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不如意

人生不如意事常,即便是尊贵如九五之尊,也不例外。

朱寿觉得,回了宫就没一件让他顺心的事。

他的禁卫军,本是由心腹文宜掌控着的,想要何时出入皇宫,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可是,当他带着文宜离宫七八个月,大权旁落,统领之权竟然落到了崔元手中。

他觉得,这个鬼主意肯定是那些内阁大臣提出来的,故意为难他。

若是换了旁人,他立刻就把大权给收回来了,可是这个崔元有些难办。

别看他年龄不大,只比他长了十三岁,但是辈分大啊,娶了他二姑姑永康公主,真较起真来,他还得喊他一声姑父。

这家伙讨厌得很,他去哪儿都紧紧跟着,寸步不离,就怕他一转身又溜出宫了,偏偏挂着一副笑脸,还真不好对他发火,传出去一个不孝的骂名,他可担待不起。

他平时顶个虚职,养尊处优惯了的,腰上养了一圈肥肉,跟在朱寿身后跑了片刻,便虚汗连连,上气不接下气了。

朱寿无奈道,“姑父,要不朕叫人给您搬把椅子歇歇?”

别总跟着他成不?

崔元擦了擦额角的汗,“臣无碍,圣上身系社稷安危,不可有半分差池。”

“朕出宫,也是为了社稷安危。”不然谁将那鞑靼小王子打跑呀?

崔元义正言辞道,“圣上待在宫里,才能保社稷永固。皇室子嗣单薄,万一出了事,大明岌岌危矣。”

“怕什么?朕在宫外结识了一个很厉害的小家伙,他手底下的火器营可厉害了,有太祖神机营的遗风,连小王子都称呼他是狼王!”

崔元用衣袖当做扇子,扇了扇,可不信他那不靠谱的外甥的吹嘘。

“刀枪无眼,战场上哪有什么常胜的将军。您若是有个子嗣,臣也不必那么担心您啦!”

言下之意,你要是有儿子,他才懒得管你这个熊孩子呢!

朱寿真心觉得,跟他沟通有障碍,背过双手,转身就走。

崔元赶忙迈着步子追了上去,“圣上,您去哪儿呀?慢些,等等臣啊!”

“朕给您生儿子去!”

崔元见他走的方向是去坤宁宫的,心中一喜,这个熊孩子总算是开窍了。

这种事,他这个姑父凑合进入就不美了,立刻停下了脚步,露出了老怀安慰的笑容来。

坤宁宫是皇后的居所,面阔连廊九间,进深三间,重檐庑殿顶上覆着代表了至尊无上的黄色琉璃瓦,在日光下反射着强光,叫人不敢直视。

跨过门槛,一阵幽香扑面而来,他上次见过的那些奇花异草,因为过了时节,全被无情地拔了,换上了应季的春兰,而且还是春兰中名贵的逸品。

若是换做了小无羡,见了这些极品兰花,怕是要摸索着下巴,打算将它们全摘了,做成清露吧!

想到这儿,朱寿不觉勾起了唇角,笑了起来。他还沉浸在美好的思绪中,被一声惊呼给拉回了现实。

“是圣上!圣上来了!”

一个冒冒失失的宫女,差点跌了一跤,急冲冲地往殿内跑去。

朱寿顿时失了兴致,慢慢地踱着步子,好给宫内的人充足的准备时间,省得再闹出什么失礼的事来。

朱寿都快到了槅扇门前,方才见到盛装打扮的皇后领着一群宫女姗姗来迟。

“臣妾拜见圣上,圣上万福。”

朱寿点了点头,跨过门槛,继续往屋内走去。

宫内的每一件摆设,都是皇城中最好最金贵的。墙角摆的是玉八出戟方觚,点香用的是玉雕花双龙炉,泡茶用的是玉卧莲云龙柄执壶,就连文房用的笔杆、笔架、砚台、水洗等等,均是用美玉雕琢而成的。

可是朱寿却是觉得,那些粗犷而厚重玉器,将整个宫殿装点成雪洞一般,冰凉凉的,即便烧着灼热的地龙,仍叫他直打哆嗦。

他在桌边坐下,见皇后依旧在门外跪着,不悦地皱了皱眉。

什么意思啊?

