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色尚未露白,浓厚如墨。
穿着绯色的官员,一个个排着队,在下马碑前依次落轿,摸着黑,踩着一慢四快的更鼓声,疾步进了宫门。
今日大朝,本在讨论万寿节的事宜,一名言官突然出列,掷地有声,“李霸之女心怀叵测,挑唆百姓闹事,致使北元使团进京时遇袭。”
官员之间交头接耳起来,私语声被刻意压低,如蚊虫的嗡鸣,听不清说了些什么,却吵得杨廷和心烦意乱。
“怎么回事”
“还不是前两日南市的义拍给闹的,夸大了应州之战的成果,将百姓对北元的怒意都给激起来了。昨日使团进京时,不少刁民上街闹事,幸好顺天府尹早有准备,派了不少人维持秩序。”
“呵呵,不就是那个又黑又胖的宛平知县嘛,不知怎么入了圣上的眼,顶了顺天府尹的缺,能有多少能耐即便提前做了准备,还不是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有人冲出了人群,拿刀要砍使团。北元人哪是好惹的,个个彪悍。行刺没成功,自个儿差点死在人家的马蹄下。”
“我怎么听说,冲出人群的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啧啧,那个李霸之女真能挑事,连小姑娘都被煽动了。”
爱女被牵扯入是非之中,杨廷和头疼得很,揉了揉发涨的眉心,沉声道,“万寿节在即,未免节外生枝,此事稍后再议。”
越是难参的人,言官的兴致越高,好似这样才能显得他们的清高来。
无羡方才献瑞,也算是个名人了,正好踩着她扬名立万,怎肯轻易松口。
“此女挑起两国纷争,包藏祸心,若不严加惩处,恐将在万寿节生乱,后患无穷。”
杨廷和心里也苦啊,他不是不想处罚无羡,只是时机不对。
“此女本官会着人,将其严加看守。北元使团那边,也有专人安抚,诸位大可放心。”
杨廷和的处理天衣无缝,让他挑不出毛病来,早就拟好的义愤之词,全都给堵了回去。
哼,万寿节在即,就让此女多得意一阵,反正,也蹦跶不了几日了。
朝堂上的一场风波刚刚平息,御花园中的好戏刚刚拉开序幕。
新晋的王美人,在凉亭里被贤妃给拦了下来,“见了本宫,为何不跪”上扬的尾音,流露出上位者的气势,不怒而威。
王满堂咬了咬牙,将膝盖曲了下来,“参见娘娘。”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眼下施了不少粉,仍透着淡青色泽,显然昨日被送去豹房,一夜没睡。
宽大的衣袖之中,贤妃紧紧地攥着拳头,青筋毕现,脸上依旧平静无波,像是什么都未看见一般,缓缓地在垫着软垫的石凳上坐了下来,接过宫女递来的芦根蜜糖茶,小口小口地抿着。
待一杯茶下肚,仍不见要让王满堂起身的意思,像是完全将她给遗忘了。
王满堂的运气,让后宫的所有女人嫉妒,一入宫就深受正德帝的宠爱。
一个月获得的宠幸次数,比其他人在过去几年间加起来的都要多。
同她一同参选的秀女,则没她那般幸运了,都没被正德帝看上。
相貌好又机灵的,被各宫的主子挑了去,留下的都成了下等的宫女。
吴二丫就是其中之一,被分配洒扫宫道,每日起早贪黑,有着忙不完的活,累不说,还处处受人刁难,谁都能踩她一脚。
她想回家,可惜回不去了,只能夜夜蒙在被子里哭,若是让人发现了,还得被扣上一顶帽子,受到一顿责罚。
在她最落寞无助的时候,王满堂出现了,将她收到了身边,救出了苦海。
她将王满堂视作恩人,自是看不惯贤妃的刁难,轻轻托着王满堂的手,将她给扶了起来。
“美人身上这条百花裙,是皇上亲赐的,沾了泥可就不好了。”往大了说,那就是对皇上的不敬
