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上还不至于吧?”
朱寿笑了笑,打算开口封无羡为锦衣卫百户,正六品的官,职位不高不低,正好比杨慎高了那么半阶。
只要无羡有了官身,连“辱骂学子”一条也可推翻了。毕竟从身份上来说,官员总是在学子之上的,将“骂”变成“责”,就可以轻松替他揭过去了。
他的算盘打得好好的,但是杨慎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措手不及。
“此女无状,微臣本不必计较,可那安边伯教女无方,挟强而骄,当夺爵。”
朱寿觉得自己幻听了,“杨爱卿刚才说什么?”他用的似乎是“女”字。
杨慎又重复了一遍,“安边伯教女无方,挟强而骄,当夺爵。”
朱寿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你们闹了半天,议论的是个女子?”
杨慎点头道,“安边伯仅有一女,姓李,名姐。”
朱寿这才惊觉,无羡至始至终未曾向他提过她的名字,原来带了一个“姐”字,这一提,不就将她的性别给泄露了吗?
怪不得呢!她几次与他翻脸,都是因为他对她做出了逾规的事来。可是后来,他们共赴战场,历经死难之后,她也由着他抱了亲了,是不是意味着,她已经接受他了呢?
为什么她依旧要将身份瞒着他?
为什么他提议带她来京师,她没有答应,还骗他说,她爹已经在筹备她的婚事,让他死心?
朱寿心乱如麻,之后的廷议,那些朝臣说了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浑浑噩噩地回到了豹房。
张永着急地问道,“圣上,无羡是女儿家才好糊弄呀,您怎么就点头应诺他们,夺了安边伯的爵位呢?”
对了张永!
无羡方才十岁时,张永就认识她。她替他铸造了那么多年火器,张永不可能不知道她的性别!
朱寿的脸色一沉,“大胆张永,你可知罪!”
张永打了个寒颤,他真是晕了头了,怎能在圣上怒火中烧的时候为无羡说话,岂不是往炮口上撞吗?
再说了,圣上心里对无羡,也是紧张的,不用他多做置喙。
张永立刻跪了下来,“老奴知罪,老奴逾越了。”
“朕说的不是这个,而是无羡!为何不将她是女子的事,早些告诉朕!”
若是他能早些知道,何必一次次压抑自己的情感,要不是在玄空阁求得的那支签,差点就对无羡放手了!
“圣上不知道吗?”张永傻眼了,觉得自个儿冤枉极了,“圣上都与无羡同衾过了,还需老奴提点她是女子吗?”
朱寿这才想起,他在战场与见张永时,确实提起过,他要与无羡同衾的,可他不是没得逞吗?
朱寿想来想去,还是得怪那个张永!要是他多一句嘴,不就好了吗?他早就能抱得美人归了!
朱寿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香脂盒来,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好了,别跪了,去取纸笔来,朕要下旨!”
“圣上,廷议上刚夺了李霸的爵位,您也没提出异议,此刻若再反悔”君无戏言啊!
“谁说朕要反悔了?李霸被夺了爵位正好!”
好个什么,无羡最是孝顺,要是知道您袖手旁观,还叫好,该要如何寒心啊!
虽然如此想着,张永还是将纸笔准备好,聆听朱寿的口谕。
朱寿打开了香脂盒的盖子,深深地嗅着红景天的幽香,略微上扬的声调,显示了他此刻的好心情,“朕要选秀。”
能在帝王身边服侍的,哪个不是人精?张永一下子就明白了。
根据大明祖制,妃后多采自民间,以免外戚做大干政。
李霸身为安边伯,其女无羡自然是不够格选秀的。但是此刻他被夺了爵位,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无羡被选中后,封个娘娘,还怕她爹的爵位不能恢复吗?如此一来,可谓是两全其美了。
朱寿要选秀可是大事,毕竟自他与帝后大婚后,就没再扩充过后宫了。一后二妃的规模,无论与哪位帝王相比,都是少得可怜的。
当然啦,他爹明孝宗除外,孝宗可是史书上出了名的情种,一生仅有一后。
不过,他痴情归痴情,好歹是有子嗣的,朱寿就不一样了,他都二十好几了,别说是儿子了,连个女儿都没有,对宫里的那一后二妃完全没兴趣,可把众人给愁死了。
这回,他亲自提出来要选秀,不但内阁大臣激动了,就连太后都激动了,忙叫来了皇后商讨细节。
“这件事,你得亲自去办,多选些年轻漂亮的,早些诞下龙子来。”
“臣妾明白。”
太后见她恭顺,想到她这么些年,谨言慎行,晨昏定省,伺候得她极为妥帖,也是难为她了。
她抓起了皇后的手,安抚性了拍了下,“只有你去办,方才能显得你母仪天下的大度来,你可明白哀家的良苦用心?”
