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不愧是天皇贵胄,即便遭遇了重创,依旧保持着一贯的儒雅与从容,“许久不见,公主的身子可还好?”
身为俘虏,无羡还是有身为俘虏的觉悟的,完美复刻了小二迎客式的微笑,“幸好王爷及时赶到,只是受了些惊吓。”
“公主无碍就好。”宁王也没有要追究她逃跑的意思。
王守仁的民兵已经打进城了,王府必然是保不住了,当务之急得迅速撤离。
无羡在重重护卫的“保护”之下,登上了宁王的战船。
想不到周周转转,还是从渡口离开的。
逃亡比不得在府里,条件艰苦,即便身份特殊如无羡,也只分得一个狭窄的船舱。论面积,还不及她在王府住的一间屋子大,放下一张床、一张桌,再无多余的空间了。
索性舒芬他们都逃了出去,剩下她和柴胡两个,一人睡床一人打地铺,倒也凑合。
小傅军医照常来就诊。这回,诊的不止有无羡,还有柴胡。
咔擦两下,剪开了他手臂上的衣料,瞥了眼伤口,“幸好穿着软甲,不然手就废了。”
柴胡忍着疼,不忘提醒道,“别缝合,小心被人瞧出端倪。”
“还用你说?”小傅军医轻哼了一声,“就算你想缝合,手边也没工具。”
小傅军医打开药瓶,将高浓度的烧酒倒在纱布上,猛地覆在柴胡的伤口上,只见他的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
无羡站在一旁,看着都疼,“能轻点不?”
小傅军医非但没减轻手上的劲儿,反而加大了力度,“现在知道要轻点了,之前干什么去了?明知道那个公公有问题,你倒好,一头扎进了人家的陷阱里。”
“不下饵,怎么将鱼钓上来?”无羡反驳道。
“现在是鱼没钓出来,倒把鱼饵给蚀了。”小傅军医说到气头上,下手时又多加了一分劲儿。
看着柴胡额头上的冷汗都冒出来了,无羡忙不迭拿出帕子,替他将汗擦去,“我不是让你通知了宁王,让他来截胡了吗?”
柴胡傻眼,“宁王是您通知的?”
“不然呢?他能那么及时赶回来救你们?”看着自家师弟这个傻样,小傅军医恨不得再多使点劲,让他脑子清醒些,别让人卖了都不知道。
当他目光对上狰狞的伤口时,又狠不下心了,放松了些手上的力道,枪口转回无羡的身上:
“你真是好本事啊!耍了一招围魏救赵,把南京的危机解除了,替那个狗皇帝消除了心头之患。可你自己呢?差点被他的人射成个刺猬,还不如待在宁王手里安全呢!”
这家伙看着挺聪明的,脑子也没比他师弟好使到哪儿去。
放下纱布,小傅军医一边给柴胡上药,一边继续道,“宁王现在是丧家之犬,不知道什么时候狗急了跳墙,拉着你一起死。我准备了条船,你跟柴胡尽快走,别再碍我的眼!”
“我还不能走。”无羡眼神决决,在大明,她还有一桩心事没了,那就是找宁王报仇。
小傅军医自知劝不动她,只道,“我能做什么?”
无羡也不客气,直接道,“通知马哲,照计划行事。我要让这片水域,成为宁王的葬身之地!”
柴胡再次傻眼,“还有计划?”
他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小傅军医被他那副蠢样气得脸色更差了,跟攒了十年的锅底灰似的。
无羡怕他再下狠手,主动接过他手中的活儿,给上完药的柴胡缠起了绷带,“你主子我是谁啊,能打没准备的仗吗?”
接下来的几日,王守仁表面示弱,钓着宁王,让他舍不得离开赣州。暗地里,却令赣州知府邢珣,悄悄绕至叛军背后,又叫袁州知府徐琏、临江知府戴德孺为左右翼。
风起云涌,大战一触即发。
此时不撤,更待何时?
无羡跟在小傅军医的身后,带着柴胡,叫上半仙,避开卫队,偷偷摸到副舟的右侧,那儿正停着一艘他备好的舢板。
小傅军医刚想招呼众人上舢板,就听到半仙惊异的声音,“活了!”
