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当众火化

建昌侯在果盘里取了个橘子,去了果皮后,一根根去掉上面的橘络。

他的那份细心,被太后看在了眼底,真是比亲儿子还贴心。

她将目光移回了杨廷和的身上,眼中的柔和迅速被冷冽取代。

一个小小的知县,就敢对她的侄子下手,决不能让他被人欺负了去!

“此案移交给顺天府尹吧,让他好好整治一番,该抓的抓,该放的放,早早结案,切不可在使臣面前,丢了我大明的脸面。”

大明的脸早就丢到国外去了,看来太后还不知道,被劫的苦主就是使臣。

杨廷和悄悄扫了一眼太后身侧的建昌侯,见他在太后没注意的时候,对他得意地挑了挑眉,想必对于被他打劫的商队身份,也是不知情的,真是蠢得可以。

杨廷和也不揭破,躬身道,“臣谨遵太后圣命。”

“建昌侯特意寻了西域的清露孝敬哀家,哀家闻着香味特别得很。上次,你家的惜丫头入宫调教秀女,事情办得不错,其中有一位还得了圣眷,这几瓶清露是赏给惜丫头的。”

杨廷和看着苇公公给他递来的清露,瓶身上用珐琅绘了一朵玫瑰,娇艳欲滴,与天方使臣巴迪亚失窃的那批一模一样。

杨廷和的心一沉,这几瓶清露说不定就是下落不明的三箱赃物之一,拿着烫手得很。可是,太后的赏赐不得推拒,他只能硬着头皮收下谢恩。

他可没脸带着这几瓶清露,大摇大摆地回文渊阁,落人口实。

出了慈宁门,杨廷和对将他送出宫外的苇公公道,“下官还得回文渊阁处理公务,可否麻烦公公着人,替我将太后的赏赐送回家中,也算是一种体面。”

杨廷和的要求本是小事一桩,苇公公乐得卖他一个人情,笑着应下。

杨廷和独自回到了文渊阁,鸿胪寺卿、顺天府尹、宛平知县皆在。

杨廷和将袖子里的奏疏还给了李元芳,“既然赃物都找到了,劫案也可结案了。”

李元芳一愣,杨阁老这是要大事化小,以普通劫案结案吗?

自进入文渊阁后,他第一次抬起头来,稍显黝黑的脸上,透着一抹坚毅,“首犯尚未伏法,此案如何了结?”

杨廷和不悦地皱了皱眉,移开了目光,“顺天府尹何在?”

顺天府尹的呼吸一窒,乖乖出列。

“流民为寇犯乱,打劫贡品。此事关系两国邦交,由你全权接手,尽快给西域使臣一个答复。”

李元芳捏紧了手中的奏疏。

杨阁老这是何意?

只因为他不愿包庇建昌侯,就将案子移交给更为听话的顺天府尹审理?

还要将罪责退到流民的头上?

岂有此理!

他据理力争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为官者不畏强权,还是叫人欣赏的。

杨廷和不介意提点他一句,语重心长道,“万寿节在即,此刻接待各国使臣方是重中之重,切不可因小失大。”

李元芳冷冷一笑,“何为小,何为大?既然顺天府尹在此就该知道,这并非是近日第一桩劫案。前不久,一山西商队刚被洗劫,死伤数人。朗朗乾坤,天子脚下,杨大人怎可包庇行凶者,枉顾朝纲,草菅人命!”

这人是属石头的吗?怎么如此冥顽不灵,三番两次顶撞于他!

杨廷和的耐心全给耗尽了,语气冷了下来,大喝一声,“放肆!”

“放肆的是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接连犯下两起劫案的劫匪,简直穷凶极恶,气焰嚣张。恳请缉拿首犯,以肃法纪。”

杨廷和气得吹了吹胡子。

若不是案件牵涉到了建昌侯,一个小小的宛平知县,连拜见内阁的资格都没有,知道什么是大局观?居然敢教训起他来!

他斜睨了一眼顺天府尹,“还杵在这儿做什么?西域使臣还等着结果,快去了结案件,顺带整顿一下流民,万寿节期间不可再出乱子!”

