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之间,便到了年节。
马市从腊月二十三日开始,便歇了市,一停就是大半个月。
倪世杰和晋商各自回家,和家人团聚去了,无羡闲了下来,却是无处可去,窝在了济世堂。
没事可干的她,天天捣鼓着药材做吃食,早上蒸一笼沙棘茯苓糕,中午烧一道山楂陈皮骨,晚上做一道桂花糯米枣。
虽然味道做得不错,但是糟蹋了一堆药材,让小傅军医颇为心疼。
直到他看无羡弄出了一道拔丝白果,实在是忍无可忍,将她赶了出去。
无羡可舍不得出门,“我灶上还炖着当归羊肉汤呢,就快出锅了!”
“羊肉汤我替你解决了,今日是上元节,有灯会,没看完不用急着回来。”
无羡看了眼天色,这会儿还没到酉时17点,等到灯市结束,至少得晃上两个多时辰呢!
哼,当她不知道啊,不就是想独吞她炖的那锅当归羊肉汤吗?
无羡化悲愤为食欲,看到路边有卖吃的,就买上一些,边走边吃,边吃边逛,嫉妒死他!
所谓元宵灯市,既有灯,也有市,白天是闹市,晚上才放灯。
街上的节日氛围很浓郁,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皆穿上了白绫袄。
无羡自嘲式地低头看了眼她身上的那袭月牙白的曳撒,也算是应了个景了。
一阵锣鼓喧嚣,自后方传来,只见一队人拨开人群,跨步而来,脸上绘着浓浓的胭脂,身上穿着艳丽的戏服,脚下踏着细长的高跷。
后头则跟着一人,头上套着孩童式样的泥塑头罩,腰间束着彩带,手握一把葵扇,逗引着一对金毛“狮子”,从热闹的街市中穿过。
头顶红结者为雄狮,头顶绿结者为雌狮,应了红男绿女之意。
引狮郎的动作滑稽夸张,他身后的狮子或扑、或跌、或翻、或滚,时而抬起腿来,挠个痒痒,引人阵阵发笑。
不少孩童跟在他们的身后,趁着不注意,还去摸一把那“狮子”的尾巴。
人流最多的,便数桥上了。上元过桥是民俗的一种,有人的地方便有商机,负贩纷纷挤到了桥面上,鳞次栉比地排列在两侧,卖力地吆喝着。
“公子,买个面具吧!”
一名负贩许是见她身上衣料尚可,向她兜售起货物来。
她扫了四周一眼,看着人人脸上都戴着兽面,将虎的威猛、马的驯良、牛的朴实、猪的憨厚、狗的亲近、猴的淘气一一融入笔触,顿时来了兴致,“多少钱一个?”
“七文钱。”
无羡不禁吐了吐舌头,这些面具花哨是花哨,可不便宜,平日里最多卖五文钱。
后世的节日可是打折季,哪像如今,负贩居然趁机涨价。
难得过个节,无羡为了应个景,也弄了一个面具,不过,她没有购买负贩手中那些面具,而是取出了她随身带着的皮面,戴在了脸上。
她缓缓地拾级而上,被密集的人流簇拥着,徐徐前行。
娇俏可爱的少女,妩媚动人的少妇,三三两两从身边擦身而过,无疑成了桥上的一道亮丽的风景。
她们的出现,引来了不少单身男子的热烈目光,掩不住的内心悸动,瞬间产生了无限的遐思和期待。
随着那细柳般婀娜多姿的身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丝丝的伤感蓦地袭上心头,顿觉惘然若失。
无羡将这一段段的相遇与错过尽收眼底,像是一个冷漠的看客,感觉那些热闹都是别人的,与她没什么关系,抬步继续向前。
忽然,在一片浅淡的白绫中,出现了一抹绯色的身影,在霞光的笼罩下,烈烈如火一般绚烂夺目。
两人被人潮推搡着一步步走近,无羡怔怔地望着他戴着的睚眦面具,怒目圆瞪,龇牙咧嘴,与她脸上的一模一样。
她伸出手,将他的面具摘了下来,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是朱寿!
