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饼铺子如往常一样支起摊子,起锅烧油,面团在老板的手下来回揉搓,裹上面粉丢锅里,发出滋啦声。几个十多岁的孩童守在一旁咽口水,不断催促道:“大叔你快些,我们早课要迟到了。”
不愧是老字号烙饼铺,师傅手法极快,油锅里刚好烧旺,新鲜的烙饼出锅。孩子们争先抢后往钱碗里丢铜板,那声响老板听来格外悦耳,十分享受。
本是美妙的早晨,不巧让对面鳞潜斋的两个年轻人吵闹声惊扰。
本着就听听八卦的心态,手上也没闲着,边烙饼边竖起耳朵听热闹,就连来往的客人也频频看向对面。
“不行!”
说话的年轻人个子很高,身着宝蓝色衣袍,眉眼英俊。
此刻嘴角下压,蹙眉垂眸,微微侧身,后撤一步,似乎想与眼前的人拉开距离。
他挪了一步,人家也跟着往前一步。
老板只能看见他面前的是个姑娘,鹅黄衣衫,青丝半绾,锦带及腰。
听不清他俩在说些什么,似乎是意见不合,年轻人转身要走,就被姑娘拽住衣袖。
老板啧啧一声,年轻真好。
胡杨沙沙作响,黄叶映出秋色。
边子遮:“你不知道这会毁了泷二小姐的清誉吗?沈杳你是越来越过分了。”
是怎样的脑子才能想得出来让他假扮泷家二小姐的即将入赘泷家的未婚夫婿这种事来的。
“放心我与她乃故交,隔着百八十里远,没人会知道的,”眼前这人一再狡辩,眼神飘忽不定,显然是心虚,“她本人都不在乎,不过一个名号,又不是真的。”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信吗?
沈杳:“这是最好的办法,谁叫泷家破规矩那么多。反正泷二也不差你这一个莫须有的未婚夫婿,不少鳞潜斋都是这样挂名。”
沈杳没说错,泷小爷自个不想管理南地的铺子就找了几个账房先生冒名她未婚夫婿。虽然后来她发现,追着泷小爷满赤山打。
“难道要我学他们人品不端?边某人算不得圣人,但也知道礼义廉耻。”边子遮真是被她气笑了,心里不快,接着阴阳怪气,“我要是泷二小姐若是知道所信任的朋友这般对待自己,定与你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
沈杳顿时语塞,没想到边老板还是个正人君子。
她这人最怕的就是正人君子,好好商量不听是吧,行。
“边老板要不还是进屋说吧,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不能叫别人听去。”
边子遮才发觉他二人的争论,引得行人注目,压低嗓子警告她:“你要是再提这件事?那我们没什么可谈的了。”
文书折叠收入袖中,她轻笑一声,跟着边子遮进了鳞潜斋。
“话都说到这份上,你怎么就是死脑筋?泷二不默许,我一个平头老百姓敢这么做吗?我是嫌死得不够快?还是疯了?”
“可有凭证。”
“商印。”说完沈杳掏出半枚石头印章,完整的不能给他看,只能拿出半枚。
这半枚篆刻“潜”字,留白处细看,才能在光照下才能见到真迹。密密麻麻,金光符篆,这工艺是泷家独有。
来不及等他回话,沈杳无可奈何,学他的模样,横眉冷对,又佯装生气威胁他:“你不答应,我还会去找其他人,反正想做这桩生意的人多了去,不差你一个,到时候你这鳞潜斋就真成了假店。我怎么都是赚,而你就不一样了。到时候我就专找玄门弟子开个新鳞潜斋。整天找马帮麻烦,反正你一无文书,二无商印,不占理。”
一口气说完,口干舌燥,跟到自个家似的,找茶水喝。
反而没看见边子遮气得发抖的样子,他垂在身体两侧的手臂紧绷,死死握紧拳头,手背青筋暴起。
沈杳手指托起茶杯,吹凉热茶。随即抬眸,眉眼带笑,漫不经心背靠在柜台上,“据我所知,马帮分两拨人。一拨是林教头的人,另一拨想来是龙骑旧部。你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是马帮无名小卒,还是岑将军嫡系?边老板,你可比其他人悠闲太多了。”
“什么意思?”听她说完边子遮的态度有所缓和,眉头舒展,知道岑将军与他关系的人不多,大多都是岑将军的故交。
他从未想过,前几日温顺和煦的姑娘,此刻像变了一个人,咄咄逼人。
“鳞潜斋。长公主殿下的私库,泷家道门首席的地位,这两层关系拱手让人,你舍得吗?边校尉。只要你表明态度,鳞潜斋就是你的囊中之物,随你心意。”话都说到这份上,也该明白,她手上这张纸的重要性。
边子遮沉默不语,开口道:“可你不该用这种损人利己的办法,损阴德容易短寿。”
对牛弹琴。
沈杳连喝四五盏茶水,默不作声把准备好的书信递给他,上面是“泷二”的亲笔委托。
边子遮:“……”
真是不择手段。
沈杳:“其实我就是泷二,我不想挂名,你快点答应,我肚子饿。”
她的肚子还真是应景响了两声。
边子遮震惊于怎会有人这般厚颜无耻。
“好吧。”最终还是迫于形势妥协了。
“谁告诉你这些的?”
