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清晨的风已经有了凉意,风吹过小城西北角,萦绕着淡淡的酒香。
原址重建的杜家酒坊如今才真是个酒坊。
杜小娥一家搬去了小叶在县衙后面的宅子,王家出面雇用工匠清理了地面,重新起了地基,按着哑婶的要求建了座新酒坊。
酒坊有了雏形,王家自家的工匠过来,按着哑婶的要求,特制了烧锅等等,一应酿酒用具。
杜家以前的住房、养猪的猪圈,改建成了高大宽敞的仓房,打开宽大的门,马车直接就能进到仓房里。
酒坊伙计正在往一大早从京都赶过来拉酒的马车上装酒坛。赶车的和押车的汉子都是满面疤痕,一看就是军中下来的老卒,押车的汉子四下瞧瞧,从怀里掏出个小包,恬着脸往身穿绿袍面容端方的管事手里塞。“青爷,正经老河口出的小叶香。”
身材高大,面貌端方的管事皱着眉,接过小包,放到鼻端嗅着,闻着上好烟叶的香味,眉头舒展开,下巴朝仓房角落里一个没封口的酒坛扬了扬,“一人一碗,就在这喝,出门嘴闭紧,别张扬。”
绿袍管事眼睛余光偷瞄着两个中年汉子把只喝了一口的偷偷往藏在怀里的酒囊倒,绿袍管事点起一锅烟,美美的吸了一口,用木勺给俩人空碗里添了小半碗酒,盯着俩人一小口一小口喝下,笑骂道:“瓜怂货,这酒就是在这喝味道最美。”
赶车的汉子憨笑着,用舌头舔着嘴角溢出的酒水,实诚的说道:“青爷您知道的,这一碗放在外面,够我家半月吃喝了。俺也知道好喝,舍不得呀!”
押车的汉子点头道:“这是喝银子呢,能他娘的不心痛吗。”
青袍管事见又有人进了仓房,笑骂道:“滚,车装好了,还不快滚。”
青袍管事正是梧桐老祖宗青桐,如今是酒坊的主事,这差使还是他撒泼打滚跟小姐讨要来的。他实在是不放心把酒坊交给别人,准确的说,是不放心把灵泉交给别人。
酒坊出酒到如今,只有四个客户,青霞公主府、几家妇人合伙在东门开的小酒铺子、王家、小财神窦望。
每一个外人,都是自家人。
现在是产出多少都不够,酒坊却咬死了,绝对不增加产量。
喝过的人说,这酒啥都好,就一个毛病,贵,还有钱也难买。
第一批新酒出来,分给公主府的份额,在酒坊便被装在定制的带有公主府徽记酒坛酒瓶,一大半当做贡酒送进了宫里,余下的做人情,也都是送给了京里的勋贵。
说是新酒,喝在嘴里却比陈年佳酿更加醇厚,更有传闻,这酒有延年益寿的功效。
喝过了一次的最难受,想喝没地方买。谁也不敢跑到公主府去买酒呀,哪怕是公侯也不够格。也就当今陛下,喝了这酒,病恹恹的身子眼可见的一日日变健壮了,以明旨的方式,将这酒定为公主府常贡,每月从公主府也只能强搬进宫二十坛。
头一批新酒送出去,只用了几日时间,名声就在京都城打响了。
有好酒的,摸摸索索找出了这酒出处在汉阳县,到了汉阳县,闻着酒味找上酒坊。想要敲开门买酒,好家伙,站在门口看门的的是公主府的侍卫,眼睛瞪得溜圆,张嘴就骂,公主府产业,狗东西偷偷摸摸的,想找死呀!
这就太欺负人了。
好在后来小城东城门内的小酒铺子开张,几个妇人经营的小铺子,下酒菜全是精致的素菜,每桌供应一小壶‘青霞酿’。不外卖,每日定量三十壶。来铺子了有,不来就没有。
王家取走的酒数量不多,都运回了王庄,泡药、窖藏,总之不会再流出王庄。
小财神窦望才是酒坊收入的保障,酿出来的酒别家取了剩下的都归他。到了他手里,卖的就不是酒了,而是神仙传奇。延年益寿,包治百病的仙酿,喝上一口是有福缘,咋能用银钱衡量价值呢!?
