浮想连篇地去了牛棚。

这处漆黑的西厢房里,谢琼琚合衣缩在榻上,本想坐下歇一歇,不料未几便睡着了。只是到底不曾盥洗,她睡得不实,眼下又被冻醒了。

她起身坐在床榻往掌心哈气,歇了会。

待手足有了些知觉,遂去点烛火。却不想点了数次都没点着,只得又跑了一趟朱婆婆处,要来两块炭火,点炉子取暖烧水。

如今做这些事,她已经很熟练。再不会划破手,烧干水。只是再熟练,也无法阻止劣质的黑炭弥散烟气。

她掩口咳了两声,坐在炉边等水烧开。

温度升起,她将手和脚都凑上去,暖是暖了,只是冻疮一阵阵发痒。她也不敢去挠,只时不时凑上去渡气吹一吹。

人静下来,心却跳得厉害。水烧开的时候,她甫一伸出右手,便觉腕间一阵酥麻战栗,缓了许久方恢复知觉拎起水壶。

这只手,已经许久不曾这样了。

暗夜中,她就着炭火微光看自己的右手,愣了片刻,方继续盥洗。

就一壶水,沐浴自不现实,连泡足她都放弃了。但她前头跌在了积水里,半边身子全湿了,还有脖颈处已经凝固的血迹,总要擦干净。

只是右手时不时地颤抖,剩左手拧毛巾不甚利索,她擦得很慢。到最后水早已凉透,身上更是半点温度都没有。

她盯着右手腕,想最后将毛巾拧干挂好,然而手一直抖。

莫名的,她将毛巾猛地砸进盆里,任由水珠溅了自己一脸。却再没有了动作,就这样呆立着。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炭火即将烧完,又一阵咽气弥散开来。她被呛回神,只慢慢将脸上水渍抹去,拧干了帕子,收拾完用具。

然后钻上了被窝。

只是未几,整个人都蒙进了粗粝发潮的被褥里。

明明这样累,明明困乏不堪,但她的脑子却越发清晰。

过往来来回回闪现。

最后,定点的不是贺兰泽,而是谢琼瑛。

那日,在父亲的入殓堂上,她用和离书,只换回了他一人。还有无数族中子弟,依旧被困在定陶王府。

大雨滂沱,她与谢琼瑛同去的十里长亭。

按理,这番前往,她该随贺兰泽走的。

她答应了他一起走。

他在等她一起走。

然而,车驾停下,谢琼瑛持弓|弩而出,她拦在他身前。

片刻,从他手中抢来弓、弩。

他扶住她背脊,话语喷薄在她耳际。

鼓舞她,“开弦,上牙,脱钩…”

安慰她,“阿姊,这是最好的结果,姐夫能活命,谢氏可保下……”

画面轮转。

火海翻涌,她与他在别苑里厮杀。

他吼,“所有占过了你的男人都不得好死!”

他笑,“你根本不是谢家人。”

“当年你为保全谢氏,背弃贺兰泽,二嫁中山王,不过是场笑话罢了。”

“你根本不是谢家人!”

“不过是场笑话罢了!”

“ 你不是谢家人,不过一介双亲不详的孤女,却闪耀如日月,瑰丽胜朝霞。这怎么可以,阿姊,你要跌下来,与我一道。

……

被褥中传出隐忍又破碎的哭声,纵是平旦晨曦已经洒入,于她都是再难亮起的黑夜。

红日慢慢晕染天际,更多日光透过六菱花窗照进屋内。

千山小楼里,男人从榻上坐起,只喘着粗气疲惫巡视四周,半晌方静下心来。

多少年了,他还是反反复复做那个梦。

她明明应了与他远走,回青州再谋后路。

可是十里长亭里,他没有等到她,只等到她隔着天地雨帘的一箭。

贺兰泽自嘲的目光落在左臂上。

新婚誓言犹在耳,然为了她家族至亲,她到底还是背弃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