“什么活了?”柴胡顺着他的目光瞧去,只见一片芦苇浮在水面上,朝着他们慢慢逼近,“真的……活了?”
“活什么了?”无羡白了一眼这两个没见识的家伙,“就是一条小舟,上面插满了芦苇。今日风大,顺着水流漂过来了。”
夜幕下的视线本就不佳,远远瞧去,同四周的芦苇荡一般无二,看不出什么区别。
半仙无语,“谁没事往舢板插芦苇?”
无羡捂着嘴,压下心头的恶心,“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味儿?”
柴胡深深吸了一口气,皱了皱鼻子,“这味道还挺熟悉的。”
几人正说着,一道光刺破长空,朝着他们的照面袭来。
是箭矢!
柴胡忙不迭拉着无羡,刚将身子缩到船舷后面,箭矢就落了下来,插在了他们身前两尺的假芦苇荡上。
箭头包了火棉,一插入芦苇,就冒起了一条火舌,一窜三尺高。
柴胡出了一头汗,不知是被吓的,还是被烤的,“这船上浇了火油,怪不得有股怪味呢!”
“不止如此,”眼尖的无羡瞄到芦苇下方,“底下铺的全是稻草,一点就着。”
这是想学周瑜,火烧赤壁呢!
小傅军医不悦地皱眉,“不是说,一个时辰后再动手的吗?这是打算打个措手不及,连着我们一起,一锅端了吗?”
无羡耸了耸肩,“就许我们利用人家,不准人家反利用我们啊?”
小傅军医瞧了眼他好不容易弄来的舢板,被那艘火船撞了个正着,沾着火油的稻草落在舢板上,将火星子也一同带了过去。
得!遭了池鱼之殃了!
小傅军医沉下脸,“我们的船被烧了,如今怎么逃?”
“能再弄一艘吗?”柴胡问。
“再弄一百艘都没用。”无羡指向不远的前方,密密麻麻的一个个小黑点,就像是饼上撒的胡麻,全是隐藏在夜幕下的小舟,铺了稻草,洒了火油,简直就是一个个移动的油桶,撞哪儿,燃哪儿。
半仙焦急道,“我们得尽快撤离,一旦被包围,就跑不了了。”
柴胡心里也急,只是,“没船怎么撤?”
“没有船,不是还有手吗?”无羡目光决绝,“我们游水游出去!”
小傅军医瞪大了双眼,“你疯了?离岸边可有半里呢!且不说遇上暗流、溺水什么的,你的胎还没坐稳,不想要这个孩子啦?”
“你不是刚给我弄了一瓶安胎的药丸吗?”无羡莞尔,“正好用上。”
小傅军医坚决不同意,“夜间的河水那么冷,有药也扛不住!”
无羡:“那么多艘火船,就算结了冰,也能将它烤化了。”
小傅军医:“那也不行,我是大夫,不能看着我的病人如此冒险!”
无羡:“冒险,至少还能搏个一线生机;不冒险,只能留下等死。无论大的,还是小的,全都保不住。”
小傅军医:“这……”
“哪来那么多这个、那个的!”无羡不猛地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不再给他犹豫的机会,将他踹出了船舷,一头栽入了河里。
看都不看狼狈的小傅军医一眼,无羡取出药瓶,倒出四粒药丸,每一粒都有黄豆般大小,嚼也不嚼,和着口水直接往下咽。
重新收好药瓶,凌厉的目光扫向还杵在身边的柴胡。
柴胡打了个机灵,相当自觉地攀上了船舷,还给自己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托词,“师兄不善水性,我这就下去帮他。”
说完,主动松了手,扑通一声下了水。
如今,就剩半仙一人了,只见他双手紧紧地抱着船舷,“我不会水啊!”
无羡伸手就去掰他的手指,“不是有我吗?淹不死你!”
半仙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就是不松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正在两人较着手劲时,一道陌生的声音插了进来,“天师,您怎么在这儿?”
被卫兵发现了!
