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孩子对奚淼很有兴致,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很久,最后故作老成地点点头,“长得还算可以,就是老了些。”
若是奚淼没受伤,此刻非得被他气得跳起来。楚馆中人最怕的就是衰老,即便是盛极一时的绝色,终究逃不过岁月的侵蚀,太多的人因年老而色衰,因色衰而爱弛,因爱弛则恩绝
更何况,无羡正当妙龄,与他相差半轮有余,她会嫌弃他老吗
他揣着几分不安与忐忑,偷偷瞄了无羡一眼,见她夹着几块刚出锅的炸羊乳,添入他的碟中。
是他多心了。
她哪里会是如此肤浅的人呢
他的嘴角微微翘起,漾开满足的笑靥。刚刚要去夹炸羊乳,却见熊孩子的筷子突然伸了过来,将他碟子里的抢去了一块
抢病人的吃食,真是太没人性了,即便他还是个孩子,也不能忍
“杨修撰的孩子不小了呀,若是还没开蒙的话,可以从弟子规学起”
一句话结果两个讨厌的人,直击要害,一击必杀。
奚淼毫不掩饰脸上的得意,一副小人得势的做派。
杨慎无辜躺枪,心中不禁火起。他都不搭理这人了,居然还敢对他挑衅
“这位是兴王之子。”可不是你这种身份的人,能够置喙的。
奚淼重新省视了一遍熊孩子,怪不得总爱仰着下巴,傲气得同一只小公鸡似的,原来来头不小啊
无羡见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不知在打着什么鬼主意,似乎捕捉到了一缕无形的硝烟,正在酝酿着爆发。
此地不宜久留。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无羡收拾好拜托奚淼所绘的画册,给他又端了一盘炸羊乳,火速开溜。
熊孩子见她要走,拔腿追了上去,“无羡,你去哪儿呀”
“约了人谈生意。”
“等等本王,本王同你一块去”
“谈生意很无聊的。”
熊孩子才不信,有她的地方怎么会无聊一定是想甩开他的借口。
想要丢下他,没门
无羡见熊孩子一直缠着她不放,与松本约定的时间又快到了,只能将他一起带上,后面还跟了个不请自来的杨慎。
她真是去谈生意的
商业机密
这两人当她去玩的吗
不过,这日上街的人还真不少,从永定门到正阳门,一路上都密密麻麻站满了人,手中准备了不少烂菜叶子,为了招呼即将进京的北元使臣。
无羡仍订了上次的茶楼,位置不错,就在临街,顺带可以观摩观摩北元使臣被群讽的盛况。
无羡跨入雅间时,松本已经到了,周到地将茶点准备好,待他们入座即可品尝。
团茶自太祖起被罢,熊孩子作为根正苗红的老朱家的一员,自然是没尝过点茶的。
漆黑如墨的建盏中,充盈着洁白如霜的粥面浓茶表面凝结的薄膜,若非那股扑鼻而来的茶香,还以为是羊乳呢
熊孩子看着新奇得很,迫不及待地捧起茶盏喝了一大口,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差点没吐出来。
“这什么味儿”难喝得难以形容,“不会有毒吧”
这倒不是他毒舌,生于皇室,多多少少总有些被迫害妄想症。
无羡很没品地哈哈笑了起来,“让你别跟来吧,你还不信”这下遭罪了吧
熊孩子撇了撇嘴,“什么破玩意儿,猪都不愿意喝。”
无羡收起脸上的调笑,揉了揉他的发顶,语调柔和了下来,带着母性的温柔,“茶道即是禅道,品的不是滋味,而是人生。”
熊孩子毕竟还小,领会不了其中的深意。
“哼,这样的人生不要也罢”他咋了咋舌,伸手去拿桌上的果子,仅仅咬了一口,便嫌弃地丢在一边。
这脾气真叫人受不了,亏得松本与杨慎的涵养到家,没有同他计较。
无羡无奈地招来了茶博士,给他上了一杯桂圆红枣茶,又添了一大勺蜂蜜,香飘入鼻,甜蜜入心,这才堵住了他那张嘴。
