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裳舒芬的字兄,瞧你说的,你还会缺那点俸禄不成?”
舒芬叹了口气,“当然缺啦,我看中了琉璃居新出的文房用具,一套十件,要不是被我妹妹这么一闹,就有钱买下了。”
杨慎讶然道,“如今琉璃居闹出了次货一事,国裳兄就不怕”
京师的勋贵官宦,最重名声,断断是不会用声名受损的货物的,传出去岂不是叫人笑话?
“用修不知道了吧,琉璃居这回可是被洗白了。”
“弹劾的奏疏,不是被压下来了吗?”所有的布局功亏一篑,琉璃居又是如何洗白的?
舒芬拿起琉璃盏,品了一口葡萄酒道,“那日的事虽未闹到公堂,不是有许多百姓在围观吗?不到半日工夫,就传遍了整个京师。
“琉璃居当日就在店铺中央,摆了一对器皿,一个是刘家窑搜出来的西贝货,一个是琉璃居的正品。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高下都不用解说,自见分晓。如此一来,也无人胆敢再拿次货来给他们泼脏水,大家也能继续放心地在他们铺子里购买了。”
杨慎这才明白,无羡的出手看似来势汹汹,其实全是虚招。
怪不得她不想让他牵涉其中,甚至连报官的心思都没有呢!
因为至始至终,她根本就没指望过,能够通过学子去弹劾建昌侯。她只是想借助百姓的舆论,为琉璃居正名罢了。
毕竟谁都知道,建昌侯背后有太后护着,谁弹劾都没用,不然张永早就出面了,琉璃居的掌柜也不会走投无路,求到她那儿了。
至于为什么会选上国子监的学子挑这个头,想必也是看中了他们特殊的身份,即便最后将事情闹大了,也能安然无恙地全身而退,不会因此受到牵连。
他替她招来了官差,又拉着那么多上书弹劾建昌侯,算不算画蛇添足?
他的双眉微耸,嘴角勾起,露出了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此时,几位舞象少年玉质翩翩,端着一道道摆盘精美的菜肴而来。
舒芬的目光,落在了正中央的一盘菜上,“这道上错了吧?我可不记得有点过螃蟹啊!”
少年颔首垂眸道,“这是东家特意送给几位的。”
舒芬把握着手中的酒盏,“无功不受禄啊!”
“莳花馆添置了不少琉璃居的物件,因为闹出了次货的事,时常受人指指点点。馆长是个爱物之人,舍不得一番精心布置受人诟病。几位大人宛若天神降临,明察秋毫,捣毁了制假的窝点,为琉璃居正了名,避免了药玉蒙尘。馆长的烦恼没了,自然得谢谢几位大人了。”
若要撤换这批琉璃饰品,可是一笔不小的花费。明明是馆长舍不得财物,却被少年的一张巧嘴,说得一点都不落俗气。
舒芬听得舒心,心情大好,拿起筷子,本想夹一个全的,却只得了半只。
原来那盘里的螃蟹,全被劈成了两瓣,蟹脚也都被敲碎了,卖相差得很,这还叫人怎么吃啊?
少年见他双眉微蹙,露出不喜的样子,忙解释道,“这道菜叫不令度外蟹横行,是用十三种香料调制而成,香中带辣,吃着爽口爽心。”
舒芬抬眸再瞧那盘螃蟹,一支支蟹腿全被刻意敲断了,可不就是“不令度外蟹横行”吗?
一语双关,指的不仅是盘中之蟹,更是那横行无忌的建昌侯。
他拍手喊了声“好”,“你们馆长可真是个妙人,可否有幸见上一面?”
想见馆长的不胜枚举,馆长懒得见他们,又不好当面拒绝,拂了人家的面子,只得想了个办法雅拒。
“馆长留下一联,若是谁能对上,即可面会。”
舒芬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少年给舒芬的杯中添了酒,“上联是氷凉酒,一点两点三点。”
舒芬双眉紧锁,这对子可不好对,前三字的偏旁,正对应了“一点两点三点”。
就连舒芬这个上科的状元郎,一时都想不出好的下联,于是将目光投向了杨慎。
那家伙平日不是对这种雅事最感兴趣的吗?今日怎么两耳不闻桌边事,埋头啃上了螃蟹?看他吃得不亦乐乎,难道是被饿坏了?
