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墙边停靠着一辆小推车,车板上搭了个三开门的橱柜。
车边则摆着两个火炉,炉火萧萧,在寒风之中忽明忽暗,宛若也会畏惧寒冷一般,像在瑟瑟发抖,看着随时都会熄灭。
两只火炉上各架着一口大锅,正温着卤味,香味就是从那锅里飘来的。
检校一个箭步向前,用脚踢了下板车,大声吼道,“老头!快起来!大生意来了!”
朱寿这才发现,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叟,身上裹着一件掉毛的羊皮袄子,将身子蜷缩成一团,依偎在炉火旁。
若无意外,他便是刘老头了。
原本他眯着眼,正在打瞌睡,被检校那一嗓子给惊醒了,没来得及打个哈欠,便堆起了讨好的笑容,招呼起了检校,“官爷,您来了,还是照老样子吗?”
检校竖起拇指,向后指了指无羡,“今日带了兄弟来招呼你生意,你看着人数上,差不了你的钱。”
“好嘞!”刘老头脸上的笑容更甚,动作也利索了几分,从锅里抓起一柄大铁勺,捞出满满一勺干料,装在了碗里,再淋上一勺香浓的卤汤,用干瘦如柴的手端着,一一摆在桌面上,由众人自行选取。
碗里装的大致分为三种:
一种是符合大众的常规口味:卤蛋、豆干配羊肉。这肉可讲究着呢,精选了半肉半筋的腱子肉,炖得酥烂,即便牙口不好的也能嚼得烂。
另一种是羊蹄子。碗里装了整整一只,分量十足,感觉可以啃上小半天。
最后一种就重口味了,是由脏器切碎了,做成的羊杂。五脏六腑之中,除了实在难以下咽的胆囊与脾脏,其他的都全了。还有羊耳、羊舌和羊血呢!
无羡取了第一种,用勺子捞了下碗里的干货,共计一只卤蛋、两片豆干、外加五片羊腱子肉,不禁对刘老头赞道,“您这生意做得挺实在的啊!”
“那是!”刘老头呵呵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来光顾的都是常客,可不能怠慢了。不然,岂不是砸了自家的招牌?”
朱寿从未见过羊杂。
想来也是,羊杂属于下脚料,而他则是尊贵非常的帝王,给他做膳食的庖子,选的都是羊身上最精贵的部位,谁敢给他呈上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岂不是嫌命太长了?
朱寿瞧着新鲜,便端了一碗,直叫一旁看着的张简急得抓耳挠腮。
爷!那可是羊杂,乌七八糟的一堆,哪里配得上您的高贵身份?
就连有些家当的富户,都不屑吃的。
张简的脸皱得同苦瓜似的,正纠结着要不要冒一次大不敬的风险,将皇上手中的羊杂给夺过来,就见无羡先出手了。
不过,她可是不是去护主的,而是去夺食的!
只见她拿起勺子,就这么肆无忌惮地伸到了皇上的碗里,舀了满满一勺卤味,大大咧咧地往她自己嘴里送
张简的眼珠子,都要掉下出了,又惊又吓,嘴唇一直不住地抖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无羡没有半点自觉,吃完朱寿的羊杂,又舀了一口卤汤,状似享受地舔了下舌头,方才想起了正主,慢悠悠地在碗里挑了半天,挑出两片大片的整肉来,舀了起来,递到了朱寿的嘴边。
张简真是无语了,她的心得有多大啊,挑两片羊舌都能挑那么久,居然让皇上这么干等着
不对!
张简突然灵光一闪,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并不是在夺食,而是在试毒,所以才要故意拖延时间。
若是时间太短,即便卤味中有毒,也未必能及时发现。
这种事,该由他这个近身侍奉的,先想到才是
是他大意了!
张简心里满满的自责与内疚,再次看向无羡的目光,多了几分赞许。
朱寿可没工夫,去在意一个小公公的内心变化,就着无羡递来的勺子,将肉叼入嘴里,嚼了两口,不禁赞道,“这肉滋味不错啊!肉质紧致,很有嚼劲,又不会觉得老。”
靠!光禄寺的那些家伙,以前怎么从未给他烹制过那么美味的肉来?
