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斟酌了一下用词,找了一个既不妄自菲薄,又不失客观的答案,“北元以肉食为生,故而人人生得魁梧剽悍,体格健硕。即便是女子,也是个个勇武过人。”
“你说得不错,但你忽略了一个很关键的因素。”朱寿唇角勾起,在关键之处,卖了个关子。
张永好奇道,“什么因素?”
朱寿没有直接作答,而是望向了无羡,“小无羡觉得呢?”
关于这个,长在边陲的无羡很有发言权,回答脱口而出,“因为穷!”
张简不免在心中吐槽:这算什么回答啊!
“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北元到了冬季,食物短缺,与其等着饿死,还不如来大明搏一把。
“运气好的话,还能抢到不少财物,发家致富就靠这个了,自然勇猛难当。
“反观我军,士兵大多出自军户和罪籍,本就不是自愿从军。好不容易用命换来的一点军饷,又经常遭到克扣。
“想要马儿跑得快,又想马儿不吃草,换谁,谁乐意啊?”又不是傻子。
“他们又不能通过抢劫北元士兵增收,自然不愿与敌军以命相搏。”没做成逃兵,那已经算是军纪严明了。
无羡的解释,让张简豁然开朗,再次望向她的目光少了几分轻慢。
果然是圣上看上的人,就是比普通的闺阁女子有见地啊!
“小无羡说得不错!”朱寿打了个比方,“北元就好比一群饥饿的贪狼,当他们吃饱喝足之后,就失去了破釜沉舟的勇气与狠劲,根本不足为惧。”
所以,他要给他们粮食。
“当然,卖他们多少粮食,这个数字很讲究,得好好捉摸一下。张永,你着人估算下北元的兵民数量,让他们刚好饿不着,就够了。不能卖得太多,给了他们囤粮备战的机会。”
“是!”张永应道。
“同时,让细作在北元百姓间散布消息:只需带着羊皮,就能在马市交易到粮食。”
能用和平方式解决生计问题,有一口安生饭吃,谁会傻到冒着生命的危险上战场啊?
在心理上瓦解他们的斗志,如此才能确保边疆的安宁。
这个计谋听起来不错,却有一个很大的漏洞。
“若是北元士兵扮作普通百姓,来马市囤购粮食呢?”张简好奇地插嘴道。
张永瞪了他一眼,忘了他给他上的第一课,就是:谨言慎行!
那么多嘴做什么?
圣上即便有缺漏,需要你这个毛头小子来指出吗?
怎么办呢?
自己选的小徒弟,哭着也得护着。
赶忙向朱寿请罪道,“这是老奴刚收的小徒弟,不懂规矩。”
朱寿没将他的冒失放在心上,反而耐心地解释道,“若是这样,最好不过。把北元军方囤粮的消息,大肆散布出去,将北元百姓的怨念,由大明转移到他们自个儿的军队身上。若是能挑起个牧民起义,就更好了。”
无羡嘴角不觉一抽:真是个芝麻馅儿的白汤圆,这心黑着呢!
张简小公公看着朱寿的目光,却是炽热中含着万分崇拜,妥妥的迷弟一枚!
朱寿放下这份奏疏,又拿起下一份,不觉掂了下,感觉手感异常厚实,打开后才发现,两道奏疏被卷在了一起。
张永心肝一颤,忙不迭压着张简,跪下请罪道,“老奴失职了。”
他这边提心吊胆的,盼着朱寿能够从轻发落,张简却是一副还要争辩的样子,吓得他后背的白毛汗都冒出来了。
他这哪是找了个小徒弟啊?
明明就是个小祖宗!
还是要命的那一种!
朱寿没吭声,面无表情地扫视着这两道奏疏,整个殿内安静得让张永都能听到自个儿的心跳声。
咚咚咚!!!
咚咚咚!!!
心跳之快,就像是要冲破胸口,跳出来逃走一般。
等待像是一场凌迟,痛苦而漫长,让张永备受煎熬。
他都一把年纪了,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
这个张简真是的,平时看着挺伶俐的一个小家伙,怎么那么不靠谱,尽给他惹祸啊!
