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正襟危坐,眉骨挺拔,眼含正气,“杨二,你可知罪?”
杨二的脑袋垂得低低的,老实得很,若是不知他犯的那些事儿,还以为他就是个普通的庄稼汉。
“小的知罪,小的见财起意,洗劫了车队,抢了货物。小的事先并不知道车上装的是贡品,不然给小的一百个胆子,小的也不敢动那歪念啊!”
“你将赃物都藏哪儿了?”
“事发地附近有个庄子,是小的姑父刘全看着的。小的就骗他说,是帮别人看管的货物,借他个地方,替小的暂存两日。”
能否追回所有的贡品,事关天方使臣的切身利益,自然得问个清楚,“贡品还少四箱,你弄哪儿去了?”
“小的全卖给了西市的何氏胭脂铺。”杨二指着边上跪着的掌柜道,“就是他收的。”
掌柜承认得爽利,“小的一时贪心,悔不当初。”
大理寺卿又将刘全传唤至公堂,“庄上的五车清露是从哪儿得来的?”
刘全垂首答道,“外甥杨二骗小的说,他替人看货,借个地方存放两日。反正庄子大,地方空着也是空着,小的就让他放了。”
“你可知道,车上那些都是贡品?”
“小的若是知道,早就报官了,哪里还敢收下,请大人明鉴!”
人证物证俱在,案情已然明朗。按照之后的顺序推算,就该是结案陈词了。
事情会如此顺利吗?
当然不!
天方使臣再次开口了,“胭脂铺和宛平的庄子都与贱猴子有关,哪有那么巧的事?把那个贱猴子叫出来对峙!”
鸿胪寺卿都被他那声“贱猴子”吓得腿都软了,差点滑到了地上。
他说的莫非是建昌侯?
也就他敢仗着官话不好,如此口无遮拦了。
自古公堂就是一个是非之地,偏偏今日来旁听审案的天方使臣还是一根搅屎棍!
大理寺卿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将他给丢出去,脸上仍得违心地露出得体的笑容,“侯爷病了,难以上堂。”
谁都能听出来,这是推脱之词,天方使臣也不是好忽悠的。
“得了什么大病,都不能上堂了?若是大明没有好大夫,我有,保证让贱猴子立刻活蹦活跳的。”
谎话当堂被人揭穿,大理寺卿尬到无言。
真要算起来,这谎话可不是他撒的,是建昌侯撒的。建昌侯称病不起,他总不能将人硬拖来吧?
三司会审,苦主都到了,建昌侯作为主要嫌犯怎能不到?
有些过程,该走还是要走的。他若不来亮个相,案子没法完满了结。
杨廷和悄悄召来了书吏,让他给大理寺卿递话,派人再去请建昌侯。
书吏也是无奈,“大人早已请过,侯爷不肯前来。”
杨廷和望向了苇公公,“恳请苇公公陪同走一趟,让侯爷放心上堂。”
苇公公又不傻,若是建昌侯上堂受了责难,他要如何向太后交代?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他才不做呢,索性揣着明白装糊涂,“侯爷病了,那是奴婢能请来的?”
杨廷和知道他在为难什么,“后日吐鲁番使臣就要到了,可不能让人看了笑话。所以,今日案子必须了结。公公放心,公堂之上没人想为难侯爷。”
若是定了建昌侯的罪,岂不是承认是大明国戚是杀害使臣、打劫贡品的真凶?
这个脸谁都丢不起!
“杨大人,你可不能害奴婢啊”若是建昌侯出了事,他即便有一百条命,都不够太后拿来消气的。
“公公放心。”
杨廷和说得郑重,苇公公得了他的保证方才起身,前往侯府,好说歹说,终于将建昌侯给哄来了大理寺。
建昌侯到了公堂,一脸的倨傲,反倒是堂上的三司起身,恭敬地给他行了个礼,让人给他看座上茶。
待他坐定后,大理寺卿斟酌了下用词,尽量以平和的语气开口,“天方使臣的贡品被劫,潜藏之地是宛平的庄子,销赃之地是西市的胭脂铺,两处都是侯爷名下的产业,不知侯爷是否知情?”
