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的话语唤醒了王芝秀的记忆,那些铭刻入骨的记忆。
那时姐弟二人真的很小很小,小小的小女孩吃饭也还需要别人喂食,沟通的言语只有咿咿呀呀。
小男孩身上有挥之不去的汤药气味,漂亮的眸子溢满疲倦和痛苦,还有倔强的坚持。
无论有无星光的无数夜里,深藏地下的堡子里,相对于孩子过于宽大的土炕上,小小的小女孩都大睁着比黑夜更黑的眸子,守护着身旁同样大的小男孩,她唯一的亲人。
因为小女孩听到大人们暗中议论,少爷黯弱不堪的魂魄,不知在哪夜就要消散。
他们还说,小少爷活着真是痛苦,最好某个夜晚中睡下,就永久的不用醒来,他便不用再承受着这般难以忍受的无尽痛楚。
那些日夜,小小的女孩以她的方式守护住了弟弟。
她会在无人时用哭腔跟昏沉着的弟弟诉说,恳求,一定要活下来,别留下自己孑然一人在这个世界。
她会用自己的小手紧握着弟弟的小手,表达坚持和不舍;还会在深夜里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弟弟,就象,他们在母亲体内时一样,共用一个胎盘,紧密相依。
王芝秀紧攥着弟弟的手腕,秀美的眉皱着,不知不觉呢喃道:“独自一人俯瞰苍生!?”
“对,就是独自俯瞰苍生,不管是你眼前所看到的这些人,也不是仅仅是人族,还有妖族,魔族。而是朝天大陆上生存的所有生灵,无论是庸庸碌碌芸芸之辈,还是刹那间惊艳了整个天地的俊彦,都只配低伏在你脚下,接受你的俯瞰。
这是一种态度,一种心态,一种苍天在上的姿态。
你的意愿,就是这方天地最终极的意志!
你的所作所为,天地间的万物都没有资格褒贬!”
王小石这段话说的很严厉,情绪越来越激烈,王芝秀却听的很明白,因为,相依为命的岁月里,弟弟玄妙又难解的言语,只在姐弟两人独处聊天时会不经意的出现。
那是关于春日细雨里小草冒出土壤,秋日离开的飞燕来年何时归来,广袤星海到底有多深远,光的脚步多么迅捷;浅显的感触,以及深入心灵的感悟,玄奥深远的妙理,细细碎碎,不经意间,解读了触及天道的晦涩玄奇,点点滴滴,都沉淀在了记忆中。
王芝秀若有所悟,眨巴着眼睛,问道:“我记得你曾经讲起过,有灵生命和天地间的关系。
最普遍的一种是将整个天地当做同生共存的存在;这种认知者中最为强大的有灵生命便是武道巅峰武者。
你还说,只有身前无人,敢于和天地为敌,拳破天地,才能破开武夫修行尽头的禁锢,以武入道。
另外一种,是尝试着与天地共融,向天地学习,借天地之力为我所用;山上修行者就是这种,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观察天地变化运转的规律,其实是在寻找借用规则漏洞的法门。
你还说,其实这两种从根本上依然属于同类型,都是将自我和外界的世界分裂开来。
在这两种自我和世界的认知之外,另有极其稀少的一类。
他们认为世界和自我是一个整体,我就是世界,世界就是我。你还说,这就是最强大者的认知。
弟弟,你是不是要我成为,我就是世界,世界就是我,这一类型?成为这方天地最强大者?”
王小石轻轻摇头,“不是我或者是谁,希望姐姐成为这天地间的最强大者。
而是姐姐你自己是否觉醒了血脉。
姐,通过我方才传递给你的信息,你已经明晰了先圣对于这方世界的意义。
这个世界是他创造的,所有的规则是他制定的,这个世界就是他的意志的体现。
这个世界是他的,在这个世界内的有灵生物生存的基础,便是遵守他制定的规则。
他的意志就是天道,不可违逆。
姐,你想要为母亲复仇,就得继承先圣的一切。
我的意思并非是仅仅得到老花、珍珠等先圣门人弟子们的忠诚拥戴,而是觉醒她的血脉,继承先圣制定天地间规则的能力。”
王小石转过头,深深的看着姐姐的眼,因为专注,他的眸子泛出抹幽蓝,瞳孔紧缩起来,说道:“我们的母亲血脉在这方天地间最高贵,没有之一。
而敢于谋刺母亲,绝对不是平凡的势力。
不但不平凡,还绝对很强大,强大到了敢于挑战天地规则制定者的程度。
而且不止隐匿在人族中的势力,还联合了魔族和妖族,甚至是有某些尚不可知的势力。
母亲是在和萧氏皇族后裔结合,孕育出了我们姐弟后,引来了刺杀。”
王小石停顿片刻,扬起下颌,扶栏远眺。
“姐,对别人来说复兴大秦帝国的辉煌,是一件伟大的事业,但是,对于我们来说,仅仅是为母亲复仇的开端。”
王芝秀边听边思索着,不知不觉紧蹙起眉,问道:“先圣不是已经超凡入圣,与天地同寿了吗?他们到底是我们的什么人?他们去哪了?为什么不替我们的母亲报仇?”