舒芬将那对子抛到了脑后,夹起碗中的半只螃蟹尝了一口,十余种香料混合而成的幽香,层层叠叠,在舌尖竞相绽放。
他是江西人,本就偏爱浓烈的口感,这盘螃蟹正对他的口胃!
再说杨慎,他自踏入莳花馆起,就怀疑这家与无羡有些瓜葛。
毕竟想要置办下如此多的琉璃器皿,可是一笔庞大的花费,倘若真有如此雄厚的资本,都能再开两家莳花馆了。
当他听到“十三香”后,便猜到这盘螃蟹,多半是无羡送来给他的谢礼。
他心中一喜,立刻夹了半只螃蟹,搬开碎裂的蟹腿,剔出蟹肉,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还真是香辣入味,唇齿留香。
可惜数量少了些,在场的人又不少,一人勉强分上半只。
看来,她还是怪他多事了,不然也会如此小气,就送了这几只来。
无羡真有如此小气吗?
当然不!
其实,她送来的螃蟹可不少,一人一只绰绰有余,可惜,被某个小心眼的家伙给截留了。
此刻那人正躲在房中,一人独享一大盘螃蟹,他的贴身童子都看不下去了。
“馆长,无羡公子特意给您送了四只酥酪蟹煲,精心将所有的蟹肉,一丝丝地剔了出来,装在蟹壳中,盖上酥酪焗熟了。杨修撰的那份数量虽多,论起花费的功夫来,可比不上您的一半。”何必要将杨修撰的,贪了一大半呢?传出去多丢人啊!
馆长吃完一只香辣蟹,吮了吮手指,每一帧定格的瞬间,都是一幅绝美的画面,叫人食色生香。
尝完香辣蟹,他又拿起一只蟹煲,挖了一勺。浓郁的,顿时盖过了舌尖的麻辣,唇齿间洋溢着浅淡的酒香,让人有一种微醺的迷醉感。
馆长眯着眼,笑得有如一只偷腥的狐狸,“我乐意。”
馆长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恶趣味。童子只能默默地为可怜的杨修撰,掬一把同情的眼泪。
他没注意到的是,馆长还特意点了宴席的人数,非常不厚道地多留了一只螃蟹,就是要看那些平日里自命清高的翰林,为最后的那只螃蟹不顾脸面,争抢起来。
可惜杨慎和舒芬的下手太快,将最后那只瓜分了去。他俩是状元郎,地位非常人可比,别人只有恭维的份儿,哪敢置喙。
无羡可不知道馆长玩的那些小动作,她不喜欢欠人东西,尤其是人情。将谢礼交付于杨慎,也算是心头的一件事落了地。
接连几日,杨慎都被他爹盯得紧紧的,活像是小学生一般,应卯、退班的时候由家长全程护送,别提有多丢脸了。
无羡倒是乐开了花,吃饭的时候没有杨慎在边上盯着她规矩,她的耳根子都清静了许多,连饭都能多吃半碗!
这晚刚刚撤了碗筷,小厮拿着拜帖,匆匆来报。
无羡翻开一看,署名居然是张允龄!
她方才借着他在国子监的人脉,设局封了建昌侯的仿冒工坊。建昌侯正在打探幕后的黑手,但凡是个有脑子的,就该懂得避嫌才是。
张允龄堂而皇之,选在此刻递拜帖,必然是有急事相求。
“把人带进来吧!”
人刚带到,还没等无羡开口询问,那人就跪了下来,“求无羡公子,救救我家公子!”
无羡令那人起身回话,一看,脸还挺熟的,“你不是遐龄兄身边的小厮吗?怎么递的是他弟弟的拜帖?”