“臣妾明白。”
皇后恭顺地退出了仁寿宫,便着手张罗起了选秀的事宜。
她身边的尚寝女官不平道,“圣上怎能如此对待娘娘,一年到头未必踏入坤宁宫一步,上次好不容易来了一回,还将宫中的用度裁撤了不少,如今又要娘娘为他选秀,真是太欺负人了!”
皇后柳眉一簇,怒喝道,“大胆!”
尚寝女官立刻跪下,委屈道,“奴婢也是替娘娘不平”
“圣上也是你可非议的?”
“可是这差事可不好接啊,如今家家户户都急着嫁女儿,应召在册的女子少了一大半,娘娘要如何向太后交代?”
尚寝女官说得不假,圣上选秀的榜文一出来,不少人家就开始张罗婚事了,定了亲的提前送嫁,没定亲的立刻物色,也不计较家世、前程、相貌、聘礼了,只要是个男的,人品过得去就成!
全城的媒婆都忙不过来了,有些人干脆去了大街上,看到相貌过得去的,直接抓了问庚帖。就连狗蛋那副土匪的架势,都不知道被多少人讨过庚帖了。
沈钰曾想入城,探望李霸父女的。刚入了永定门,就被一个群热情过头的家长给看中了,打算将他绑去拜堂。
这时,又有两拨家长冲了出来,他趁着几人相互争抢间,掉头就走。
虽然让他成功逃脱了,但也留下了心理阴影,躲回了南海子,再也不敢出来了。
如此高涨的热情,主要还得怪当今的正德帝,名声实在是太臭了。
前些日子,他还拉了几车美人进豹房,不止有美女,还有美男,荒唐得不行。凡是疼女儿的,谁愿意让她们进宫?
如今,日日都有送亲的,夜夜都有拜堂的,在这股氛围的影响下,李霸摸了摸下巴,思索着,要不要也给他女儿弄门亲事?
他女儿可比别人有优势多了,那么多面首,不,是那么多亲卫,可不是白养的,相貌也都过得去,随便拎一个就能上花轿了。
“姐儿呀,张平几人中,你更喜欢哪个呀?先弄个假结婚,逃过了选秀再说。”
无羡拿着笔,书写着玻璃房的生产计划,“爹,那些御史说不定还盯着咱们家呢,可别给他们落了口实!”
“你爹我不是担心你吗?你若是被那皇上选中了,进了宫,爹可连见你一面都难了,找谁哭去啊!”
无羡放下笔,勾着她爹的手臂,撒娇道,“爹,您就放心吧!姐儿都打听过了,遴选秀女都要量足的,凭姐儿这双天足,定然会落选的。”
“天足怎么啦?”李霸不服气了,他女儿自上到下,哪儿都好。
无羡咯咯一笑,在她爹身边腻歪了一阵,又继续忙着手头上的事。
如今正是结婚潮,她刚推出的装饰花轿的玻璃珠串成了紧俏货。
店内所有的现货都卖完了,连带着大红色的簪子、珠花、耳坠、禁步、灯罩都脱销了,订单堆了一尺高。
何关和胡勒根,已经被她打发到南海子做监工去了,她得趁着这个好机会赚上一笔!