还不如一个摆摊的小贩呢!
尽是些吃干饭的!
无羡对着他笑而不语,又给他舀了一勺。这一回,肉的口感鲜嫩无比,就同豆腐似的,轻轻一抿就碎了。
之后又尝了两块带着毛边的,真叫一个爽脆弹牙。
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混杂在其中的一些卷曲的薄片,有如肥肉一般嫩,但却没有肥肉那般腻,咸香入味。
朱寿特意挑出来两片,用勺子盛了,递给无羡看,“这是什么肉呀?”
无羡嘴角一抽,不答反问,“你喜欢这个?”
“喜欢啊!”朱寿不知所以,满脸写着兴奋,“口感很嫩,烧得非常入味!”
“不是小老儿我自夸,能像小老儿这般,将这肥肠处理得不带一点腥臭之气的可不多。”
肥肠?
那岂不是羊用来排泄的?
朱寿脸色一僵,刹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泛起了一阵恶心,望向无羡的目光,顿时充满了哀怨,“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啊”
害得他竟然吃了
吃了如此不洁不净之物
没吃屎,也跟吃了屎差不多了
也不知道嘴里会不会染上臭味,他回宫后非得好好漱口才行!
至少一百遍!
不!一千遍!
啊!!!
他要疯掉了!!!
“人生啊,总得亲自尝试一下,才能知道喜不喜欢、适不适合自己。”无羡看他这副样子,都不好意思笑话他了,“不就是肥肠嘛,我陪你一起吃,还不成吗?”
说着,拿起勺子,在他碗里舀了些,当着他的面塞入了自己的口中,吃得津津有味。
有无羡作陪,朱寿的抵触情绪不如之前那般浓了,从碗里又挑出两片肥肠送入了口中。
这一回,他可不敢大快朵颐了,揣着几分谨慎与小心,嚼完一口先顿一顿,见没什么异样,再继续嚼下一口。
之前他吃得太快没注意,貌似这肥肠,确实带着些臭味
不过,并不算太臭,味道怎么说呢?挺特别的,就跟臭豆腐似的,臭中带香。
总的来说,还能勉强接受吧!
他这回的牺牲可不小,也算是体验了一把民情了!
好东西,不能一个人独占。
傻事情,不能一个人独干。
朱寿豪爽地让刘老头再来六碗,给随他出宫的内侍,一人分了一碗。
点名要的就是羊杂!
只要羊杂!
刘老头见他如此喜欢,还自作聪明地给他们的碗里加了不少肥肠。
这下,换作张简、马哲等人在心里偷偷哀嚎了
他们可不好这一口!
问题是,吃食是皇上赐下的,他们怎么敢拒绝?真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无羡给他们默默掬了一把同情的泪,与刘老头闲嗑起来,“您这肥肠处理得确实不错!之前,我从不在外面吃这个,从今以后就要为您破例了。”
“官爷喜欢就好!”刘老头满脸堆笑,拿着大铁勺捞了一勺肥肠,添在无羡的碗中,“这玩意儿想要吃着香,处理起来可费劲着呢!”
无羡深有同感,“我在家的时候,都是将羊饿上两日,摆上一大桶水。羊饿了只能狂灌水,就自个儿将肠胃清理得差不多了。待宰杀之后,再用盐和碱搓洗好几遍,才敢下锅。”
“您活得可真讲究。”刘老头奉承道。
“民以食为天嘛!”
朱寿越吃越有味,不再顾及了,吃完碗里的,又叫刘老头给他添了一勺,也加入了闲聊之中。
“你这一大把年纪了,怎么不见家人来帮忙?”
