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窦家徽记的棕色马车进了宫门,停了下来。
暂时充当车夫的青袍书生领命返回宫门外,车厢内的锦衣少年撅着屁股就想爬出去驾车。被王小石一把抓着衣领扯回身边,“坐好,别乱跑乱动。趁这点空闲时间,说说你刚看到了什么?”
锦衣少年抽着鼻子,挠着后脑勺,“哑巴大叔打死了很多人。”瞄见王小石扬手,锦衣少年脖子一缩双手抱头,被王小石在撅起的屁股蛋上狠抽了两巴掌。锦衣少年皮糙肉厚不痛不痒,王小石反而龇牙忍痛甩着手。
“小自在忘了你问公子什么了?”花无缺低声提醒锦衣少年。少年‘啊’了一声,扒着车窗往车后看。
“哑叔变厉害了!”锦衣少年收回伸出车窗的头,心急的说道:“哑叔达到纯粹武夫意满境大圆满了,好像.......百年来意满境大圆满只有悍拳一人。啊!哑叔......要比我师父更厉害,不对呀,我师父可是九品化神。”
“何止比你师傅厉害,沐江今天顺利跨过了心里的那道坎,武道榜前三之下七人,杀谁也不过数拳。”花无缺拍了拍锦衣少年肉嘟嘟的脸蛋,“论境界,钱宇在武道榜十人里最低。是不是很奇怪,明明神秀大师八品金刚,悍拳邵逸夫更是只有七品意满。不但上榜,还排在钱宇前面。
因为武道九品从根子上就是个不伦不类的玩意。上三品完全是知机阁的一帮闲人杜撰出来的。
你师父钱宇能够跻身武道榜,依仗的是有一柄好刀,和蕴养鞘中刀的刀意的法门,出鞘一刀杀力绝伦,接近了武道巅峰。然而......唬人的玩意,遇上真正修行境界大圆满,两刀无功,如果不认输,就得撒丫子逃跑了。”
“境界大圆满?武道榜排名在我师父前面的全都是境界大圆满了。”
“即便达不到大圆满,也是像左手刀钱宇一样借助兵器或者某种特殊功法助长了杀力。排名第四、第五的紫阳候和南海快剑占了神兵利器的便宜,第六的南梁大太监,有一手特殊功法。第七悍拳邵逸夫境界和拳意都到了,少了杀意,所以排在了前面几人后面。
而沐江经过今日宫门外一战,眼前无敌,哪怕是和老天为敌,也要把天顶高三百丈的武夫心境,算是有了雏形,邹毅夫的武道境界相比起如今的沐江,看似差距有限,其实已经是天渊之别。
都是武夫,邵逸夫一辈子都是仰着头看天,沐江此时是一拳给天开了个窟窿,直起腰,抬起头俯瞰天下武夫。
但是,公子让你关注的却并非只是沐江的变化。”
锦衣少年会被左手刀钱宇收为入室弟子,倾囊相授,不光因为少年显赫的身份,主要还是少年的天性和左手刀的刀意相合。锦衣少年自小得名师教导,如今虽然年龄尚小,境界有限,眼光却不差。小脑袋扭向窗外,一眨不眨审视着返回后伴着马车徒步前行的方正汉子,身材并不高大的汉子,气度真就像花无缺说的,不怒自威。若说进宫前,汉子象鞘中刀,这时间则如无锋重剑。
少年小脑袋瓜里不由得想着向方正汉子出刀,看了许久,汉子抬脚迈步间一身雄浑拳意配合的天衣无缝,少年竟是找不到一丝出刀的时机。
花无缺伸手把少年的头扒拉转回来。
“......你注意到沐江放手杀人前后,外面那些人有什么不一样吗!?”
“他们......打不过咱们,可是,又不怕咱们,象块狗皮膏药黏着咱们;哑叔大杀一场,他们现在很怕咱们。
咱这就是立威了!?”