他嘴角洋溢的笑容,让周遭的苍白都鲜活了起来。
他将她抓着面具的手,握在了掌心,“都是送了我的东西,怎么能收回去呢?”
他的手心贴着她的手背,又将面具戴上,进一步拉近了与她的距离,薄唇贴在她的耳廓,“想我了吗?”
低醇的声音带着蛊惑的力量,让无羡一时忘了应答。
“真是个没良心的小家伙!”
他哀怨地叹了一句,紧紧地将她的手,攥在了掌心,“街上人多,别走散了。”
两人宛若两条小舟,在人潮人间随波前行。
霞光渐渐被夜幕吞噬,天色暗沉了下来,一路的游人个个提着灯笼,汇聚成一条流动的星川。
朱寿也想给无羡弄上一个,来到了一个摊位前,只见摊主身后的竹篱笆上,挂着十多个灯笼,他挑中了一只绘着嫦娥奔月的纸灯笼,问道,“那一只怎么卖?”
摊主答道,“三文钱一次,猜中了对应的灯谜即送一个。”
文宜立刻在他的示意下,将钱掏了出来。
摊主收了钱,笑道,“一条小小虫,自己做灯笼,躲在灯笼里,变个飞仙女。打一虫子。”
这可难不倒朱寿,张口便道,“是蚕。”
摊主竖了个大拇指,“公子机敏。”说罢,便拿起一根长长的竹竿,将那花灯给挑了下来,递给了朱寿。
朱寿将花灯递给了无羡,“你也替我猜一个吧!”
无羡苦着脸道,“我可不擅长猜灯谜。”
“你那么聪明一个人,怎么会不善猜灯谜。”朱寿不信,让文宜又给了摊主三文钱,指着一个绘着诸葛亮借东风的纸灯笼,道,“我要那个。”
摊主报了谜面,“小小诸葛亮,独坐军中帐,摆成八卦阵,专抓飞来将。也是打一虫子。”
虫子?还是个将领?
无羡皱了皱眉,无奈道,“我真猜不到。”
上元节哪有不猜灯谜的,“随便猜嘛!”
无羡当真随便猜了一个,“蟋蟀。”谐音有个“帅”字。
朱寿的嘴角抽了下,强忍着笑,挥了挥手,又让文宜递上三文钱,“再猜。”
无羡又道,“螳螂!”手上还有一对镰刀,感觉挺威武的样子。
朱寿哈哈大笑起来,一把拿过了文宜的钱袋,亲自摸了三文钱出来,“继续猜。”
无羡嘟着嘴道,“你都知道答案了,还要我猜什么?”
“终于寻到了一个你不擅长的,多难得啊!”
“我不擅长的多了去了,吟诗作对、琴棋书画一概都不擅长。你第一次遇见我的时候,不就见识过我的棋艺了吗?”
她不提,朱寿都快忘了,“要不改日我们下几局?我让你二十子,你若是能赢我,向我提什么,我都答应你。”
文宜心中了然,圣上这是要借着下棋,给她恩典呢!
无羡却仍不满意,撇了撇嘴道,“二十子怎么够,得让我三十八个。”
朱寿问道,“为什么是三十八个?”
“正好横竖交叉,无论你下哪儿,都被我断了气。”
朱寿摇头笑道,“真是一个小无赖。
摊主见他们聊了半日,插了句嘴,“两位还猜吗?”
“猜!”无羡瞪了朱寿一眼,“准备好赔银子吧!”说完,她对摊主报了一大堆虫子的名儿,从长翅膀的飞蛾,到长犄角的千牛,从没有腿的毛虫,到八条腿的蜈蚣,居然没一个是对的。
就连她身后的何关都看不下去了,附在她耳边小声道,“主子,是蜘”
“知了?”
何关直接一巴掌拍在了脸上。
朱寿笑得肚子都痛了,“今日这钱花得真值。”
他将手伸入了钱袋,发现铜子都掏完了,便取了一颗银豆子给摊主。
摊主没有收,而是用竹竿将那纸灯笼挑了下来,递给了无羡,“这灯就当是小老儿送几位的。”
无羡嘟着嘴,问朱寿,“谜底究竟是什么啊?”