“这还用问?本侯当然不知情啦!铺子和庄子自有管事的打理,问管事的就成,本侯哪里知道他们私下做的事情?”
大理寺卿被呛了一顿,用力拍了下惊堂木,掩饰脸上的尴尬,“此案已然明了,杨二见财起意,打劫镖车。后将赃物藏置其姑父所在的庄子,又去西市的胭脂铺销赃,罪证确凿”
“等一下!”天方使臣又跳了出来,“那个贱猴子呢?”
大理寺卿纠正道,“是建昌侯”
天方使臣甩了甩手,无所谓道,“都差不多。”
差很多,好不好?
没看到你对面的建昌侯脸色都青了!
“建昌侯都说了,他不知情,与本案无关。”
“他说无关就无关了?城中那么多人还说是他下的手,你为何不抓他?”
大理寺卿从容应答道,“那些只是臆测,并无任何实据证明,建昌侯与此案有关。”
大理寺卿再次拍了下惊堂木,就这么结案退堂了。
天方使臣怒了,一把抓住了鸿胪寺卿的衣襟,“你们串供!”
这家伙不是说,他的官话不好吗?连“串供”这么专业的词,居然都知道?!
“公堂上是讲证据的,一切以证据说话。”鸿胪寺卿试图掰开他的手,可是他的手就像是鹰爪似的,怎么掰都掰不开。
“难道我的人,就白死了吗?”使臣气愤地对着他吼道,口水都喷到他的脸上了。
鸿胪寺卿仍其干涸,连擦都不敢擦,“赔偿的事,我们可以坐下来慢慢聊嘛!”
“怎么聊?你能让死者复生吗?”
“死者无法复生,朝贡的数额却是可以增加的。”
外国使团朝贡与普通百姓不同,他们是有回赏的,而且回赏远高于朝贡数额。
大明严格限制外贸,番商想要做交易赚钱,最方便的形式便是纳贡。
为了抢夺这块蛋糕,明争暗斗从未停歇过,若是能获得明廷的允诺,无疑将获得巨大的利润。
鸿胪寺卿见使臣的脸色好看了不少,再接再厉道,“本官订了宴席,务必赏脸出席,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嘛,本官一定会为您尽量争取的。”
“那毕竟是一条人命,可不能说算就算了”
他虽然嘴上依旧强硬,但是口气已经软了下来。鸿胪寺卿双眉舒展,只要对方肯松口,万事都好商量。
一场风暴,就此平息,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除了在石牌坊的无羡。
得到了结案的消息后,无羡低声呢喃了一句,“可惜了啊”
何关扑通一声朝她跪了下来,“主子的心意,小的已经心领了。”
当年侵占他家铺子,害得他家破人亡的,就是建昌侯。无羡这次下了死手,很大因素,是为了何关出一口恶气。
无羡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发顶。
当初的那群小家伙,如今一个个都长那么高了,像这样摸头的机会可不多了。
何关咬了咬唇,“主子,你不会怪小的没将建昌侯的事告诉你吧?”
无羡故作生气道,“当然怪啦!你是我的人,怎么能看着被人欺负而不还手?以后受了委屈,可不能再瞒着我了。”
“那个恶人已经受到了教训,主子犯不着同他一般见识。”他怕再死咬下去,建昌侯会狗急跳墙,对主子不利。
无羡卷起了衣袖,“走,去厨房,主子今日给你露一手,想吃什么尽管开口。”
何关舔了舔舌头,“刚收了些杏仁,不如做杏仁羊乳冻吧!”
待杨慎来的时候,杏仁羊乳冻已经出笼了,用井水凉透了,刚好开吃。
杨慎一点都不见外,伸手取了一碟。
奶冻做成了梅花形的式样,凝结成豆腐一般,却无豆腐的腥味,而是多了一份清香。
杏仁特有的微苦,冲淡了炼乳的甜腻,入口鲜嫩爽滑,顶部还撒了一层脆脆的杏仁碎,丰富了口感的层次。
杨慎不觉又挖了一大勺,“这叫什么?”
何关没好气道,“杏仁羊乳冻!”