“很难猜吗?马帮问一圈也知道个七七八八。你嘱托我不要告知别人,可你在鳞潜斋又从不避讳被人看到,这很矛盾。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让想看见的人看见,譬如我这种修行者。暗示你早已获得鳞潜斋的权柄,要发财跟你混别搞幺蛾子。”
只是不知边老板是持正不挠的君子,并非同她蛇鼠一窝的小人。
边子遮眼底掀起惊涛骇浪,心里五味杂陈,之前顾着与其争辩,没发现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
他只要低头就能嗅到她的发香,想到这里,吓得边子遮退了一大步,撞得货架当当响。
溯阳民风大胆开放,对女子没有约束,男女之间不拘小节,交友也不会惹人非议。虽不同于夜岩那么多繁文缛节,但交往还是得有一定距离。
“我又不是洪水猛兽,你这什么眼神?说了只要你答应,我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荣辱与共。”
几面之交的荣辱与共,换作旁人早被当成是骗子,可偏偏从她嘴里说出来,倒是有几分可信。
大概是她的目光真诚,又长得讨喜,语调轻快,让人跟着心情舒缓。
沈杳如偿所愿,得意洋洋瞧着边子遮把商印文书锁好,突然冷不丁来了一句:“哦,对了。你校尉身份是林二公子主动跟我说的。”
黄沙覆地,骆驼成群。马帮领着商队,浩浩荡荡穿过夜岩国境。
林二公子打了个喷嚏,用头巾裹得更严实。
跟他身后的褐衣少年,驾匹小马,至他身侧勒紧缰绳,关切问道:“林二哥,你病了吗?需不需要休息一下?”
“不打紧,大概是你照哥在感激我,以后他就不是孤家寡人啰。我可真是他的好兄弟,嘿嘿。”
前些日子,他见诈尸的那位漂亮妹妹总往马帮跑,虽心有余悸,但为了兄弟的终身大事,他拼了。
那日,天刚蒙蒙亮,公鸡打鸣,老马倌拿瓜瓢舀粮入槽,沈杳早起练功,见状也跟帮人分担几个马槽。
马吃得讲究,北漠还没通商前,马帮人宁愿吃不饱饭也给马匹骆驼喂得毛光水滑的。如今,日子过得好,这马吃得比大富人家的都好。
总有一些孩子馋嘴,拿捡马粪骆驼粪换的铜板跟老马倌换一小捧喂马的蚕豆。
就有几个调皮捣蛋的孩子趴草垛上眼巴巴地看着他们,老马倌粗声呵斥,孩子们全跑了。
老马倌叹气:“一天天的,以前能温饱就不错了。现在这些孩子就是没过过苦日子,都贪嘴。”
沈杳没说话,继续喂马草。
老人家总喜欢讲那些陈年往事,她便默默听着。
那些湮灭在黄沙下的悠久历史。
城外的黄沙尘土只有戈壁和沙石地开垦,北漠城占半片绿洲,种一些走商的瓜果和供人温饱的粮食。
北漠饿不死人,多亏了北漠人先祖开商路。
近几十年,边家把马帮让给北漠,几代人又是除魔又是带着这块土地上的人发家致富。
这些北漠的老人都看在眼里,而今边家人丁凋零,不如从前,鬼域侵蚀土地,北漠城一迁再迁。
其实北漠城以前所在之地有大片绿洲,而今那已铺起附魔的青石板,立起界碑。
在那埋了二十忠骨,白骨森森,神魂不散,守护着这座古城。
“龙将不过就是传说,以前居然还有人信。边家可是实实在在地保护北漠人,能保佑人的也只有人,哪来那么多怪力乱神的东西。”
老马倌又哀叹一声:“边家的气运也快耗完了,边二郎的路太难走。”
林二在远处躲着听见老马倌说这些,假意来此牵马,凑上来多嘴了几句:“这不是还有我们这群兄弟在吗?老李头,你就别杞人忧天了。”
顺理成章地跟沈杳搭上话:“沈姑娘安好。可还记得我啊?”
沈杳怎能不记得,放北漠还有谁有一头赤发,于是笑道:“记得。林二公子安好。”
老李头不打扰他们年轻人说话,收尾后回屋子坐着记录马料。
“沈姑娘,年岁几何?可有婚配?”他是个直率性子,客气有礼,语气没有之前轻浮,倒不会给人冒犯之感。
何况这是大溯阳又不是夜岩那种不开化的蛮夷之地。
沈杳是个爽快的,并无隐瞒,反而打趣他:“年过后二十有整,未曾有婚配。怎么?林二公子要给我介绍青年才俊吗?”
这姑娘性子真好,难怪边子遮那种榆木脑袋都开窍了。
想起沈杳这些天隔三差五偶遇边子遮,林二过来人表示懂得很。
作为好兄弟,理应撮合有情人。
林二:“你觉着阿照如何?”
“甚好,可你也是知道的,溯阳民风开放,可女子择婿总是要挑上一挑。”沈杳看上去有些为难,在林二眼里就是她有心但碍于边照面上只是个马帮的无名小卒,心悦可以,但当夫婿不行。
他可真是聪明,把边照的老底“委婉”地全盘托出:“他家祖上是赫赫有名的龙将,叔父身居夜岩国高位,舅父为将,征战四方。他本人你是见过的,英俊潇洒,武艺高强。以前他供职龙骑,年纪轻轻当上校尉。现如今虽脱军籍,但前途不可限量。”
得来全不费工夫 ,沈杳心里暗自窃喜,努力憋笑,眉眼弯弯:“那我没疑虑了,多谢林二公子告知。”
“那阿照就拜托,沈姑娘了。虽然他性格阴晴不定,但人品端正,是值得托付的好郎君。”
沈杳:“我知道。”
林二那一刻觉得自己弟媳稳了,自己是当世月老,安安心心去夜岩跑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