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岔路4

许敬祖叩响北宅院大门前,先客气的和黑面汉子打了个商量,一时进了宅院,自己跟公子小姐有事说,黑面汉子就不要跟进厅房。

黑面汉子答应的爽快,却是也有想法,进院就找哑叔打制趁手兵器,心意不用说,直接做出来。

许敬祖进了厅房,屋里除了王家姐弟,还有个瘦长脸少年,少年脚下的靴子和衣裤沾满了泥泞,正是王家侍弄牲口的小厮,徐元。

许敬祖犹豫着是不是稍等,徐元离开后自己再进来。

王小石招呼他,“许先生有事尽管说,没外人。”

饶是王小石说出这样的话了,许敬祖还是尽量存着小心。他没多言,讨要了纸笔,将河畔场景勾勒出来。木屋---木亭---给雇工后来搭建的工棚,木亭正好在三者的正中间。这也就是为何在大雨暗夜中,木亭熄了灯火,融入了黑暗,数百步外的箭手却能准确无误的射中木亭。

又写出一串数字。

一、十五、两百七十、二。

每个数字给出一句话的解读。刺客潜伏了一天一夜。询问老卒,在今夜的大雨中,弓箭从防湿油纸包裹里取出上弦,十五息,就无法保证精准;和木亭被攒射的时间完美重合。箭手隐藏的位置,和木屋相距两百七十步,基本就是军中特级射手维持精准射击的极限。小姐接待过最后一个访客,入亭熄灯休息到遇刺,中间有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差不多是两个从河畔走回城中的用时。

说完这些,许敬祖在画上木屋旁写了个‘二’,随手打了个叉,盖住了‘二’,贴着旁边,写了个‘一’。放下笔,垂手而立。

王小石笑骂道:“许先生呀,许先生,不老实,还是个大奸人。”侧头望着低头蹙着眉头饶有兴致看着纸上字画的姐姐,“姐,听明白了吗?”

“差不多吧,难为许先生心细如发。”王芝秀抬头看向许敬祖,眼里带着欣赏。

“徐元,你也说说,许先生弄出的弯弯绕,明白多少。”王小石把伸长脖子往过瞧着的徐元叫到跟前,“带着小公主的老卒护卫,泥里水里泡了半夜,人没追上,啥也说不清楚。瞧瞧许先生去河畔走一趟,画出的弯弯绕,该明白军中一身厮杀本事的精锐,为什么打仗却要听军帐里摇扇子的文弱书生指挥。说说,都看明白了什么,还有没有看不懂的。”

“木屋是哑叔一个人建的,木亭是我、高大叔给哑叔搭手建的。这个工棚,苏小姐放了话咱家招帮工,人来了不少,挑好了人,他们自己搭建的棚子.....要是有猫腻,帮工中......”王小石含笑点头,鼓励徐元继续。

“.......走回城中时间一倍,也就是走了一个来回的时间,......刺客埋伏在城外,真正的主谋却在城中。布置这场刺杀,从选择工棚位置就已经设计好了......”

徐元挠着脸,使劲皱着眉,指着木屋旁被打了个大大的叉的二,和旁边的一。“这个,还是不懂。”

王小石抬脚踢了在徐元屁股上,指着低眉顺目站在一旁的许敬祖,“跪下,给师父磕三个头,让师父教你。”

“公子......徐小哥,使不得......。”许敬祖摆手向旁躲避,见王小石笑意玩味的望着他,眉头抖动几下,便立着不动,任由徐元跪下磕头。

徐元给许敬祖实实在在的磕了三个响头,接过王芝秀递过来的杯子,高举过头,给师父敬茶。“请师父,喝茶。”

“哎!许先生坐下,坐下了喝!呵呵呵......收了个好弟子,高兴不高兴。”王小石打着趣。

王珍珠带着鹅蛋脸小姑娘趁着厅里的气氛轻松活泼,摸了进来。“公子,青霞想让你教她使枪。”

王小石瞄了眼王珍珠手里托着的重矛,院子里的情形他一直在关注,名叫姜益的黑面汉子演示的矛法刚劲简洁,从气息起伏看,该有五品境界。

王小石抬手示意鹅蛋脸小姑娘到身边来,揉着小姑娘的头,“舞刀弄枪的不是漂亮姑娘该有的样子。瞅瞅她,练刀练的跟一截黑炭似的,而且拿刀砍人的样子也不美。老花不是送你了柄飞剑吗?

咻!飞剑千里取人头,又飒又厉害。”

“可师父只教了吐纳的法子,师父说,苦修个十年八年,差不多就能学着用飞剑了。”

“你师父干啥都是二半吊子,他哪懂教你练剑,甭搭理他,过了明日,我教你。”

鹅蛋脸小姑娘脸上的欢喜一闪,便敛去。双手互相扣着手指甲,低着头。

王小石眼角余光瞧见在自己说话时,许敬祖欲言又止,转过头身子向王芝秀倾斜着,轻声问道:“徐元和姜、许俩家人,你考虑好了吗?”