照常理来说,选秀女的工序复杂,前期光是审核身份,就得好一阵子。
可是,当皇后看着宫令女官呈上的名录,不敢再等下去了。
每日都有不少出嫁的女子,睡上一觉,名录上就少了几百名适龄女子的名字,如今连三百之数都凑不齐了,再拖上一日,说不定名单上连一个人都不剩了。
皇后将名录递还给了宫令女官,“传本宫旨意,将名录上的人全部召来,即刻开始阅选!”
皇后一声令下,无羡便被叫去了宫里。她难得换上一身女装,鞋子是定做的加大版,还来不及绣上花样,保持着素面,加上她那身素净的云布,看着就同普通民女没多大区别。
无羡本是让她爹待在家等消息的,奈何她爹舍不得,硬是陪着她,将她一路送到了宫门口。
“爹,姐儿去西域闯荡那会儿,也没见您那么紧张。”
李霸白了她一眼,“那能一样吗?去西域,你带着人,带着火器,有什么可怕的,皇宫就不一样了。”人和火器都带不进去啊,若是被人欺负怎么办?
“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初选今日就能出结果,天黑前就能到家。等我回来,亲手给你一桌菜。”
李霸舔了舔舌头,“我让狗蛋去买食材,你可得早些回来啊!”
“嗯!”无羡点点头,混入秀女的队伍中,跨入宫门前,回头望了她爹一眼,她爹仍旧站在原地目送着她。
她笑着挥了挥手,方才跨步向前走去,俏丽的身影不久就被深邃的券洞给吞噬了。
砖石垒砌的城墙,散发出一种令人压抑的厚重感,到处回荡着抽噎声,可见,不少女子是不愿入宫的。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正如此刻同无羡搭讪的那名女子,不见半分忧愁,反而一脸的紧张与兴奋,像是现代那些参与选秀的女孩。
“我姓王,叫王满堂,你呢?叫什么?”
“我叫李姐。”
王满堂是个自来熟,缠上了无羡的手臂,亲昵得如同相交多年的好姐妹。
“你家境还不错,怎么没缠足呢?”
“我爹舍不得我受苦。”
王满堂微微提起裙裾,露出一双精致玲珑的绣花鞋,鞋面上绣着一对芍药。
“我就惨多了,从小被逼着缠足,你没受过那个滋味,可疼呢!”
无羡从她的眼中看出了几分艳羡,同时,也看出了几分自豪。
缠足的过程自然是苦的,但是她吃的苦也算是值得了。那双脚小巧的很,还没一个巴掌大,真真是三寸金莲,不知叫多少女子眼红呢!
无羡突然回忆起她读书时,班上的女学霸也曾这般哭诉过她读书的艰苦。无论什么时代,小女儿家的心态总是差不多的。
王满堂一路上叽叽咋咋的,同个百灵鸟一般,一位女官瞪了她一眼,“懂不懂规矩?入宫之后禁止喧哗!”
王满堂没一点不好意思,待那女官转过身去后,朝无羡吐了吐舌头。
两人相视一笑,继续随着人流往前走,一段悠长的宫路倒是不那么寂寞了。
一行人在女官的带领下,来到了一处华美的宫殿前,歇山式顶上盖着黄琉璃瓦,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民间女子哪里瞧过此等的奢华,别说是王满堂了,即便是那些不愿入宫的少女,一个个都看呆了,忘记了哭泣。
女官的嘴角微微翘起,勾起一抹自得来,带着她们穿越隔扇风门,来到正殿内,让宫女监督她们五人一伍,整齐地排好。
女官冷冷地扫了众人一眼,不少人的脸上抹了黄泥,看着病怏怏的,有些还用碳粉点了黑痣故意扮丑。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小心思,来人,打一桶水来,将她们脸上给我擦干净咯!”
“是姑姑!”
宫女们领命照做,将抹布蘸了冰凉的井水,直接就往人脸上抹去。
也不知道那些宫女,是不是故意存了整治人的心思,拿给她们擦脸用的,是最粗糙的粗织麻布,颜色灰不溜秋的,已经看不出原本的色泽来。无羡怀疑,那就是平时用来擦地的脏抹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