一场大雨,小城最终多了五万落籍的常住民,在外躲避战祸的陆续也回来了七八千人,秋日的小城显露出百废俱兴的朝气。
人多,还要有事可干。
城西码头仓储区如今已经运转起来,第一批入仓的就是苏焕和窦孟德从南郡购的二十万石精米,装精米的巨木到了乘着大雨山洪漂出大峪口,走陆路运回京都,泥泞难行,转入白马河,顺流漂下,直接就到了汉阳县,这边现成的仓房,而且,这批粮食原本就是准备供给流民,储存在汉阳县比放在京都还更方便调用。
仓库里有粮!老百姓可不管官府要用到什么地方,白花花的精米看着就让人心里踏实。暂时住在仓屋的几万青壮,亲手把几十万粮食搬运进仓房,县衙刚放出要留一部分流民落户,人人争着要留在汉阳县。
朝廷为了防洪,拆了魏水河桥,两岸来往却不会断了,汉阳县不缺人手,还有从河里捞取的大量木料,造船来不及,扎木筏可啥事都不耽搁。
县衙招募船工组织了支木筏运输队,童掌柜领头联合城内的商贾也弄出了有三十张木筏的运输队。先是两岸摆渡,渐渐的也开始接触到河运。
苏素花心思用粮食从县衙换来的南城门外的土地上,一口气开了三十座砖瓦窑口,招募了上千青壮。
其中的二十个窑口专门烧制建城用的大青砖,县衙决定要修补城墙,这也是苏素提的建议,完整坚固的城墙是城市的脸面,而且都能赋予城中居民的安全感,比什么都能留住人。
衙门里几个官员听了苏素的话,买下了西门内的旧驿站,大雨过后重建了旧驿站,置换了挨着县衙暂时当做驿站的酒楼。
码头运作开了,往西府去的一路县郡重建,官道东来西往的车马川流不息,酒楼开张以来生意是红红火火。
主街两侧的铺子也无不是生意兴隆。
如今十字街口的大骨汤铺子,有许敬祖负责管账,招呼生意的是许田氏和姜益妻子,厨子是从紫铜关归来的阿信。
阿信还有个兼职,县衙三班衙役班头,答应兼职三班衙役班头,还是为了照顾小叶的面子。
和阿信一同从紫铜关回京的边军副将王近山,进京当日便被国主陛下委任了新职,接替刚被哑叔打爆了的贺铁杖担任北衙禁军都统领。
将京畿强最大的一支武装力量从慕容氏手里拿走,交到刚从边关回京的王近山手里,陛下的意思不言自明。北衙禁军的班底其实还是以宇文一系为主,王近山就是个职业军人,收拢军心并非难事。
王近山早先拒绝先王给他封王时说过,消灭荡寇军才肯接受郡王的爵位,如今是水到渠成,被陛下敕封为定襄郡王。
朝廷提前给阿信准备了个侯爵,却没等到人。
回来路上,阿信听闻王家出事了,便撇下了同行的众人,绕过京都城,直接回了汉阳县。
如今和缺牙老卒还有英气女子陆瑶,沈猛子俩妹子住在县衙后面巷子口的宅子,阿信白天在铺子里当主厨,下半晌回家陪着缺牙老卒,还有被老卒忽悠来的青桐,喝着杜家酒坊刚出锅的新酒,大吹牛皮,热热络络,还别说,真有些居家过日子的样子。
和小城弥漫的热闹气息格格不入的只有是王家北宅。
香草绳的买卖到了收尾的时候,刺绣的生意也有许敬祖打理,王家也再没开展新的生意。
酒坊酿出了第一批新酒,王小石就送走了沐江夫妻。不是送回王庄,而是送离了王家。夫妻俩走的无声无息,王家姐弟不肯说,外人也不知他们去了哪里。
接替他们的是紫铜关回来的程家父子,两父子自认帮着阿信等人修补兵器,坏了庄子的规矩,庄子是回不去了,汉阳县的王家再不收留他们,一家人就要饿死在外头了。
被王小石骂了声‘一屋的瓜怂。’一家四口乐颠颠的背着铺盖住进了王家。
只是王家的概念和一个多月前已经大为不同。
这时候提到王家,小城中的人们想到的是河畔新建起的宅院。
加上县衙兑现的二十亩地,王家如今在河畔有三十亩地,圈起的宅院有三亩地大,起了座小楼,楼上楼下有二十间房。院里还有单独的打铁房,木用房,以及原本就有的兔子坑。
王家姐弟常住这边的只有姐姐王芝秀,常住在这边的还有许家、姜家的孩子,窦灵儿和韩秀儿等几个姐妹也会时常过来陪伴王芝秀,像阿信小叶等朋友也都在这边接待。
王小石依旧住在北宅院,陪他的只有王珍珠和丑女温暖。只是极少能见到他们出门,大家知道的是王家小公子身体不好,需要静养,即便叩门也没人应声。
京都起了一段时间的传闻,就在王家的静默中渐渐被市井百姓淡忘了。
