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在平时,无羡会对李元芳的品格赞上两句。可是如今时间紧迫,何况还有个眼中充满好奇的常伦在,有些实情,也无法对他坦诚相告。
无羡沉吟了半晌,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突然问起了今秋的税粮,“李大人有把握收上来几成”
“”京师的佃农多依附于达官显贵,偷税问题严重,讲真,三成税粮都未必能收得上来,连府库都是空的。
“京师就是全国的一个缩影,如今国库空虚,可是发放军饷、安抚流民、兴修水力哪个不要用钱”
“所以那些流民是去赚银子了”话一出口,李元芳又觉得有些荒诞。
流民除了种地,还能做什么
难不成
被指派去打家劫舍了
别人有没有这个心思,他不知道,若是圣上,还真难说。
他连夜闯民宅,掳掠民女的事,都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何况今年来,各地的流贼日益猖獗,听说应州大捷,圣上自筹资金犒赏大军。
难不成
还真是圣上捣得鬼
若是如此,他即便拼上这条性命,都要阻止圣上乱来。
无羡看他眼神由慌乱到镇定,再到毅然决然,就猜到他想歪了。
“赚银子的方法多了去了,圣上也是本本分分地做生意。京师刚开的琉璃居,虽是我出面打理,却是圣上的产业。日后想要扩大产量,便要培养足够的匠人。”
李元芳将悬着的一颗心放下大半,又问,“为何不直接招募手艺娴熟的匠人,而要招募流民”
“哪个手艺娴熟的匠人,不是从一无所知的学徒做起的如今各地灾荒不断,流民问题严重,从中挑选本分的少年作为学徒,一举两得。”
这个主意当真不错,李元芳算是彻底放下心来,“此举可在各地推广。”
“这个问题,我早与圣上聊过。其实,以我最初的设想,是征兆那些流民挖沟渠、修水利。”
“这个主意甚好”常伦激动得就差拍手了,哪知一盆冷水随即浇了下来。
“再好的主意,也要有可靠的人去施行才能成功。不然偌大的工程,交到一些狗官的手中,能贪的地方太过了,污吏坐吃空饷,流民卖了苦力,还得挨饿。”
无羡收起眸色中的冷意,看着李元芳的目光柔了几分,“不过,大人的人品我还是信得过的,倒是能在顺天府进行试点。此时秋收刚过,正好可以开工。白养着那些流民,不劳而获,时间久了,反而会让他们生出了惰性。”
李元芳笑得狗腿,“不知姑娘可有熟悉水利的,给李某介绍一个。”
无羡认识的只有一个沈钰,可惜如今沈钰要仿制弗朗机炮,无暇他顾,不过,他曾向她提过一个人,“李大人可听过白英之名”
李元芳摇了摇头。
“纵横南北的京杭大运河,就是出自此人之手,可惜他年事已高,早已辞官归乡。听闻,他有个孙子名为白前,在工部任职。李大人若有心于水利工程,可找他请教一二。”
知晓了失踪流民的下落,又找到了安置流民的解决方案,李元芳双眉舒展,心情好得不得了。
常伦还有一点想不明白,“为何还要招募少女”
“招了几百号人,总要妥善安置他们的生活,洗衣做饭、结婚生子,哪样不需要女人就连军中,也是要新兵准备军妇的。”
对哦他怎么没想到呢
常伦尴尬地揉了揉鼻子,接过无羡扔来的缰绳,翻身上马,跟在她身后策马急行,一行人蹄下飒然生风,不久便到了午门口。
金銮殿非比寻常,闲杂人等不能多带一个。无羡将胡勒根等人全部留下,只带了李元芳、常伦、以及一对没见过的少男少女。
不用想,那对少男少女必然就是“失踪流民”的代表了。
无羡脸色和善,声音轻柔,“一会儿,你们会见到不少大官,怕吗”