朱寿故意卖了个关子,“旁观不语。”
无羡轻哼了一声,又去问何关。
何关揉了揉鼻子,装傻道,“主子都不知道的事儿,小的就更不知道了。”
无羡将灯笼往朱寿手里一塞,负气地离开了,朱寿忙拔腿追了上去,一边哄,一边笑,打打闹闹的,看着就像是一对欢喜冤家。
何关看着失魂落魄了好些日的主子,脸上终于有了笑意,用手肘捅了捅一边的张平,道,“我说什么来着,还是这位朱大将军有能耐吧!”
张平无奈地叹口气,“再有能耐,也是有一妻二妾的。”
“不是有倪世杰吗?他都愿意替主子养孩子、做赘婿了,有什么可担忧的。”
张平可不看好那个倪世杰,“哪个男的愿意戴绿帽子的?如今说得动听,你不怕将来他心生怨怼?”
“只要主子死死捏住了财政大权,还怕那家伙敢变心?”
这么一想,张平也觉得可行,只是,“主子能看得上他?”
“主子现在不是还小嘛,急什么?说不定过两年,蹦出来一个更合适的呢!”
砰!
一声响炮乍响,一束火光腾空而起,在夜幕中绽放,如花似锦,璀璨夺目。
砰!
砰!
礼花一朵接着一朵,在空中怒放,将御河映照得有如白昼一般。
还有不少孩童在地上放花盆,蹿升至五六尺高,宛若一株株火树银花。
有个小儿在地上丢了一个地老鼠,飞速旋转起来,火星四射,嗤嗤作响。
忽然,它飞身蹿起,跃至四尺高,向着御河急速飞去。
小儿眼中闪着兴奋的光,正想看地老鼠施威炸河鱼呢!
哪知它飞至一半,却在空中拐了个弯,竟是向着无羡窜去,吓得她跳了起来,被朱寿抱了一个满怀,耳边尽是他聒噪的笑声,好不讨厌。
“想不到将横行草原无阻的狼王,居然会怕一只小小的地老鼠!哈哈哈”
“烟火很危险的!”无羡满脸羞红,幸好有面具遮挡。
她不知道的是,她的耳垂也红了,绯红的色泽诱人得很,让朱寿想要咬上一口。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将面具摘了,挡住路人的视线,悄悄靠近了她的耳垂,轻轻地咬了上去。
特意放轻了的气息,带着缠绵的情愫,吐在她的脖颈上,让她觉得有些痒痒的。
无羡的脸更红了,想要从他怀里离开,却是被他抱得死死的。
她越是挣扎,他抱得就越紧,像是要将她融入自己的身体,合二为一似的。
“不要走,让我抱一会”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沙哑,带着几分哀求。
“我要回京师了,今晚就得启程”
“那么快?”他不是才刚来大同吗?也没见他收到什么急报就要回京师了,想必是人在宣府时,就已经得到消息了。却偏偏朝着京师的反方向,绕来了大同,想必是为了见她一面吧!
朱寿道出了离别的缘由,“我祖母过世了,我不得不回去了,至少也得三四个月方能回来。”
三四个月吗?
那个时候,她也该回赤木口了吧
他既是皇孙,又是将军,会比普通的武将有着更多的限制,可不是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的。
这或许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见面了
无羡的目光掠过他的肩头,看着夜幕中的礼花依旧绚烂,心境却是大不如前。
嗖!
嗖!
嗖!
那一声声的礼花声,听着就像是一声声的叹息。只为换得一瞬的流光溢彩,燃尽了一生的韶华,旋即迅速凋零,不知化作了谁的泪,划破天际,坠落而下,被一片漆黑所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无羡,朕真是一刻都不想与你分开,随我一起走吧!”
朱寿将无羡她从怀里推离了几寸,将她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
两人拉开了距离,反而能让彼此看得更加真切一些。
朱寿信誓旦旦道,“做我的凤皇吧!你要驰骋沙场,我就让你统领六军。你要济世为怀,我就让你进入内阁。你想富甲天下,我就让你做第一皇商。只要是你的愿望,我都能替你实现!”
无羡看到了他眼中的真诚,听到了他话中的真挚,但是天下之事岂能尽如人意?