“是!”顺天府尹快速向后退去,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他的办事效率很快,回到衙署立刻派遣心腹,前往宛平县,着令县役释放昌侯张的人,同时交接了赃物,将贡品运回了鸿胪寺,交还给使团,将结案陈词一写,交付上去。

大功告成!

至于西市的那家胭脂铺,在这个风头浪尖的时候,还是封了省心,等到万寿节之后,待天方使团离开京师,再开起来不迟。

他的主意打得很好,可惜事不尽如人意,半日之间谣言四起,宛若一阵狂风,席卷全城。

“西市的何氏胭脂铺你知道吗?”

“怎么不知道,都是家百年老店了。”

“他们是伙劫匪,专门打家劫舍,在铺子里低价销售赃物。”

“怪不得呢,别人家十两一瓶的清露,他家就卖五两。原来是抢来的无本买卖,卖多贱都不心疼。”

“这还不算呢,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连西域使团的贡品都敢打劫,事情闹到了顺天府,想不到府尹居然将抓来的人给放了。”

“这都能放?脸都丢到国外去了!”

“谁让人家背景硬呢!”

“能有多硬啊?”

“太后的亲弟弟建昌侯!他将抢来的贡品,贿赂给顺天府尹,府尹自然就草草结案了。”

“什么贡品那么稀罕啊?”

“我今早在何氏胭脂铺见过,是清露,用玻璃瓶装了。那瓶子可好看了,绘了一朵殷红色的花,真真是漂亮。香味也好闻,听说用它洒在身上,能引来蝴蝶呢!”

“那花的名字是不是叫玫瑰?”

“是呀是呀,你也见过?”

“我没见过,不过,我表姑的亲家的邻家侄子,在杨阁老家做事,府上新得了几瓶清露,说是建昌侯的夫人送的,就是长那个样儿的。”

“哎呦喂,怪不得那么大的事,都能被压下来呢,原来这里面还有当朝的阁老的份儿啊!”

王婆与李婶聊得起劲,周围一群大妈听得更起劲,一转身,就将她俩的对话,同隔壁交好的婶子转述了一遍。

众人竖着耳朵,正想听听还有什么内幕,忽然一人跑来,“快去正阳门,西域使团被建昌侯打劫,死了人啦,尸体拉到了鸿胪寺门口,正要当众焚化呢!”

菜市口看人砍头都看腻歪了,还没见过当众火化尸体呢!

众人眼睛一亮,这个热闹一定要去凑一凑,拔腿就往正阳门跑去,生怕晚了一步,错过了精彩的部分。

到了地儿,就见一群黄毛番人,穿着白衣,裹着白巾,围成了一圈,跪着地上念念有词。

人群的中央躺着一个人,脸色煞白,身上挨了好几刀,衣服上都被鲜血染红了,好不可怜。

鸿胪寺卿苦着脸,“有话好好说啊,您不能在衙署前烧人啊”

一名番人站了起来,梗着脖子道,“今日,我就是来讨说法的!作为友好邦交,我受命给你们国王送来贺礼,你们把贺礼劫走了,杀了人,不给个说法,王法何在?!”

“案子还在审呢,”鸿胪寺卿因为心虚,底气明显不足,瞧了眼地上的尸体,“这位也得交由顺天府查验。”

番人一脸的络腮胡,瞪大双眼的样子分外吓人,和个金毛狮子似的。

“还有什么可查的?打劫,杀人,三岁小孩子都会判的案子,你们却将人给放了!凶手就是太后的弟弟,所有人都知道,你还要隐瞒!”

“误会!其中一定有误会!”四周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些吃瓜群众,那个番人还是个超级大嗓门,众目睽睽之下,鸿胪寺卿怕他再乱说话,凑近两步,附耳低语道,“有什么要求,我们进衙署好好说。”

“你不就是想塞我些钱,让我闭嘴吗?没什么可说的!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番人冷哼一声,做了个手势。

其余的番人立刻将手中的火把丢在了地上,哗的一声,火焰勾勒出一个圈,蹿起六尺高,凶猛无比,瞬间就将躺在地上的尸体给吞噬了。

鸿胪寺卿想要带着人去灭火,被番人给拦了下来,“在我国,火葬是神圣的,若是中途用水扑灭,是最严重的亵渎!不可饶恕!”