“不怕”两人同时跪下。
少年有些腼腆,答话时轻声细语,“公子对咱们有再造之恩,没齿难忘。”
少女反而更为果决,一对剑眉显得英气十足,“即便刀山火海,只要是公子的吩咐,也敢闯上一闯”
事关重大,一番表态还不足以令无羡彻底放下心来,该敲打的时候,还是要敲打的。
她特意在胆大的几人中,选了特别爱护弟妹的两人。
“如此甚好,不然工坊被查,所有招收的学徒可就没了着落,从哪儿来的,还得回到哪儿去”
那不就是要他们,回到街上要饭吗
啃野草、扒树皮、与野狗抢食的日子,他们真的是过怕了,哪里有工坊安乐,只要干活卖力,不愁吃,不愁穿,心里越发珍惜眼前得来不易的日子。
“公子放心,即便豁出这条命,也不会让工坊关了的。”
无羡点点头,这才领着他们走近宫门。有马哲带着腰牌开路,门卫都不敢上前盘查,非常顺利就进了皇宫,可谓是畅通无阻。
参加朝会的官员数量不少,金銮殿的空间有限,无法装下如此多人,所以早朝的位置并非设在大殿之内,而是移到了殿外,聚集于更为宽敞的奉天门前。
此刻日上三竿,该奏报的早就奏报了,杨廷和本就不看好李元芳,一个没有根基的知县,如何能坐稳顺天府尹一职
看看,才没几日就给他捅出了如此大的篓子
他的目光在朝臣上搜了一圈,最后落在了胡韶的身上。一时也找不到一个接替李元芳的合适人员,不如仍由原顺天府尹继续做下去。
“顺天府尹李元芳,包庇不法商贾,枉顾人命,责令”
“等一下”一声清亮的嗓音自后方传来,及时打断了他的处置,“李府尹在此,何不听听他的辩解,再做定夺”
群臣让开了一条道,果见一名黑胖汉子,带着一群人阔步而来。
众人之中,杨廷和一眼就瞧见了无羡,额角条件反射般突突地跳起,“此乃朝堂议事重点,怎容女子捣乱”
无羡一脸无辜,“小民可不是来捣乱的,我可是李大人的人证,就在刚才,他差点被人缢死在了大理寺的天牢。”
大理寺卿跳了出来,“休得胡言”
常伦向前跨了一步,“本官乃大理寺评事常伦,可为李府尹作证。”
大理寺卿狠狠剜了他一眼,“朝会之上不可胡言乱语”言语之中警告意味十足。
常伦可不是吓大的,更何况,他还有证据呢,“李府尹的脖子上还留有缢痕,诸位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当场验证”
众人伸长了脖子探去,饶是李元芳生得黑,仍盖不住脖子上那圈醒目的红痕。
可见对方下手之重,真是想夺了他的性命,立马对常伦的话信了分。
就连杨廷和,看向大理寺卿的目光也变了,责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指不定是他畏罪自杀,自缢不成栽赃陷害。”反正,他决不承认有人在大理寺行凶,不然一顶“监管不力”的帽子扣下来,夺职事小,说不定还得被贬出京,远放蛮荒之地,再要回来就难了。
常伦再次强调自己的身份,“我乃大理寺评事,难道还能作假况且,我与李府尹非亲非故,为何要片帮于他”
大理寺专掌刑狱,常伦待了这些年,也不是白待的,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
费宏垂眸沉思了片刻,沉声问道,“行凶者何在”
常伦扼腕,“已服毒自杀。”
那便是死无对证了
费宏望向了李元芳,“既然你要自辩,那就说说,失踪的流民都去了哪儿”
“这个大人该问小民才是,”无羡将事揽到了自己身上,“毕竟那些流民,全是由小民招募的,入了琉璃居的工坊做了学徒。”
御史冷冷一笑,“真是大言不惭你知道失踪的流民总计有多少人吗”