无羡与半仙对视了一眼,迅速移开目光,迎着走来的卫兵,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敌人来势汹汹,天师这不是想向天祈福嘛!”
“这里太不安全,圣上正在找您呢,先移步官厅吧!”卫兵道。
“这就去!”无羡拽着半仙,迎着卫兵走去,离他仅剩一步之遥时,背在身后的手蓦然抽了出来,抓着一根削尖的筷子,刺入了卫兵的颈部。
鲜血顿时喷涌而出,半仙感觉,整个视界都是血红一片的。头一回见到如此血腥的场面,忍不住泛起了恶心,惹得无羡一脸的嫌弃。
她这个孕妇还没吐,堂堂一个七尺男儿倒是先吐了。
“再不走,卫兵就要包围这儿了,到时候就真的来不及了。”说着,无羡拽起他的衣领,就往船舷外跳去。
激起一串特大号的水花,两人同时入水。半仙就像是一只猫,感觉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威胁,想要抓住一切能抓的东西,拼命地甩动着手臂,差点将他身边的无羡给拽入了水里。
不会水的人,真是太可怕了。
为了半仙,同时也是为了自己,无羡不能放任他如此下去了,抬起手,一掌劈在了他的脖颈上,力道用了十成十,直接将他给劈晕了过去。
其实,人在昏迷的时候,肌肉处于完全放松的状态,体积肯定比紧缩时大,浮力也会随之增大。这就是为什么呛晕过去的人,一动不动,反而自己浮起来了。
无羡用手肘勾住半仙的脖子,带着他一起往岸边游。游着游着,无羡发现右手边突然冒出来个脑袋,从穿着的盔甲可以辨认:
是反军的士兵!
两人的目光在水面撞上,无羡心中一紧,从怀里取出剩下的一根削尖的筷子,对方的手中也多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时刻警惕着,相互防备着。
轰!——
又一艘战船被火船点燃,十丈之外,都能感受到火船点燃后掀起的热浪。
逃命要紧!
两人的目光刹时分开,各自往两边偏移了两寸,默契地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井水不犯河水。
咚!——
咚咚!——
咚咚咚!——
跳水的逃兵越来越多,有被迫弃船的,也有主动逃命的,方圆一丈之内,至少挤了四五个人。
都是逃命的人,谁也别为难谁。即便发现了无羡和半仙,也都未作理会,默默地往前游去。
静谧的逃亡路上,不知谁扯着嗓子喊了起来,“完了!完了!”
前方的人停了下来,乍看之下,水面竟被挤满的人头染成了黑色。
他们是被火挡下的。
不知道是临时赶制的小舟质量不佳,还是王守仁故意使的坏,火船的舢板没打紧实,都是漏着缝的。
装的油渗了出来,浮在水面上,沾上一点火星就能被点燃,连成了一条长长的火带,灼热逼人。
河岸明明就在眼前,偏偏游不过去。咒骂声响彻在河面上,各种恶毒的、污秽的话语,将王守仁的祖宗十八代招呼了个遍。
骂完了,出了气,还是得面对现实,转头另寻生路去了。
无羡肚里揣着一个小的,手臂勾着一个大的,早就将体力耗得差不多了,无法像其他人那般,有希望能绕过眼前的这片半里长的火带。
为今之计,只剩下一条路可选。
就是从火带底下潜过去。
无羡抬了抬手臂,将鼻孔快要没入水中的半仙往上提了几分,“你拜三清拜了那么些年,也该让三清显灵,保佑你度过这一关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肺部全部填满,不落下一个角落。随即捏紧半仙的鼻子,捂上他的嘴,一头扎入了水中。
火就在头顶烤着,离水面越近温度越高,逼得无羡只得往深处潜去。
游着游着,身边的半仙变得越发沉重起来,拖都拖不动。
难道他醒了?
生气了?
无羡硬着头皮,回头望了一眼,半仙的眼皮好好地闭着。
人没醒啊!
为什么会拽不动呢?
无羡正迷惑着,兀地感到了一抹阴鸷的寒意,自她的脚踝上传来,彻底缠上了她,将她往水底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