如今的她,站在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王美人的身侧,早已不是昔日那个任人搓圆揉扁的低等宫女了。
即便面对高高在上的贤妃,她也敢挺直了腰杆,借着王美人获得的圣眷,开口怼人。
贤妃也是宫中的老人了,在张永那边讨不到便宜,并不意味着,她连两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都斗不过。
“圣上所赐之物自当爱惜,既然如此,就不要去泥泞的地方了。”
吴二丫还为她之前的表现沾沾自喜,完全没听出贤妃话中的深意,但王满堂心里清楚,她被变相禁足了。
她向来懂得趋利避害,眼中的愤然不甘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柔顺无害,乖巧得如同一只兔子,“娘娘教训的是。”
她恭敬地向贤妃施了一礼,带着吴二丫告退,将贤妃话中的意思向她分析了一遍。
吴二丫这才回过味来,愤然道,“咱们找圣上做主去”
王满堂也想,可是,哪有她说得那么容易。圣上身在豹房,不是她想见就能见的。
她是获得了圣眷,可是谁又知道,每次圣上将她召去豹房,并非行恩爱之事,而是让她唱曲、打扇。
仅此而已
“宫中如履薄冰,贤妃的地位仅次于皇后和德妃,不可正面与她冲突,我把你当做姐妹,不想你吃亏。”
吴二丫心头一暖,说不出的感动,“美人就是太心善了,才会让她欺负了去。她算个什么东西,都有好几年没见过圣上一面了,还不如德妃识趣,知道要讨好美人。”
王满堂忙不迭捂住她的嘴,“这些话可不能随便乱说,小心隔墙有耳。”
吴二丫扫了四周一眼,“美人放心,宫道上没人我才敢说的。”
王满堂点了下她的脑袋,“就你鬼机灵。”
两人说说笑笑地回了翊坤宫,刚进侧房,一名宫女端着燕窝粥前来,“德妃娘娘得了旧港宣慰司进贡的上品官燕,特意吩咐下来,熬了给美人美颜养肺。”
官燕用泉水洗净,盛入瓷盅炖熟了。
吴二丫盯着盅内一丝丝宛若鼻涕的玩意儿,觉得有些恶心。
不是说官燕吗燕子去了哪里
不怪她眸色中会流露出傻气,饶是家境殷实的王满堂,也从未见过这种吃食。
她家开的是布庄,每日面对形形色色的顾客,最会察言观色,一眼就瞥见了宫女嘴角勾勒出的鄙夷与嘲讽。
即便她眼拙,不知道官燕是什么,又如何还不是得端到她的面前,供她享用
如今获得圣眷的她
享受着德妃的悉心照料的也是她
这就够了
她取了勺子,舀了一勺,放在唇边轻轻一抿,一丝瞬间滑入了她的口中。
一抹慌乱自她的眼中闪过,让她细心掩藏起的鄙陋暴露无遗。
然而下一瞬,她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淡定从容,又舀了一勺放在唇边。
原来
这就是官燕的味道呀
虽然没滋没味的,一点儿都谈不上可口,但她依旧一口一口,舒心地享用着,仿佛比她尝过的任何一道菜都要美味。
如今的她,要品的不是口感,而是这盅官燕所彰显的身份
殊不知,被她视作珍品的官燕,此刻被端在了人人轻慢的乐户面前。
奚淼的双眸一亮,随即又暗淡下去,眼中的嫌弃不加掩饰,“这玩意儿难吃死了。”
无羡挑了挑眉,“你尝过”
“天南海北的美味,有什么是我没尝过的”奚淼舀了一勺,微微一侧,燕窝化作一道水柱落下,“你也太小气了吧炖得那么稀,就不能多放些”
即便是炖一碗白粥,也不是越稠越好,不然就成浆糊了,“不是怕把你给噎到吗”
别说,头一回吃燕窝的时候,他不知情,听着那人如何吹嘘珍馐难得,便舀了一大勺,那人还特意将眼窝炖得浓稠如粥,还真是将他给噎到了。
想起那时的遭遇,奚淼的脸色就臭臭的,逗得无羡咯咯直笑。