王小石握拳压在唇上,轻咳了两声,面颊愈发的苍白。双眸眯成了一条细缝,眸中泄漏出的一点蓝芒越发凌厉,嘴角挂上了抹怪异的笑,“他们!?按照俗世的说法,他们应该是我们母亲的父母,之所以没出现为母亲复仇,大概是因为他们去追求和这个世界更高层次的关系去了。”
“更高层次?比我就是世界,世界就是我的层次还高的层次,有吗?”
“有!将亲自缔造的世界和自我剥离,探寻更广袤的天宇,追求更高层次的自由。
曾经缔造的大千世界是世界,我是我,我不在大千世界里,大千世界却是因为而存在。”
王芝秀恍然道:“他们飞升了,打破了封天法阵的禁锢,远离了这方天地!所以才无法为女儿报仇。”
“不一定,世界是世界,我是我,我不在世界里,世界因我而存在,是一种世界和我的认知观,通俗得说就是一种心境。
他们可能离开了这方天地,去了广袤的星宇,也可能在这片天地的任何一个地方,淡然的看着世界变化,悠然的享受着宁静。”
王芝秀深吸口气,秀丽的眉头皱的更紧。
她一时间实在无法消化如此多的信息。确切的说,她一时之间接受不了。
我就是世界,世界是我,已然让她觉得强势霸道的没有道理,遑论超然到世界是世界,我是我,我不在世界里,世界因我而存在。眼睁睁看着女儿被害,孙子孙女孤苦无依。她不觉得那有多高玄,有的是愤懑和怨恨!
“转变是个过程,姐,你无需苛求先圣他们,也不必苛求自己接受他们的思维。
坦然接受过往已经发生的事实,因为,已经发生的一切,都无法更改。还是把眼光放在未来。
你的时间还很多,就如同登山,一路行去,当你踏上山顶,自然就看到了山顶的风光。
你完全可以慢慢的走,边走边欣赏沿途的风光,山脚有山脚的风景,山腰也有山腰的景色,与不同的伙伴同行,也会生出不同的心境。不妨享受过程带来的惊喜,不要着急,慢慢的走。
现在,首要是复兴大秦帝国。将这方天地重新拉回先圣设计的道路上运行。
在复兴大秦帝国的过程中,那些参与杀害母亲的仇人,无论是直接以武力抵制,还是玩弄阴谋诡计,将会自己跳出来,一一都会显露出来......。”
“公子,画拿回来了。”二人身后响起王珍珠清亮欢快的语声。
王小石姐弟转身回到桌边,将珍珠带回的画轴缓缓展开。
画卷上,远山如黛,长河悠悠,大地无边无际。王芝秀的视线落在其中,神魂竟生出了要陷进去的错觉。
“真的是一件空间法器,还不小呢!”王小石借来姐姐的境界,用神识仔细探查着画卷,“落在那俩人手里,就是明珠暗投。拿来当做防御的法宝,万分之一都没利用到。暴殄天物,可惜了!”