刘老头的笑容一僵,“小老儿没那个福气。”
“怎么说?”朱寿没在意刘老头神色的不自然,好奇地追问道。
“都是自个儿年轻时作的孽,”刘老头叹了口气,陷入了苦涩的回忆中,“原本啊,我也算是生活美满,有个娇美的妻子,有个乖巧的女儿,还有个闹市的铺子,卖的就是这卤味。
“想当初,我那铺子的生意可红火了,每日的客人从巷口排到了巷尾,就为了尝一口我这卤味。”
刘老头突然停了下来,叹了口气,“可惜啊,交友不善,结识了一些狐朋狗友,将我拉去赌场,从此迷上了赌博,输了不少银子,连采买羊肉的费用都支付不了了,只能进了些便宜的,以次充好。
“本想着将肉卤过后,味道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呵呵,这种事哪里骗得了人,熟客一尝就尝出来了,砸了招牌。
“铺子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我又想到了赌坊,想要试试运气,盼着能够翻本。
“想不到那一日的运气特别差,像是老天爷故意同我作对似的,买什么输什么,最终输红了眼,收不住手,将铺子都给压上了。
“结果”
心中堆积的懊恼与悔恨,压抑得他透不过气来,最终化作了苦涩的泪水,蓄满了眼眶:
“结果什么都没了
“妻子也带着女儿跟人跑了
“就剩我一个人了
刘老头吸了吸鼻子,微微抬起头,让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又流了出去,“幸好还有这一手艺傍身,得几位官爷照顾,在这巷子口摆个小摊。累是累了些,也够小老儿我糊口了。”
有些伤痛,只能独自承受。
说完,刘老头一个人跑去板车后窝着,像是偷偷抹眼泪去了。
朱寿对他的遭遇唏嘘不已,动了恻隐之心,扯了扯无羡的衣袖,轻声道,“这老头看着挺可怜的,要不,让锦衣卫替他找找失散的妻女?”
“别!”检校突然插了进来,悄悄瞥了眼刘老头,见他又窝着打起瞌睡来,没注意他们这边,方才低声道,“那刘老头的妻女不是自个儿跑的,而是被他卖了的!”
“你可别瞎说!”朱寿不信,哪有卖自家妻女的,换谁,谁舍得啊?
“下官哪敢骗您啊!是真的,他妻儿是一起被卖的,卖给了一个路过的客商。”
朱寿见他言之凿凿,不像是在作假,顿时气得瞪大了眼睛,“那他怎么说说他妻女是自己跑了的?”
检校不屑地撇撇嘴,“还不是想要博取同情呗!若是妻女主动跟人跑了的,错不在他,大家看他一把年纪,怪可怜的,在能力所及之处,自然会照拂他一二。
“若是让人知道,是他将妻女卖了的,没吐他两口唾沫就不错了,谁还来光顾他的生意?”
怎么能有这样的禽兽?
不对,连禽兽都不如!
朱寿目露愤然,“他就不怕被人拆穿吗?”
“他的妻女被卖给了路过的客商,不知住址,不知籍贯,去哪儿寻去?知道当年来龙去脉的,只剩下几个年过半百的老邻居了。再过上两年,就连那些老邻居都不在了,真相被带进了坟墓里,更是没人知晓他曾经犯过的错了。
“再说了,大多数的人纯粹就是当个故事来听听,谁真会花心思去找他的妻女?”也就会他,真是吃饱了撑的,难得发一次善心,为他去找家人,却是得来这么个结果。
真是糟心啊!
“朕”朱寿气得差点穿了帮,忙改口道,“真是太可恶了!就这样一个人,你还光顾他的生意?”
检校叹息一声,“不管怎么说,都是他年轻时犯的错,那么多年了,他也尝尽了苦头。如今一大把年纪了,靠这点手艺过活,难道还要断了他的生计不成?”
朱寿想想也是。
但是,怎么说呢,就是觉得心里憋屈,原本吃得有滋有味的卤味,也没了吃下去的心思。
无羡见他情绪低沉,换了个话题,对检校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街上巡逻啊?”之前可没看出来,他是那么恪尽职守的一个人。
检校立刻拉长了一张脸,“这是我愿意的吗?我也不想啊!都是那个李元芳,你不是同他关系不错吗?帮哥哥我求个情呗?我都连续三个晚上,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了,现在即便将醉红楼的头牌,剥光了放我床上,我都提不起半点兴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