“到地方了,老花别搭理他了。”王小石开口说道:“一直当猪养着,有点傻,脑子倒是没毛病。”也不管锦衣少年一脸的哀怨,“从现在开始,老老实实在车里坐着。不准私自下车,也不准多嘴多舌。我不会说,不听话会如何如何,听不听,有什么结果,都是你的事。”
王小石比锦衣少年也不过大了三四岁,加之他久病,而且身材和自小习武的锦衣少年比起来还显得单薄。胆大包天的锦衣少年今天见到银发少年,不知为何就是发自内心的怕。心里不乐意,还是乖乖的贴着车窗坐端正了,等王小石转过身,一双眼睛立刻往窗外瞄去。嘴里嘀嘀咕咕,“他就是西魏国主呀!看不出帝王威仪,倒是像个病秧子。”
马车停在殿前白玉石阶前,石阶顶端,躲着不露脸的燕俱罗拉来了矮个老真人,一左一右站在华服瘦高青年身后,青年没有戴冠冕,只在额发上系了条明黄发带。
华服青年左手负在身后,望着在石阶前停步的几位朝中重臣,也在望着几位重臣望着的马车,看到白袍银发少年走下马车,揉着腰,跟随后下车的青年低声说着什么。
王小石将一张灵气凝结如流水的符箓递给花无缺,低声讲解开符分法门。这张符箓比昨晚王珍珠激发的那道符箓灵气更加纯净浓郁,花无缺接到手里,眉头立即皱了起来。
这是一张血符,不用问他就猜到是王小石以自己的鲜血书写而成。
“......青桐受真身羁绊离不开汉阳县,只好劳动你了......你的灵气损耗事后我会想法子弥补,时机绝对不能有一星半点差错......”
花无缺破天荒的一脸严肃,郑重的点头,将灵符收在手里,将手笼在袖中,默运开符法门,感觉到灵符在手心微微颤抖,手掐法诀,并指指着脚下。望着王小石微微点头,示意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站在不远处等着王小石接下来会做出什么事的慕容坚等人,见银发少年下了马车,只顾着和家仆低语,几人相互交换眼神,有些莫名其妙。
王小石右手伸进袍子,握紧常年悬挂在胸口处的湛蓝晶石,微不可察的在地上跺了一脚。
这一脚落处,正对着雕龙御道,就在王小石将脚整个落在地上时,御道汉白玉雕琢的云龙似乎动了动,仿佛有道哀怨不舍的情绪弥漫开来。
而在马车前方站立的方正汉子,大睁的双目有精芒闪烁,一身精纯的拳意陡然又急速攀升,一身布衣猎猎作响,须发皆张,“啊!”方正汉子沉声低吼,裸露在外的小臂筋肉虬结,猛然攥拳,向天击出一拳。
拳劲凝结,破空而去,也不知击在了何处。
花无缺间不容发紧跟着激发了捻在指尖的符箓。
石阶下的冯道玄、慕容坚等人,石阶顶端站着的华服青年只见到方正汉子无端的骤然先天出拳,骇然于方正汉子的拳势惊人,都没注意到银发少年和唇角带痣的青年微小动作。对于弥漫着的惆怅不舍气息,被一股生机勃发的气机所替代,也没能生出警觉。
众人只见银发少年向慕容坚走去,到了近前,在慕容坚不可克制抽动着的脸上凝视了片刻,自怀里取出针匣,在慕容坚头脸比量着,觉得不顺手,他站到第二层石阶上,示意慕容坚过去,开始给慕容坚行针。
王小石的动作自然从容,然而,在此时此刻显得极其突兀古怪,人们自然而然的便被吸引住,淡忘了方正汉子奇怪的先天出拳。
盏茶时间,王小石起出了扎在慕容坚头部、颈部的银针,示意慕容坚变化几个表情,试试面部的抽搐是否彻底缓解。