一定得让他开口喊“平身”,她才愿意爬起来吗?

朱寿懒得开口,给张永使了个眼色,张永顿时心领神会,躬身来到皇后身边,恭敬道,“皇后请起。”

皇后颔首垂眸,一副谦卑恭顺的样子,“圣上无旨,臣妾不敢起身。”

朱寿真是觉得可笑,她是哪来的自信,敢向他拿乔?

“既然皇后不想起身,就继续跪着吧!”

皇后被他这么一句话,噎得心里发酸,眼眶顿时湿润了,依旧强忍着,没让泪水流下来。

她转向了朱寿所坐的位置,开口道,“圣上前番出宫,至社稷安危于不顾,臣妾恳请圣上,上以社稷为重,下以苍生在念,毋以荒游为乐,开经筵,还边兵,革宫市,省工作,减织造,则天下幸甚矣!”

朱寿冷冷一笑,“皇后居然也懂政事。”

“此乃臣妾的肺腑之言。”

什么肺腑之言,不就是将杨廷和几年前提的重新说了一遍吗?

开经筵?

张口孔孟,闭口程朱,能够改善吏治,充盈国库吗?殊不知那些贪污受贿的,哪个学的不是孔孟之道,程朱之学?

张口仁义,闭口道德,能够教化蛮夷,驱走鞑虏吗?简直就是自欺欺人,拳头底下才能见真章!

还边兵?

若是当年听了杨廷和的,缩减了边兵,这次他连六万士兵都凑不到,拿什么来抵御鞑虏的侵略?是任由边疆百姓自生自灭,还是任由鞑虏畅通无阻?

革宫市?

那可是他最后的一点生利的渠道了,凭什么让他拱手交付?历朝历代,哪个皇帝没点私产的?凭什么他就不能有?

他还得靠着这些私房钱,好好地打造他的神机营呢!没有钱,他连让士兵练习打把的铅弹都买不起。

省工作?

小无羡的火器坊里的大匠,就是从当初杨廷和省去的那一批工匠中寻来的。至于留下的那一批,看看兵部这些年制造的兵器,就知道,尽是些会领饷银的酒囊饭袋了!

减织造?

这一条他最冤枉了,宫里的织造他能用去多少?呵呵,说句不好听的,怕是还没让他减织造的皇后多吧!

“皇后居然如此深明大义,就从你开始身体力行吧,每季添两身新衣也就够了,让德妃、贤妃也一并照做!”

说完,朱寿便气呼呼地起身了,他觉得,他的脑袋简直是被驴踢过了,才会想到要与皇后繁衍子嗣。

走到院中时,看着那些珍贵的春兰,指不定没过几日,又得再换上一批奇花异草,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同样是爱花,他的小无羡是用来赚银子的,他那贤良淑德的皇后,却是用来糟蹋银子的。

他沉声对张永道,“皇后既然喜欢兰花,就让那些兰花永远留着,不必再换了!省下的钱,用来购置弹药。小无羡的士兵,平日是如何练的,你在大同也都看到了,让神机营的照着他的样子练!”

张永心里偷着乐,忙应了声“是”,要不是见朱寿正在气头上,他都能在面上笑出来了。

他早就看那个皇后不顺眼了。他身兼数职,每月看着各司呈交的账册,御用监的花费,反而比兵仗局这个亲儿子都要多,其中大半就是宫里的几个娘娘用去的。

他心疼银子,可又不敢克扣了皇后的用项。他就不明白了,皇后平日除了给太后请安,连坤宁宫都很少出去,哪来的本事花那么多的钱?真真是败家!