坐在一旁的杨慎,有些不是滋味。
他也不喜点茶的味道,为什么不顺便给他也来一杯呢
区别对待也太明显了吧
松本一直在边上,静静地观察着无羡带来的那个孩子,通身的贵气,一身奢华的云锦,绣工精湛,与无羡所穿的素色云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时摸不准两人之间的关系,索性开口问道,“这是你家的亲戚”
“不”熊孩子更正道,“她是我的娘子”
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松本瞪大了双眼,望向无羡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弄得她好不尴尬。
不行
她得同熊孩子好好掰扯掰扯这个问题。
“你看啊,你如今才十岁,我快二十了,咱们相差了近一倍。若是等你三十了,我该是多少了”
让他算算,三十的一倍,“六十”
那岂不是成了个老太太了
熊孩子想到了后宫的那些太妃,便是差不多的年纪,脸上布满了褶皱,像是干枯的橘子皮,盖上了厚厚的粉,每次一说话,粉都能掉下来
画面太美好,让他不觉打了个冷颤。
他咬了咬唇,觉得这桩婚事还是算了,“我还小,婚事还需父母之命”
站在无羡身后的何关,憋笑憋得很辛苦。
主子真是太坏了,连小孩子都骗。
松本勾起唇角,笑意舒展,将杯盏中的茶汤一饮而尽,“无羡上次说的画册,都带来了吗”
无羡打了个响指,何关立刻将画册递上前来。
画册一共有四本,一本画的是琉璃的,一本画的是青花的,一本画的是彩瓷的,一本画的是珐琅的,皆以细腻的工笔,描绘出各个细节,栩栩如生。
松本一页页细心地浏览着,唇角的笑意渐深。尤其是看到那两本画着瓷器的,图案不似市面上常见的那些抽象的吉祥元素,而是以唐装侍女、歌舞艺伎、山川风月为主。
日本虽然推崇中原文化,但是对那些蝙蝠、螭纹的图案并不感冒,反而喜欢一些写实的,无羡提供的画册正符合他的需求。
“在下若要订购两船的货,不知何时能够交货”
杨慎微微一愣,这两日,他特意找人去鸿胪寺,打听了这位松本的消息。
他的海船规模可不小,此次一共有十艘海船到达,拨出其中整整两船,用来订购瓷器,可是一笔不小的订单。
“制作彩瓷所需的时间,自然比青花要长。两船的货物,至少也得三个月。”
松本有些迟疑,“三个月那么久”
无羡喝了一口茶汤,不紧不慢道,“若是松本君不挑图案的话,即日便可交货。”
杨慎心里一惊,两船的瓷器可不是个小数目,她的胆子也忒大了,居然囤积了那么多货物。
他刚才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瞄了几眼画册上的内容,可不是大明流行的图案,在国内难以出货。
她就那么有自信,松本会将她的货都吃下来
松本的眼眸晦暗不明,“若是无羡没有给再下看过这些画册,再下倒是没什么意见”
好比你想买一碗面,菜单上明明有十来种不同的浇头,下单时却被告知,浇头都卖完了,只剩素面了,爱买不买。
这不是掉人胃口嘛
无羡翻开画册,停留在页角印有梅花标记的几页,“这几种图案是有现货的,至于其他的,是用于预订的,松本君感兴趣的话,可以预付三成,作为定金,明年取货。”
是的,就是明年
大明海域被禁,松本只能借着进贡的名义来此做生意,所以明面上,这次谈不成的话,只能等明年才能交易。
好不容易漂洋过海来京师一次,他自然不愿空手而归。
他看过那些做过标记的图案,都是画册中的精品,全部吃下来,倒无不可。
不过,无羡会无缘无故,丢几本只能看不能卖的画册给他吗
恐怕她打的是走私的主意,毕竟她之前可是说过,制作周期仅需三个月。