“多谢王公子!”郝琦见到慕容坚恢复如常,抢先抱拳,向王小石致谢。
众人这才惊觉,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忽然一道哭丧般哀怨的嗓音响起:“哎呀,哎呀呀啊!我的公子爷啊,咱们一家子是来找人讲道理,讨公道的。话说不到一块,就要干架。您这是干嘛呢啊!?您是忘了吗,就是因为救了他儿子,才招来没完了的刺杀。我的公子爷呀,您是忘了,帮这种人是好心没好报。”
花无缺也没能想到,激发一道符箓竟要花费十数息时间,更没想到王小石这道灵符针对的是西魏国的国运,也等同于针对整座天下的格局变化。以他修行的境界见识,即便亲手激发灵符,还是无法搞明白,既没有修行境界也没有接触过道法神通的王小石是如何书写出这种蕴意深远,神通强大的符箓。等他彻底激发了符箓,静下心神,感受了一阵天地气运变化,望了眼御道上神意消散的浮雕云龙,脸色一变,边走过去扯着王小石的衣袖,边扯着嗓子嚎了起来。
“他就是青瓦片的父亲,派刺客的人?”银发少年眨动着漂亮的眼睛,抬手叫青袍文士过来,“老许,你过来,把医治他的账和青瓦片的账记到一起。”
青袍文士也不管众人愕然的表情,自顾自取出本账册,在上面添上了几笔,抬头问道:“公子这笔怎么结算?”
王小石已经将注意力转到了石阶顶端的华服青年,他很不适应仰着头看别人,所以,他扬起了手,朝华服青年招手。嘴里随意的和青袍文士说道:“我也不清楚,你问老花,让他定。”
他随意说着话,随意的招手,却把西魏国君臣吓了一跳。
实在是前无先例,臣子像召唤小孩子一样,招呼一国之君到他身边来。但这又是活生生的事实,银发少年好像还对陛下许久没做出反应有些不满,“嗨,你下来了,脸色那么差,让我看看是不是得了病。”
华服青年愣怔了一阵,低“嘿”一声,被石阶上站着的银发俊美少年的无礼逗的嘴角上翘,露出了个笑脸。视线看向银发少年身边的几位重臣,笑容在脸上僵住。
慕容坚几人的表情里带着惊讶、悚然还有不知所措。
“我知道你是国主,快下来,雨停了,你陪我在宫里走走,我顺便帮你检查一下身体。”银发少年用力挥着手。
华服青年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声音小的仿佛是在呢喃,“你知道我是国主......陛下?”双脚像是着了魔,沿着御道走了下去。
在慕容坚等人的注视下,银发少年和额发束着明黄发带的青年,并肩向内宫走去,在他俩身后,黝黑少女驾着马车跟随着,燕俱罗和矮个老道人也不远不近随着。
“许先生,这边就交给你了,进一次宫不容易,我跟着公子长见识去了。”花无缺用笔在青袍文士捧着的账册上勾画了几笔,心急火燎追上了王小石。
华服青年在左,银发少年居中,唇角带痣的青年在右,三个人几乎是肩并肩,走在通向内宫深处的道路上。
许敬祖望着自家公子的背影,脸上浮上赏心悦目的微笑,好一阵子才收回了视线,冲着殿门前立着的紫袍太监,抱拳,道:“麻烦公公,给寻个能坐下说话的地方。”
高松悄悄在苏焕腰上戳了戳,低声问道:“苏仆射是不是对王家的无礼已经麻木了?”
苏焕翻了个白眼,反问道:“高大尚书你呢?”
“我?”高松揉着鼻子,像是很认真的想了想,“我很好奇,被王小石丢的家奴,要和我们说什么?”