真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呸!都被他给气糊涂了。
他都净了身了,这辈子都没指望嘴上能长出毛来了。
正在他思忖着,要不要换个小徒弟的时候,朱寿终于开口了,“你这个小徒弟,干得不错啊!”
是不错啊!
若不是在收徒弟之前,将张简的祖宗十八代都查了个遍,他都要怀疑,张简是哪个仇敌派来的,专门来坑他的!
他浮浮沉沉这么些年,也算是阅人无数了,想不到临老了,却是看走了眼,给自个儿挖了这么大一个坑,可不得将敌人的肚子给笑破了。
朱寿完全没注意到张永那张宛若便秘一般的脸,注意力全在奏疏上。
这两份虽是不同部门的负责人上奏的,说的却是同一桩事
山东的水利工事。
工部的在催债:再不给他们拨款,别说是购置建造河堤的石材,连锅都揭不开了,工匠们饿着肚子,都没力气干活了。还没熬到工程停工,说不定,工匠就先罢工了。
户部的在哭穷:这边水利在催款,那边军饷还没发,国库真是一个铜板都掏不出来了,穷得叮当响,即便是耗子钻进来了,都得被饿死。
“将两道奏疏放在一起看,各方的苦楚清晰明了。”朱寿放下奏疏,望向张永身边的小公公,“你是叫张简吧?”
张简激动地直点头,能让圣上记住他的名字,可是获得重用的第一步啊!
“干得不错,比你师父机灵。”
张简终究是年轻,脸皮还是比较嫩的,面对朱寿的夸赞,不好意思地红了红脸,羞涩道,“奴婢怎能与师父相提并论,要向师父学的还多着呢!”
受到赞扬,能不骄傲。
受到抬举,能不忘本。
不错!
朱寿目光中的赞赏更甚,收起那两道奏疏,对张永道,“既然国库空虚,除夕家宴自当从简。光禄寺的那些把戏,朕也了解,让他们缩减开支,就能给朕整些臭肉烂叶子来恶心朕。”
这也是他上次削减膳食开支,得出来的血的教训。
张永无力反驳,尴尬地陪了个笑。
“既然是家宴,就不用充什么场面,反正往年也是吃不完的,许多菜都倒掉浪费了。今年的菜肴,在保障质量不变的前提下,数量减半。朕倒要看看,这回光禄寺的那些家伙,还能使出什么幺蛾子来!”
“皇上圣明。”张永赞道。
“宫中其余的开支,你看看,没必要的花费尽量省些。”
缩减开支可是个得罪人的差事,毕竟事关切身的利益,吃进去容易,让他们吐出来,可就难了。
再说,后宫的主子有限,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再怎么省,又能省到哪儿去。
真正的大头,是那群得宠的奴才,人数众多,足有主子的数十倍。
平日各项细碎的开支,看着不起眼,林林总总加在一起,数额可就惊人了。
这一刀若是砍在他们的头上,一转身就能到他们的主子跟前给你上眼药。
真应了那句俗话: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哎,圣上都开了金口了,圣旨不能不遵,张永只能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
“不过,光是这般节流,也省不出个金山银矿出来,还得想办法开源。”朱寿叹了口气,“看来,得将海贸快些提上议程了。”
他先前只是要一份海图,一个刘大夏就敢给他脸色看,还跑去太后那边告状!
可见,海贸不是那么好开的。
朱寿拧了拧眉心,又拿起下一份奏疏,也是厚厚的一卷,由两道奏疏叠在了一起。
这一回,都是来自南赣的地方官员的。
知府说:夏季刚遭洪涝,颗粒无收,入冬之后又遇寒潮,请求减免税收。
御史说:浰头有池大鬓,肆虐乡邻,闹得人心惶惶,请求派兵征剿。
“出事的,怎么又是江右!”