小厮哽咽道,“我家少爷贩货途中遇上盗贼,不但货物被抢,还受了伤。一路缺医少药,强撑着到了京师。二少爷得闻公子手下能人辈出,特向公子借位大夫。”
原来如此
张遐龄与她私下交情尚可,既然求到她这儿,不能见死不救。
“我自然为尽力而为。”
无羡让柴胡带上医箱,刚出了垂花门,便被护卫拦了下来,“姑娘,此刻天色已完,该夜禁了。”
那护卫本是杨慎的亲随三省,被派来守护石牌坊的宅子。
她还不知道杨慎打什么主意吗?那护卫明面上是护院的,其实就是派来监视她的。
“晚上不安全,你陪我一起出门吧!救人如救火,别耽搁了。”
反正都得跟着她,不如光明正大地带在身边,权当是免费的护卫了。
看在救人的份上,三省也不好强行阻拦,只能随她一同出门。
此刻天色已晚,两边的铺子扣上了门板,街上只有三两人,个个步履匆匆,像是赶着回家。
无羡也加快了脚步,跟着张遐龄的小厮,一路向东,往崇文门而去。
外地门,进城缴税,因此附近聚集了不少商户。
刚走到一半,就听临街传来了梆子的敲击声,一慢一快,连打三次,回荡在静谧的夜巷。
一更三点,夜禁了。
刚过了一个路口,无羡便被一队巡逻的官兵给拦了下来,领头的长着一对狗眼,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眼,见她穿了一身云布,立刻将她划归在那种有些小钱,却没地位的一类,最适合榨取钱财的。
“那么晚了,去哪儿?”
何关见领头的摊开右掌,摆出了要钱的手势,忙赔了个笑脸,从衣兜里掏出一颗银豆子,塞在了他的手中。
“如今天寒露重,这是孝敬几位大爷的,买些酒,暖暖身子。”
那人颠了颠手中的银豆子,脸上的横肉一抖,“大晚上的,揣着巨资,该不是偷盗来的吧!”
那人多半是见他们出手大方,贪心再起,打算敲竹杠了!
何关的脸沉了下来,扭头看向了无羡,无羡则对杨慎派来的护卫眨了眨眼。
兄弟,该你出马了!
小的只是个护卫!
真没办法?
真没办法!
领头的见他们眉来眼去的,迟迟没有动作,打算给他们点厉害看看。
“夜禁出门,一看就不是好东西,跟我回府衙走一趟吧!”
三省见那人都将锁链取出来,打算拿人了,而无羡依旧无动于衷,就连何关、柴胡等人,一个个都没什么反应。
差役只是贪财而已,他们又不差这点钱,有必要那么扣吗?
何关表示:
他就是这么扣!
他主子比他更扣!
人家明摆着贪得无厌,难打发得很,有杨慎那么好的招牌在,不用白不用!
三省叹了口气,无奈地上前两步,从衣袖里摸出一个物件。
领头的看了,眼神立刻变得恭敬起来,腿肚子都打哆嗦了,“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
护卫挥了挥手,那人便带着身后的兄弟乖乖地退下。
护卫掏出来的物件,被长长的袖子遮去了一大半,夜晚的视线又暗,无羡看不清是什么,也没兴趣追问,只要好用就成。
她让小厮继续在前带路,又走了两条街,进入了一家临街的商铺,前面是做生意的,后面连着个院落,地方不大,作为暂时的落脚地倒也够了。
门扉上的漆透着鲜亮的色彩,可见,院子刚被张遐龄盘下来,还被翻新过。
看来他还没死心,打算在京师发展,可惜出师未捷,差点连性命都给搭上了。
张允龄早早等在了垂花门口,一见到无羡立刻迎了上去,“公子可算是来了。”
“令兄如何了?”
“伤口溃烂,还发了烧,请了城中出名的大夫都未曾见好。小生方才厚着脸,请来了公子。”
事急从权,张允龄也顾不得男女避嫌了,直接带了无羡等人进了他哥的卧室。
刚跨入门口,无羡就闻到了一股伤口溃烂散发的恶臭,走近一看,更是虚弱得很,脸上都没有血色了。
张遐龄只穿了一件无袖的比甲,露出的手臂上缠着一圈圈绷带,渗出了黄色的脓水。
柴胡摸了摸他的额头,热得烫手,取出了剪子,剪开了绷带,只见皮开肉绽,一条刀痕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