“想知道,就快跟上了。”苏焕没好气的说着,脚下不停,跟着领路的内侍太监进了偏殿。
宫内的太监是在得到慕容坚明确表态之后,才依照青袍文士的要求,提供了这间偏殿。
偏殿里,几位大人坐在一侧,另一侧是青袍文士和被王小石留下来陪他的沐江、姜益两个武夫。
等几位大人落座后,许敬祖取出一叠准备好的账单,给每位大人都奉送上了一份。
稍等了片刻,许敬祖开口说道:“我家公子思索许久,认为近来生出的种种麻烦,还有数次针对我家公子小姐的刺杀,根源在于公子自己不懂世故。
离开王庄之后,数次施药救人。都没有讨要报酬,好心却做了错事吗。所以,公子决定痛改前非,由我来跟几位大人先把旧账算清楚。
账单各位大人均以过目,若有疑问,请现在就提出来。”
高松将手里的账单递给苏焕,“这些什么丹呀膏呀的,我都不懂,仆射大人帮着给看看。顺便估个价出来。”
苏焕瞄了一眼,便把账单丢回给高松,“百万贯不多,十万贯不少。”
“什么意思?”
“很简单,账单上罗列的都是有钱买不到的珍稀丹药、疗伤神膏。真正需要者,不惜倾家荡产也要得到。高大人别一惊一乍的瞪着我,呵呵,我拿到的这份比你的这份,丹药珍惜程度更高,数量也多了不少,论起价值不知要多出多少倍。”
另一边,独孤勤和慕容坚也把手里的账单请郝琦、冯道玄帮忙看看。结论和这边大同小异。最大的一份账单不出意外的是慕容坚手里的那份。
许敬祖看差不多了,清了清嗓子,说道:“冯大学士手里的账单乃是我家公子预备医治冯公子所准备的丹药明细,只是,这份账单仅是带来请大学士过目,公子早已说过,医治冯公子是送给他的礼物。
同样的还有高大人和独孤大将军,医治高福的伤腿,是送给高县丞的礼物,喜梅喜娟姐妹为了保护我家小姐等人负伤,公子治伤同时随手为她俩调理身体。
郝大人的情况又有不同,公主殿下急公好义,救助流民,到了我家,深得公子和小姐喜爱,全家上下视殿下为亲人,所以,公子自愿为殿下解忧除厄,与大人无关。
苏大人,苏主薄曾为我家公子定下诊费两百贯,然而,至今也没有交付。
您乃西魏第一名士,我家公子确诊苏小姐染上血虫,若得不到医治,至多还是有十年寿命,我家公子做出的判定可有差错?
苏大人认为没有差错。
那么,我家公子医治苏小姐的结果苏大人可满意?对了,我家公子特地提起,苏小姐会福寿绵长。”
苏焕点头,表示认可,他当然不会当着慕容坚这些人说出,女儿得此奇遇,已经修行有成,寿元自然绵长。许敬祖则是按着公子和花管事交待的话,在做重复,每句话背后潜藏着什么意思,并不十分清楚。
“苏大人是否需要询问苏小姐,诊治过程中丹药使用数量是否和账单所列相符?”
“不必了。”
“如此,大人觉得付给我家公子二百贯诊费合适吗!?如果不合适,该是多少呢?”
“不合适,可......应该付多少,我也给不出个具体数字。”
许敬祖直视着苏焕,停了片刻,嘴角漾起笑意,将一份清单递了过去,“苏大人请过目,这是我家公子要的报酬。公子说,药是拿来治病的,用掉了,而且有价值,就没有白白浪费。汉阳县如今有十万流民,公子需要一批防治伤寒的药物,以物易物,苏大人觉得如何。”
苏焕起身,抱手长揖,“王公子高义,苏某钦佩。请先生转告王公子,清单所列药材数量翻倍,一日内必送到府上。”
一袭青布长袍的文士,坦然接受了当朝仆射大人的一礼。
等苏焕直起身子,许敬祖才插手回礼,“许某也代表我家公子和汉阳县的百姓感谢苏大人。”
一身朱紫官袍的仆射大人,慌忙又回礼青袍文士。
此种情形,出现在两仪殿,可算是旷世奇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