那是主子特地给他做的,他还没尝一口呢,就被个外人给抢了先!
翰林院那么闲,没事做吗?
天天来蹭吃蹭喝,忒不要脸了!
索性无羡做了不少,给何关重新递了一碟,将快要炸毛的他给安抚住了。
“建昌侯的案子到此为止,你不要再插手了。”告诫的意味溢于言表。
无羡眸中谲光一闪,淡淡问道,“内阁是如何定夺的?”
对关心此事的便是何关了,他紧张地捏着手中的勺子,竖起了耳朵,内心渴望着建昌侯恶有恶报,可现实终究是残酷的。
“行凶的杨二等人判了斩立决,建昌侯因为御下不严,被罚了一年的俸禄。”
无羡翻了个白眼,“他一年的俸禄才多少啊?”还不够她收买使臣给的好处呢!
惩得不痛不痒的,就是做个样子罢了!
“你爹不是标榜是个忠臣吗?怎么尽帮着那个祸害呢?别以为我不知道,建昌侯这次能逃过一劫,你爹功不可没!”
杨慎觉得底部的杏仁冻,比上面的多了几分苦涩,“如今时机不对。”
不对吗?
多国使臣即将进京时,贡品被劫,使臣被杀。怕是没有什么时机,比这更令内阁上心的吧?
即便如此,还是动不了建昌侯啊
“你要小心些,建昌侯迟早会查到你的身上。”是警告,同时,也是担忧。
“建昌侯再猖狂,也只是仗着太后撑腰,狐假虎威罢了。万寿节后,我会立刻离京,建昌侯再要下手,怕是鞭长莫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建昌侯真要对她下手,她能躲到哪儿去?除非
“你要离开大明?”
无羡没有否认,“天地其实远比你想象得要广阔得多,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见多才能识广,正因为如此,她才能有普通女子没有的见识和胆量吧?
杨慎将碟中剩下的杏仁冻一口吃完,不知为何,明明刚开始吃的时候,是如此的甜郁,却是越吃越苦,吃到最后仅剩难言的涩意,由口入心,挥之不去。
暮色苍茫,天色渐暗。
何关收拾着杨慎面前的空碟,“建昌侯的事情刚刚尘埃落定,令尊想必还要你商量后续事宜。”
言语之间的暗示不言而喻
你该滚了!好走不送!
杨慎端着茶盏,微微呷了一口,眸色氤氲在袅袅茶香中,,对此无权置喙。”
何关暗暗磨牙,正想着该如何送客,院外忽然吵闹起来,狗吠中夹杂着女子尖锐的叫嚣,刺耳得很。
一名女子在丫鬟的护卫下,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钗横鬓乱,一身狼狈。
杨慎讶然,“小妹?你怎么来了?”
“哥哥能来,小妹我就来不得吗?”杨姑娘整了整衣衫,目光如刀子一般,落在无羡的身上,恨不得在她身上割出一道口子,“哥哥日日不着家,想不到竟是养了外室。”
杨慎扶了扶额,“我知道,你对李姑娘有些误会”
“误会?”杨姑娘的唇角勾勒起了一抹嘲讽的笑意,“她住在哥哥置办的私宅里,难道还不是外室吗?真不要脸!”
杨姑娘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无羡的面前,举手就想打她,掌风落到一半,被杨慎给截住了。
若非亲眼见到,杨慎都不敢相信,如此市井泼妇一般的行径,竟是打小就知书达理,以名门淑女教养的妹妹做出来的。
杨慎气得直呼其名,“杨惜!看看你如今是个什么样子?!”
杨惜闻声望去,见她哥的神色冷得吓人,眼中却像冒火一般,让她不觉缩了缩脖子。一股难掩的委屈感,同时涌上心头。
她哥的性子内敛,沉毅持重,虽然不似别家的兄长那般同妹妹亲昵,可也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想不到第一次凶她,居然是为了那个女人,“果然是个狐媚子!”
“这些话,你都是从哪儿学来的?我不想再从你的口中听到第二次。”
“难道我说错了吗?如果不是个狐媚子,哪里能勾引哥哥夜夜流连忘返,让我嫂子独守空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