“江右怎么了?”无羡将脑袋凑了过去,一目十行,迅速将奏疏的内容阅览完,倒没觉得异样,“江右连年受灾,不少人日子过不下去了,便落草为寇。往往一波盗贼刚被剿灭,一波又起,都闹了好些年了。”
要派兵,没有军饷。
要赈灾,没有钱粮。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绕来绕去,又绕到了这个“钱”字上,朱寿想想就头疼,暂且将这两道奏疏压下。
朱寿算了下时间,之前的三份奏疏,共计用了一炷香的工夫。
这个速度可不行,得提高些效率了。
对于之后的那些奏疏,他就不是每一道都细看了,大致浏览一遍后,仅仅挑出些重要的稍作批示,其余的暂且搁在一旁。
待他将所有的奏疏看完,已经月上柳梢了。
他重新将最早浏览的三份奏疏挑了出来,在桌案上一字排开,将无羡拉到身边,问道,“你觉得,若真有人唆使皇后闹事,他最有可能是冲着这些奏疏中的哪一份来的?”
无羡道,“唆使皇后闹事的,以清君侧为名,明摆着是针对我来的。感觉上,这第三份似乎都与我有关。”
张简一脸迷茫,那三份奏疏他都看过,甚至比李美人看得更仔细。
一份说的是边防。
一份说的是水利。
一份说的是南赣。
怎么看,都与李美人无关才是,她为什么会扯到自己的头上呢?
朱寿见他愁眉紧锁的样子,故意逗他道,“你知道其中的缘故吗?”
张简搜刮肚肠也想不明白,只得老实承认,“奴婢不知。”
朱寿又问无羡。
无羡没有回答,而是将问题抛给了马哲。
相比于张简,马哲的政治眼光要老辣得多,不假思索,答案张口即来:
“第一份说的是边防,敌军数量不多,只能算是小打小闹。看着不算大事,不过,圣上很有可能会借此机会调整边防,启用李美人的父亲李霸。若是此时将李美人出去,李霸自然会失去复起的良机。由此着眼的人,即便不是边军中人,也是想往边军中安插嫡系的权臣。”
无羡摸着下巴,脑中突然浮现出杨廷和的那张老脸来,耳边马哲的分析还在继续:
“第二份明面上说的是水利,实际上说的却是财政。国库空虚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其中若有猫腻,早该爆出来了。唯一的变故,就是前些日子,圣上借着李美人的名义,问兵部尚书刘大人索要海图,欲借海贸充实国库。若是此时将李美人出去,圣上说不定就能搁置海贸之事。由此着眼的人,多半是沿海的官宦与土绅。
“第三份说的是南赣,连年遭灾,盗贼横行,似乎与李美人扯不上什么关系。但是,李美人一直盯着赣商。保不齐,他们趁着天灾哄抬粮价,或是与盗匪勾结,怕李美人深挖下去,揭露他们的勾当,索性先下手为强,借皇后之手,将李美人除去。”
朱寿目露赞许,又问,“那你觉得,哪一份奏疏与教唆皇后之人的关系最大?”
马哲沉思了片刻,最终选择了第二份,“圣上问及海图,刘尚书反应激烈,还告到了太后那儿,可见海贸利益牵连甚广。为了阻止圣上,必然不择手段。”
朱寿不置可否,又问张永,“你觉得呢?”
“老奴觉得是第一份。虽然财帛动人心,但是兵权才是最遭人忌讳的。想当初,圣上想给李将军封爵”
说到此处,张永顿了下,偷偷瞄了无羡一眼,见她面色如常,方才继续道:
“杨阁老也是死咬着兵权不松口,非得让李将军卸甲后,才能受封爵位。”
朱寿未予置评,又问无羡,“你觉得呢?”
无羡不知道,当初他爹进京受封,中间还有这么个周折,正处于讶然中,被朱寿这么一问,愣了愣,方才道,“出于女人的直觉,我觉得是第三份!”
就靠直觉?
他们讨论的可是事关社稷的大事,她也太过儿戏了吧!
在他看来,她与那些赣商有私怨,看他们不顺眼,无论出了什么事,都觉得他们在背后搞得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