她听过凤皇与苻坚的故事,一个是战胜的帝王,一个是战败的皇子,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两人无奈的结局。
正如他与她之间,他无法休妻再娶,她也不愿委屈求全,被锁侯门深闺。
她半垂着眼帘,遮去了眼中的不舍,狠心拒绝道,“我更喜爱驰骋在草原与沙漠,像风一般无所拘束。”
“真是一个狠心的小家伙!”朱寿恨不得再咬她一口,却舍不得下口,又将她搂进了怀里,就这么在火树银花间相拥着。
文宜见朱寿迟迟没有动身,揣着几分小心,上前提醒道,“公子,该启程了”
朱寿埋怨地瞪了文宜一眼,方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怀抱,牵着无羡的手往城门口走去。
他特意选了一条僻静的道路,本想着寻个机会再与无羡温存一下,若是能再啄一口她嘴上的香甜,便再好不过了。
哪知一路的女子渐渐多了起来,姨姨老老领着小姑,一个个穿着素净的白衣,若是将她们手中的花灯换做白灯,倒有几分百鬼夜行的赶脚。
朱寿无语道,“那些妇人没事来这么偏僻的地方做什么?不怕遇上坏人吗?”
“这是上元的习俗,叫走百病,选的就是僻静的地儿,一路得跨过三座桥,一直走到城门口呢!”
得!那岂不是和他们同路了吗?
朱寿心中万般的不情愿,又绕了一条道,这次倒好,遇上了一队男子!
他都想骂人了,“不是只有女子的吗?男子来凑什么热闹?”
“你都说了,是来凑热闹的嘛!反正他们家里的娘子都出门了,闲着也是闲着。”
还真是够闲的!
朱寿在心里吐槽了两句,怕无羡被人流给冲散了,换了一只手抓着她,将她紧紧地护在了怀中。
队伍前行的速度并不快,朱寿却还想再慢上一些,无论他心中是多么的不舍,还是到达了终点。
朱寿看着那些白衣妇人,一个个争前恐后地摸着城门上的门钉,不解道,“她们这是做什么?”
“摸钉求子呗!”
朱寿本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但是此刻的他却嫌弃起来,“那些门钉被那么多人摸过了,也不知道沾染了多少病毒,你可别去碰啊!”
“我又不是那些无聊的妇人。”无羡话脱出口,方才察觉不对,她也是妇人啊,只是没她们无聊罢了!
得!连她自个儿都快忘了自个儿的性别了,更不要说是别人了。
她不觉思忖起来,以后空闲的时候,是不会该换身女装了?
朱寿对她的回答很满意,他嫌弃的哪里是门钉,而是无羡的婚事。
他就是自私地不想要她娶亲生子,那可是他的小无羡,永永远远都是他一个人的。
分别的时刻近在眼前,朱寿无奈道,“我该走了。”
“嗯。”无羡点了点头。
朱寿直直地盯着她的双眼,“就没什么要同我说的吗?”
“你”无羡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只化作了一句干巴巴的“一路走好”。
朱寿真是被她给气死了,直接用唇瓣盖住了她那张不会说话的嘴,俯身吻了上去。
不同于战场的那一次,这次的吻充满了男性特有的占有欲,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霸道,为她盖上他的专属印迹,宣告着他的所有权,不容任何人的染指。
“记得想着我!”日日想,夜夜想,即便入了梦中也得想,绝对不能忘了他!
无羡还没来得急应声,便感觉握着她的那只大手,带着他身上的温度,迅速脱离而去。
她怔怔地望着他,骑上了文宜准备的良驹,匆匆回望了她一眼,夹紧马腹,策马远去,迅速地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文宜紧跟在朱寿的身后,保持着半个马身的距离,见他一路都是怅然若失的神情,问道,“圣上为何不将无羡公子一起带回宫去?”
“宫里啊即便是朕都不想待着,又怎么舍得束缚了他呢?他既然不愿随朕去京师,朕找了机会再出来就是了,下一次,朕要去宁夏卫,亲眼见一见他所打造的贺兰山!”
等着他!一定要等着他!
他们很快就能见面的!
朱寿甩了甩手中的缰绳,大喝一声“驾”,在身后留下一串飞扬的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