这下可好了,圣上都发话了,他的腰杆子硬了,得趁热打铁,立刻派人去贺兰山,下一批大订单。

无羡给的价格公道,即便他从中赚上一笔差价,也比兵部的报价便宜了两成,关键是用料和工艺过硬,只要养护得当,炸膛的情况几乎不会发生。

朱寿气鼓鼓地回了豹房,一路上,火气非但没平息,反而越烧越旺,都要冒到嗓子眼了。身边一个机灵的,立刻端上来一盏温热的红枣茶。

朱寿喝了一口,方才心下舒畅了些。侧目望了那人一眼,不觉心头一颤,向他伸出了手去,摸索着他那细滑的脸蛋。

那英气的双眉,那含笑的凤目,与记忆中的人交叠在一起,不觉喃喃了一声,“小无羡”

“圣上”那人的身子一软,向他的怀中靠了过去。

朱寿立刻发觉不对来,他的小无羡几时有过这般谄媚逢迎的姿态?

待他再去看那人时,换了一个角度,与小无羡的相似度便低了几分。

是啊,他的小无羡还在大同等着他呢,他怎么能背着小无羡亲昵别人呢?差点就让那个可恶的家伙,伤了小无羡的心了。

他的心头顿时升起一抹厌恶,抬起腿来,将那人一脚踢开,“滚!谁让你来冒充朕的小无羡的?”

那人如同受惊的兔子,眼中含着不解与委屈,胆怯地望向了墙角。

文宜知道被发现了,立即从那儿跑了出来,跪在了朱寿的面前,“臣有罪。臣见圣上思念无羡公子,日渐烦忧,特意寻了个相似的人来,以解圣上的相思之苦。”

“即便再像,他终究不是朕的小无羡”朱寿摆了摆手,“让他下去吧,朕不想再见到他,以后不要擅作主张了。”

“是,圣上!”文宜向那人使了个眼色,那人缩了缩脖子,立即向门口退去。

哎,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就连他都看不下去,更别说是圣上了。

他都训了那人大半个月了,在教坊的时候表现得还不错,怎么一见到圣上,就原形毕露了呢?真是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

文宜默默叹了口气,看来无羡在圣上心中的位置,暂时是难以动摇了。

朱寿拿起手中的杯盏,想到是那个冒充无羡的家伙递来的,气愤地将杯中的茶都泼了,差点泼到捧着奏疏前来的张永身上。

张永瞥了文宜一眼,见他跪在地上,一副认错的样子,明知故问道,“圣上,谁惹您生气啦?”

朱寿懒得再提那糟心的事,“把奏疏都拿来吧!”

“是!圣上!”张永恭敬地将奏疏递上,顺序都按照急缓的顺序排列妥当,头一份便是礼部上书的关于太皇太后的丧葬事宜。

朱寿展开奏疏扫了一眼,太皇太后的谥号拟定为“孝贞纯皇后”,反正就是一个称谓罢了,他没什么意见,朱笔一挥,准了。

他又拿起第二份,是户部拟算的出殡费用,林林总总列了一大堆,他也懒得一一细看下去,直接跳到了末尾,被最后那个天文数字吓了一跳,居然比他犒赏六军的费用,还高出了许多!

那时候,他问户部要赏银的时候,他们是怎么说的?没钱!

回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他磨破了嘴皮子,一番讨价还价下来,才要了一点点赏银,最后还是靠着晋商的纳捐,堪堪凑足了数额。

他都觉得,他这个将军当得无能,他这个皇帝当得憋屈!

这会儿,轮到后宫死人了,还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太皇太后,他们倒是大方起来了,银子突然间就多出来了?花起来也不心疼了?

什么意思啊?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难道不比一个死人重要吗?

朱寿将那份奏疏重重地拍在了桌案上,越想越是意气难平,又将奏疏抓在了手中,对张永道,“摆驾文渊阁!”

文渊阁不是内阁办公的地方吗?

圣上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是要找谁问罪?

张永瞥了那份奏疏一眼,是户部拟算的出殡费用。数额与历代太后的出殡花费差不多,不知哪里惹了圣怒。

他赔着十二分的小心,准备了龙辇,一路急行,由西华门入了皇宫,穿越熙和门梢,向东至文渊阁。

朱寿见杨廷和、梁储、费宏三位阁老正与礼部、户部的人在议事,如无意外的话,讨论的正是太皇太后的出殡事宜,他去得还正是时候。

朱寿直接将手中的奏疏,往户部尚书手中一丢,喝问道,“四个月前,朕问你要犒赏六军的银子,你说没有,如今,怎么又有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