无羡斜眄了他一眼,“同大人府上的仆役差不多。大人既然能养那么多的仆役,小民开着偌大的一家琉璃居,难道还养不起这些匠人吗”
御史气得脸色铁青,一个满身铜臭的商贾,怎敢同他相提并论
“你既然招募工匠,为何只挑选少年少女还不是用来做胰子的”
御史觉得自己找到了抨击的要害,嘴角噙着得意的笑。
无羡看着他的目光,就像是看着个傻子,“小民都说了,我要招募的是学徒,自然是要挑些志学之年的少年了。至于少女,则是用来给他们做媳妇的。”
御史目露鄙夷,“即便你说的都是事实,乘人落难之时,低价买下如此之多的孤女,欺压妇孺,非君子所为”
他的道貌岸然,让无羡觉得可笑而讽刺,“在我买下她们之前,她们可是在街上要饭呢大人如此悲天悯人,不知可有为她们施过粥、捐过银”
“”御史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怕是都没有吧可小民有捐过,就凭这一点,你哪来的脸指责小民再说了,他们与我签的可是卖身契,作为主子,将婢女指给仆役,何错之有哪家大户人家不是这么做的你身为御史,不去弹劾贪官污吏,盯着小民的家务事不放,是不是太闲了”
“你、你”御史被她气得涨红了脸,连话都说不顺溜了。
一个不顶用了,另一个又顶上了。
“你说他们全都卖身于你,可有凭证”
简单的一句话,从实际出发,凭事实说话,比只会捕风捉影的御史强多了。
说话的那人无羡认识,是因为她而被贬官的原顺天府尹胡韶,这回逮着机会了,还不使劲地踩她两脚。
无羡向左移了一步,露出了一对少年少女的身影,“这就是我带来的人证。”
少男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阵仗,在百余人的注视下,难免心生怯意,深吸一口气,方才平复砰砰乱跳的心,跪下答道:
“草民是菏泽鄄县人士,爹爹在逃难中将仅有的口粮,都让给了我和小弟,结果自己病倒了,撒手人寰。草民无力养活小弟,自愿卖身,并无胁迫。”
相比之下,少女倒是显得落落大方,口齿也更为伶俐,一连串话说下来,都不带格楞。
“民女是济宁巨野县人士,一路逃难入京,饥不饱腹。爹爹将姐姐卖于人贩,换了五张大饼。撑了五日,口粮再次耗尽,又将念头打到了民女和妹妹的身上,想要故技重施,将我俩卖了换取食物。幸得主子援手,免于流落腌臜之地。”
胡韶怪笑两声,“仅仅是两个逃难的流民,条理清晰,出口不俗,连撒手人寰、故技重施这类的词都会用。他们的供词,怕是别人教的吧”
两人一愣,他们入了工坊的学堂,每天学习几个典故,新鲜得很,说话间便爱带上新学的词,显摆显摆,想不到竟然成了对方攻击的突破口。
少女急红了眼,指着胡韶道,“你血口喷人,这些都是我们的肺腑之言”
被无羡怼得哑口无言的御史,这会儿缓过神来,也加入了论战,“看那两个少年少女,衣衫整洁,脸颊丰润,怎么看都不像是流民。”
无羡翻了个白眼,“都卖身于我半个多月了,若是不替他们换身干净的衣物,给他们喂饱了饭吃,几位大人是不是该说小民苛待家奴了”
“你随便找两个人来,就能冒充流民了即便要找,也该找两个似模似样的来。红口白牙,如何教人信服”
胡韶的话全凭主观臆测,毫无依据,却引起了朝臣的声声附和。
“那个少女出口成章,哪里像是个流民的样子论起谈吐,可比一些大户人家的丫鬟还有教养,必然是悉心调教过了。”
“可不是,看看这对少男少女,面容虽不出挑,看着也算清秀,你说会不会是卖去扬州的嗯”
扬州有什么出名的
青楼瘦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