“这个能促进伤口愈合,尝尝,我做的保证好吃。”
无羡坐在脚踏上,捡起被他丢弃的勺子,舀了一口,喂到他的唇边。
扑鼻而来的是炼乳特有的香甜,甜入心扉,确实与上次吃到的迥异。
奚淼半眯着眼,像只喝奶的馋猫,一口口舔舐着。若是身后长了条尾巴,都能见到他欢愉地甩个不停。
“这东西只有海外有,每年进贡的也不多,你是从哪儿寻来的”
“合作的倭商送的,你若是喜欢,我让他以后多捎带些。”
“味道也就一般。”奚淼用勺子戳了戳盅内的一粒粒透明物,只得豆子般大小,却是晶莹剔透,咬起来很有嚼劲,“这也是燕窝吗”之前可没尝过。
“不是,这是我将绿豆磨成面,和了莲藕和百合做出来的。”古代版的西米露,将配比调整了很多次,才有如今的q弹。
奚淼舌尖轻轻滑过唇角,语气傲娇得很,“味道尚可。”
无羡喂完燕窝,将瓷盅交给墨竹端了出去,见他偏头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你最近有些奇怪。”
“哪儿奇怪了”
无羡的眼眸平静无波,让他看不出任何端倪,殊不知,这才是最大的端倪。
“宁夏是你的地头,那些年还有咸宁侯罩着,你的行事都很低调。可是入京之后,在这块遍地都是高官显贵的地儿,你反而越来越张狂,这不像是你的风格。”
“哦是吗”无羡不置可否。
“你的行为很奇怪,杨慎就更奇怪了。他与你不和,却日日来看望你,一待就是一整日,瓜田李下难免惹人非议,可他却无所顾忌。”这完全不符合他的教养与品性
无羡状似漫不经心,“你觉得他为何而来”
奚淼阅人无数,他看得出来,杨慎看着无羡的目光藏着情愫,不过还未浓烈到让他做出如此逾规的事来。
不为私
只能是为公了
小小一个院子,却围着不少守卫,全都是杨慎派来的人,还有一个三省,无时无刻紧随无羡的左右,如影随形。
如此严密的护卫,不像是守护,更像是监视。
奚淼的问题直指关窍,“他到底对你打了什么主意”
无羡坦诚相告,“北元使团提出和亲。”
“对象是你”
奚淼虽然早已料到了几分,但当无羡承认时,仍如遭雷击。
还真的是拿她去和亲
“北元想做什么”奚淼的瞳孔骤缩,无羡与他们可是死对头,远的不说,应州一役中,单单在她的手中死伤的就达上万之数。
据说,那些伤兵回到北元后,大多染上了疫症,没几个活了下来,他能想到的只有
“娶你回去泄愤”
牺牲一个女人用来讨好北元,那帮子大臣倒是能耐得很
奚淼的心中又气又急,语气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那位朱大将军呢他知道吗”
“他还不知道”
“那还等什么找人通知他呀我不相信,以你的本事,连传个话的人都找不到”
无羡看着他那副火急火燎,恨不得要从榻上蹦起来的样子,倏地笑了,灿若凌霄。
“都火烧眉毛了,你还笑得出来”虽然他不想承认,但是,“为今之计,只有那位朱大将军能救你”
无羡的眸中多了两分探究,“你知道他的身份”
“京师的皇孙能有几人傻子都能猜到他的身份。”
无羡揉了揉鼻子,感觉她就是奚淼口中的那个傻子,一直以来只当朱寿是个普通的,甚至有些落魄的皇孙,还答应要包养人家呢
奚淼看着她呆愣愣的,心下更慌了,“莫不是怕他不愿帮你”
无羡心情低落,语气无奈,“若是找他帮忙,我多半得入宫,还不如去北元自在。”
“北元可是个虎狼之窝啊”相比之下,入宫算得了什么
“北元没你想得那般可怕,巴图孟克想让我组建怯薛,我若到了北元,就是他的座上宾。”
震惊一波接着一波,宛若骇浪袭来,让奚淼有些招架不住,“巴图孟克怎么会让你去组建怯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