王芝秀思绪随着弟弟的神识,以无法想象的速度拆解着卷轴上的封禁符箓,王小石先将一个个繁琐深奥的符文在神识里放大到比山岳还要宏大,逐一细细观看,又将如山宏大的符文分解成无数再也无法分解的齑粉,审视着每一粒齑粉中蕴含着的玄妙道意,参研透了,尝试着将无以计数的齑粉还原成符文,一次不成功,又重复一遍整个过程。直到完全将符文蕴藉的道意掌握。
拆解的过程因为对符文的理解程度增加,速度越来越快,从最初要反复试错,到最后仅仅扫视一眼,便深谙了符文的道意。
在这个过程,王芝秀不知不觉中,就掌握了画卷中符文蕴藉的悠远时代,符文大家书写符文的强大力量。
神识中繁琐冗长的过程,在现实中其实仅过去了一盏茶的时间,当王小石眨了眨眼,将视线从画卷离开,姐弟二人已然通晓了画卷禁制符箓的奥妙。
就在姐弟俩尝试着要解开禁制的刹那,龙尾朱雀幻化出的小女孩骤然现身,扬起的小脸上满是惶恐,一双小手连连摆动,纳纳的说道:“不能,不能在这儿打开。”
“真真知道些什么?”王芝秀好奇的问道。
“我也不清楚,只是感觉到如果打开了,会有很不好的事情发生。”真真忽闪着大眼睛,语声清脆悦耳,说话越来越顺溜。
王小石微微思索,点头道:“确实不能打开。”和姐姐解释道:“西魏国百年封禁,各种气运灵气几近枯竭,一朝被解开,顿时形成倒卷天地之势,狂吸天地间的各种气运。
别的不说,仅仅是武运倒灌,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出了十多位上三品的武者。
画卷中的天地不知被封闭了多少年,陡然撤去封禁,不管是气运、灵气还是别的什么,必然会狂吸浪抽一番。
我们现在是在启动的大业城法阵内,法阵将首当其冲,真真是大阵滋养生出的真灵,所以会生出警觉。”
王小石曲起食指抵着额角,思量片刻,一面收起画卷,一面和小女孩说道:“真真就不要走了,你看......”他指着楼下人群中,一身艳红衣裙的独孤嫣然,“先把你身上的衣裙换成她身上的颜色和式样。”
真真原地旋转身形,变幻成一个身穿红裙的小少女。
王芝秀歪着头好奇的看着她,轻轻的摇头道:“双环髻不适合你,换成那个样子。”她指着边朝窗口望着,边小跑而来的窦灵儿。当她回过头,真真一头黑发已经挽成了灵动可爱的丸子头。
屋里的孩子们见公子小姐身边突然多了个红裙小姑娘,心中好奇,公子小姐没叫他们,又不敢围过来,几个小脑袋挤在一起,朝外探头探脑,指指点点,叽叽喳喳。
王芝秀扶着真真的肩,想到弟弟说真真按照某种传承关系,相当于是他们的孩子。向好奇的小家伙们说道:“她叫萧真真,是......我的一个晚辈。”
王小石面无表情的往过看了一眼,霎时间几个小家伙都规规矩矩安静了下来。
“事情还没完。”王小石低声和姐姐说道,示意她专心观察慕容素。
王芝秀轻,“嗯!?”一声,狐疑的望向弟弟。“不应该呀,心绪平静,斗志不减。难道......他还有什么没有释放出的后手?”
“能够闻名遐迩的人物,外表越是飞扬跋扈性情暴烈,内心越是细腻谨慎。这也就是人性中阴阳相合的两面。
慕容素在紫铜关亲临战阵,怎会不知道,这十数武道高手和修行者虽然很强,却也不足以稳赢以单仲阳为首的那批江湖人物。
怎会将这十数人当做依仗呢?
干冒天下之大不韪,强势回京,自然是有更强大的助力。
而且,如果只是为了诛灭一个慕容素,也不值得劳动我和姐姐带着珍珠和大砖头,携带连夜炼化出的京都城阵元龙尾朱雀,紧赶慢赶的来到大业城。”
王小石抬指着不知何时漂浮在空中的一抹黑云,哧哧笑道:“东南西北中,该来的,想来的,都来了。呵呵呵!”
观景、看风光,都是在高处最好。
因为在高处看得远,还无遮无拦。
天外天顶楼,高大女子与中年文士去而又返,大和尚也不以为为意,仅是端杯微微致意,就又把视线投在了窗外。
在天外天四层楼之上的楼顶屋脊。比起楼内更高,而且视野无遮无拦,轻松的就能将皇城朱雀门内外一览无余。
清风吹过屋脊,无端的生出旋流,光线也有微不可察的扭曲变形。
游野境以上的修士注目细看,才能察觉到,也不知何时,儒袍高冠的杨绛北和换上女装的吴焱,肩并坐在屋脊上。
在他俩周遭,一层纯正的浩然之气,遮蔽了吴焱施展惑神秘法生出的巫法邪魅气息。
西城门,六层的城楼之上,身穿深青袍子,束着高髻,赤脚穿着草鞋,带着大海咸湿气息的中年人,临窗而立,眼眸望向东方。
南城门外的万燕塔七层,向北的拱形窗口,回京大军中的老马夫和钱粮账房,一高一矮两个老苍头,并肩而立,将视线投射向北。
京城东边仙鹿原最高处,孤零零的一间茅屋,却不知是谁家建的家庙。
秋风卷过原顶,枯叶纷纷,黄尘漫漫。
小庙走出个白衣僧人,负手俯看西方。
城北,魏水河北岸,一处高崖上,有一头裹布巾的高大男子,临崖盘膝而坐,手握鱼竿,面朝对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