搞外交的都知道,尊重他国的风俗,是最基本的准则,若是违反,会导致严重的外交冲突。

可是,这场火真是烧不得啊!

这不是裸地打鸿胪寺的脸吗?

鸿胪寺卿想要赶走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吃瓜群众,发现人实在太多,他手底下的人根本不够用,没奈何,忙叫人找了顺天府尹借人。

他本人,则急冲冲地去了内阁,一见到杨阁老,便大喊起来,“大人,大事不好了!”

“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现在是讲体统的时候吗?

火都少到鸿胪寺门口了,什么体统都没了。

“天方使团死了人,此刻正在鸿胪寺门前烧尸呢!”

杨廷和气得脸都发青了,“他们要烧,你就让他们烧啊?”要你何用?!

鸿胪寺卿也不想的,但是他平日就是个闲差,手下没几号人,想拦也拦不住啊!

“火葬是天方的传统,中途不能灭火,不然会引发使团更大的不满。下官已派人向顺天府尹借人,驱赶围观的群众。”

热闹都看完了,赶走了又有什么用?

“好好的,怎会死了人?”杨廷和问道。

“贡品劫案中,西域使团有人受伤,不治身亡”

“之前为何不报?”

“之前使臣只道有人受伤,”只当对方故意讹诈,作为谈判的筹码,就没当回事,“不知情况如此严重”

出了事情问责起来,这个不知,那个不知,要他有什么用!

杨廷和反剪的双手,来来回回地走着,“天方使团那边,必须将他们安抚住,绝对不能丢了大明的颜面。”

“是!大人!”

杨廷和坐回椅子上,见鸿胪寺卿杵在原地,不悦道,“还有何事?”

“下官听到一个传闻,不知当讲不当讲。”

鸿胪寺卿一脸的犹豫,直觉告诉杨廷和,他说的准没好事,不过却不得不听。

越是坏的消息,越是要早做准备。

他端着茶盏,呷了一口,先灭灭火,“你说!”

鸿胪寺卿揣着几分小心地问道,“大人府上可有收到建昌侯送来的清露?”

建昌侯没送过清露,但是太后送过。

杨廷和眉角一跳,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你问这个做什么?”

“大人忘了?被劫的贡品就是清露。市井传言,建昌侯用盗走的贡品贿赂了许多朝廷要员,顺天府尹便是其中之一,方才放了凶犯,草草结案。”

真是一刻都不叫人安生,“是谁传出的谣言?”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将他都牵扯进去!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谁传出来的已经不重要了,“全京师都已传得纷纷扬扬,就连天方使臣都知道了。”

此事怕是不能善了

口中的茶香已经淡去,回味带着几分难掩的苦涩。杨廷和揉了揉眉心,觉得脑仁疼得厉害,“北元使臣还有多久能到?”

“还有七日。”

只剩七日了啊

“七日之内,一定要安抚住天方使臣,将这件事淡化下去,切不可让鞑靼小瞧了去。”

“是!大人!”

鸿胪寺卿刚退出门外,杨慎给杨廷和的茶盏续了水,“下官想随鸿胪寺卿,一同前往鸿胪寺。若是有个什么意外,也能帮衬一些。”

已经乱成一锅粥了,确实不能再出什么意外了。

“去吧!”杨廷和无力地挥了挥手,声音透着几分疲惫。

杨慎得了准许,立刻追上了鸿胪寺卿,详细地追问了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将每个细节都给捋了一遍。

一路上,鸿胪寺卿都在吐着苦水,“往年天方的贡品有两种,一种是清露,一种是香胰子。幸好,他们这次没一起托运香胰子,不然损失更大。”

杨慎追问了那贡品的样子,居然同他妹妹昨日获得的赏赐一模一样!

东西是太后赏赐的,太后又是建昌侯的亲姐姐。看来,最后没找到的那几箱贡品,有不少落到了太后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