这天下午申时,老花不请自来,推开了阿信家院门,进了门,把手里拎着的冷猪头抛给迎出屋门的阿信,“交给你了,麻溜的,弄出几个下酒菜。”
阿信接住半生不熟的冷猪头,呲牙道:“真够大的!谁上的供呀?”阿信这次回到汉阳县,成熟了很多,老乔也坦诚了自己的身份,来家里找老乔吹牛喝酒的青桐、岳霖、老花的身份也跟他透了底。也就阿信了,神经大条,家里住着西岳神君,隔三差五的来家里坐坐的不是天地间第一位修成人形的草木精怪,就是都城隍老爷,北岳神君,全没当回事,一桌上吃喝,斗嘴吹牛。
“说了你都不信,是卫国公夫人。我是看着小青霞跟着呢,才捏着鼻子收了。”老花进屋坐进阿信让出的椅子,端起桌上的酒杯就喝,也不管是谁用过的。一杯酒下肚,咂吧着嘴,眯眼望着对面坐着的岳霖,调侃道:“越来越水灵了,是被哪个汉子滋润的。”
容貌普通的水灵女子媚眼斜乜,笑骂道:“你个没良心的,吃干抹净就想不认账了。在老娘怀里嘬出的红印还没消呢,要不要让老娘敞开怀让乔老哥瞅瞅,是不是没良心小嘴的形状。”手按在衣襟上,作势要解开。
“这个可以,这个可以啊!”青桐拍手起哄。
阿信将冷猪头拿到厨房,加足了香料回锅重煮上,进了屋抬手遮着眼,“都是上千岁的老家伙了,多少也注意点,小子我还是黄花大小伙呢。”
老花瞪眼道:“大人说话,臭小子毛都没长齐,瞎掺和什么。去去,到东门口铺子弄几个下酒的素菜。”
阿信眨巴着眼看着几个老不正经,心里明白了,几个老家伙有事商量,有意把自己支开。撇撇嘴,出了门。
等阿信走了,老花敛起嬉笑,问道:“都想好了吗?”
豁牙老卒叼着烟锅,一张老脸躲在烟雾后,垂目不语。挨着他坐着的岳霖仰着脸,回望着老花,“我跟你们不一样,金身早被搬出神庙了,没什么舍不舍得。”
豁嘴老卒在桌腿上敲掉烟锅里的烟灰,又压了一锅烟丝,点上了,猛吸一口,烟雾象小蛇般从口鼻向外游走。
“你说的是屁话!没有足够帝王功德重新敕封北岳山君,哪怕是把你的金身丢到南海,你还是占着北岳的气运。不然就你生前五品武夫的底子,凭什么转生后,随随便便就结出金丹?!”
“就算你说的都对,老娘也认了,从头再来一次。”岳霖手重重的拍在桌子上。
青桐见老花把视线转向他,微微一笑,掐了个法诀,他身旁骤然出现了个绿袍小童,粉雕玉琢的小童身上萦绕着一层清蒙灵气,忽闪着长长的睫毛,好奇的看着老花三人。
“木头脑袋啥时候弄出的这一手?”老花三人凝目细看,就看出了青桐和小童之间的古怪。各自独生出神魂,又玄奇的相连着。
青桐笑而不答,挥手送走了绿袍小童。
“你准备你出去还是让他出去?”老卒好奇的问道。
“都一样。”青桐神情透着自得,端起酒杯慢悠悠喝着。“我跟谁都说,这酒要喝新酒,越新越好,可就是没人听。”
岳霖说道:“别又扯远了,直接说吧,你是愿意了。”
青桐点头。
豁牙老卒收起了烟锅,挥挥衣袖,驱散了烟雾,沟壑纵横的老脸满面肃然,“我不想出去,该出的力一起出,事后金身消散也罢,转世重生也罢,我都认了。”
老花伸出拇指,“狗日的,死战不退的狗脾气,硬气!来,老花敬你一个。”
数千里之遥外,斜阳将太湖万顷碧水渲染成了金红色。
一艘轻舟自北向南,立在船头的高挑女子,望着不远处湖面上,忙着收网的渔家,秋鱼正肥,渔家女边扯动渔网,边欢快的唱着小曲。
......湖面好风和顺
摇荡着渔船摇荡着渔船
做我们的营生
手把网儿张眼把鱼儿等
一家的温饱就靠这早晨
男的不洗脸女的不搽粉
大家各自找前程
不管是夏是冬不管是秋是春
摇荡着渔船摇荡着渔船
做我们的营生做我们的营生......。
高挑女子不知不觉的跟着哼唱着,.....男的不洗脸女的不搽粉,大家各自找前程.不管是夏是冬不管是秋是春,摇荡着渔船摇荡着渔船,做我们的营生做我们的营生......。
高挑女子的歌声清丽,如黄鹂啼鸣。
女子身后站着的汉子,方正的脸上浮现出开心的笑容。
轻舟船头对着的方向,湖岸不远处,有一座不大的小山,山泉在山腰处流淌出,顺着山势蜿蜒流过,注入山脚的池塘。
碧水青山故人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