三个月就能出窑的货,有必要等上整整一年,留着积灰吗
一年一度的进贡,能做多少贸易
她抛出这个诱饵,图的是他手中南方海岸的走私生意。
松本把玩着手中的茶盏,状似不经意地扫了一眼跟着无羡来的那一大一小,估计是顾忌到那两人,她才会用这种含蓄的方式开口。
只是如今,走私生意牢牢掌控在以刘氏一等簪缨门第的手中,他的手中即便有海船、有航道,只能乖乖听命才能靠岸交易。
她的胆子还真够大,居然将主意打到了海贸上,想从刘氏手中分一杯羹。
不过,他喜欢
南方那些士族豪绅,仗着朝中有人撑腰,没少对他作威作福。
呵呵,还真当他是好拿捏的
无羡有着东厂的腰牌,与张永关系密切,正好借她之手,撕开一条口子。
“对于无羡的眼光,在下还是很放心的。这两船的货,再下全要了。”
一旁的杨慎手一顿,面上维持着波澜不惊,内心已是惊涛骇浪了。
他知道无羡的生意做得不小,却不知道是如此之不小。
一船的货足有上万两,两船便是两万两,真是好大的手笔啊
那个松本就对她那么放心,不验下货,就将两船的货全吃下来了
两人的交易还没结束。
“至于预订嘛,再下倒是不急,三个月就三个月。只是再下的需求量比较多,不知无羡能否吃下这笔生意”
“松本君放心,只要您的船准备妥当,我的货一定能准时将您的船舱给塞满。”
两人一拍即合,看来是打算维持长久的贸易合作了。
杨慎不得不重新审视无羡了,拥有如此之大的财力与物力,若真将她送去北元和亲,究竟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他正在权衡利弊,街上吵闹的声越来越响,甚是叫人心烦。
熊孩子从座位上跳了下来,趴在窗台上向外眺望,“北元的使团来了”
无羡端着茶盏,来到了窗边,只见一名舞象少年一马当先,一缕长长的红缨,自金锦暖帽上垂落下来,肩上披了一张紫貂肩毛,衬得他越发唇红齿白。
熊孩子啧了两声,“还以为北元个个面如罗刹,想不到也有长得人模人样的。”
松本介绍道,“那是巴图孟克的孙子阿拉坦。”
应州之战时无羡见过他,他就在巴图孟克的边上,想不到他小小年纪便被委以重任,居然是让他带领使团来大明议和。
“听闻,他此次入京打算和亲。”松本的语气淡淡的,就像是抛下一片轻轻的羽毛,却轻易地打破了河面的平静。
和亲本是机密,想不到连个刚到京师的番人都知道了,内阁的保密工作真是令人堪忧啊
无羡的嘴角噙着笑,瞥了杨慎一眼,眼底尽是调侃之色,倏地收回了目光,又落回松本的身上,试探道,“大明的公主都已出嫁,不知北元看上谁来和亲呢”
松本嘴角的笑意耐人寻味,“能让使团看上的,必然是大明最好的女子。”
熊孩子目露不屑,一声轻哼从鼻腔蹦出,“大明从未有和亲的先例,凭他们也配”
随着北元使臣的到来,街道两边的百姓,脸上充满了愤慨之色,纷纷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烂菜叶子,向着他们招呼而去。
杨慎剜了无羡一眼,“看你前些日子做的好事,将百姓对北元的愤怒都激了起来,万一出了事,看你该如何收场”
无羡笑得没心没肺,“不是还有你爹罩着吗”
杨慎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
她是看准了,他爹在和亲之前,一定会保下她的安全,完全有恃无恐。
他负气地移开目光,紧紧地盯着进京的使团。
“滚出大明”
“滚出大明”
“滚出大明”
一声声呼喊此起彼伏,毫不掩饰的愤怒与不满,眼中酝酿的敌意越发分明。
为了维持秩序,顺天府出动了不少差役,手中拿着长长的棍子,将群情激昂的百姓往后推,留出足够的空间让使团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