王芝秀望了眼院中的黑面汉子,点了点头。

“这样的话,就由你来出面处理。”王小石伸了个懒腰,一手端着杯子,一手牵着鹅蛋脸小姑娘,招呼王珍珠托着铁矛跟着,出了屋子。

跟沐江说着改动矛尖的建议,等着重矛在炉火中加热变红,竖着耳朵听屋里人说话声,心头稍有感慨,自己和姐姐俩人别的本事可能不怎么滴,捡人的本事这就没得说。随便捡了两家子,就是一文一武两个好帮手。

小姑娘忍不住,轻扣着王小石的手。

王小石低头看去,鹅蛋脸小姑娘一对会说话的清亮眸子,朝院门瞥了又瞥。

“有人在院门外面?是谁!”

“是秀儿姐姐,瑾儿姐姐陪她过来的。”

“嗯!她没跟着独孤老头回家?”

“没有,秀儿姐和瑾儿姐姐窝在瑾儿姐家里绣花,外面发生了啥事也不知道。”鹅蛋脸小姑娘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帮着秀儿姐说话。

她在王家很特别,相比起冯瑟瑟几个少女,接触到王家姐弟的时间最短,但在王家的认同感却是无人可以比拟。老花在的时候,天上的星星只要小姑娘开口,都能摘下几颗,宠溺的没边没沿。老花走后,哑婶接着当亲闺女护着,还有个王珍珠,随时想着替小姑娘两肋插刀,或者是把刀插进小姑娘敌人的两肋。

而且,王家姐弟也没把鹅蛋脸小姑娘当了外人,先不说没拿她的公主身份当回事,依着王家人的规矩,绝对不平白无故接纳外人的资助,在小姑娘这儿就不怎么严格。无论是接收京都给小公主殿下送来的吃食,还是用到小公主的一队老卒护卫,自自然然的。以往有这待遇的就窦灵儿独一份。

韩秀儿最近也被敕封了县主,依照着她们家的爵位以及和陛下的亲近关系,封赏个县主算不得多大的荣宠,甚至相比起爵位相近的勋贵,镇南侯府唯一的小姐到了如今的年纪才得以敕封县主,明显迟了些。

县主不县主的韩秀儿也不在意,这个健康阳光的少女性格有些大咧咧,相比起冯瑟瑟的文静温婉,独孤嫣然靓丽活泼,苏素精灵古怪;容貌中等偏上,不争不抢话也不多的她,在几个少女中便显得缺少存在感。在汉阳县交到的最好的朋友也不是王家小姐王芝秀,而是同样阳光开朗的苏瑾儿。

然而,韩秀儿不爱凑热闹出风头,可等于不懂事,反而是自小家教严格,受父母亲影响,日常言行取中庸之道,大事不糊涂。

鹅蛋脸小姑娘也不清楚秀儿姐为何在这个时间找过来。

“你去把她们请进来。”王小石稍一思量,先让鹅蛋脸小姑娘打开院门,转头朝厅房里喊道:“徐元,你过来。把带车厢的马车套好,装上吃的喝的,带着瑾儿送到河畔木屋,顺便把灵儿接回来。”

转过身,见韩秀儿眼神迷茫,裙摆湿漉漉的立着。“青霞,你带着秀儿去后院,让温暖找身干爽衣裙给她换上。

秀儿,先什么也别说,等灵儿也回来了,我过去陪你们说会话。去吧,先换下湿衣裙,着凉染了风寒,还得让我医。”他跟韩秀儿说话亲切自然。韩秀儿行了个蹲礼,跟着鹅蛋脸进了后院。

“公子,一是哪一个?”徐元凑近了,低声问道。

王小石一瞪眼,没好气的说道:“哪个也不是!快去借人回来。”看到自己往马车上爬的瑾儿,又叮嘱道:“别忘了绕到铺子那边,和苏大娘子说一声,瑾儿晚上在木屋陪苏素。”

窦灵儿从马车上下来,看到举着伞迎出院门的银发少年,小嘴一撇,憋屈的眼泪就流淌起来。

“老天爷下大雨,灵儿也学着下雨呀!”王小石的手在少女圆圆的面庞轻抹着,“饿不饿,吃火锅好不好。”让圆脸少女像小时候一样牵着他的衣袖,进了后宅院。

半夜吃火锅,王小石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大概是以往他的作息时间和饮食极为严格,放开了,难免有些放纵。同样的还有言谈习惯也是大变,话多的有些唠叨。

他发现边吃火锅,边聊天,很棒!

王家火锅热气腾腾,肉香飘飘,吃火锅的人们愁云散去,喜笑颜开时,卫国公府的主人也在接待客人,只是气氛和王家火锅的热烈截然相反。

当有些事物隔得很远的时候,会觉得陌生,因为陌生难免产生怀疑,怀疑的结果,就会缺少了敬畏心。

就比如死亡。

不仅仅个体会面临死亡,一个单独的家族,一个大的群体,一个庞大的国家,也总有死亡降临的一刻;日积月累的枯朽腐败,突破临界点的一刹那,无论多庞大的体量,要想和死亡抗衡,都是枉然。

慕容氏的家主慕容坚刚刚挣脱死亡的利齿,意气风发的展望起慕容氏辉煌的未来----一个傲视而立,延绵千年不倒的大帝国。

刚释放出帝王的威仪,慕容氏的未来忽然......没了!就像正在进行的欢庆大捷的酒宴,眨眼间,散了。客人走了,秦人走了,六镇的同胞也走了,留下的是残羹冷菜,一室的惶恐。

高晋来到卫国公府内院的静室时,国公夫人正在院中用马鞭抽打长子独孤勇。高晋加快脚步走过,进到静室内。

他已经从父亲那儿得知,慕容勇下令袭击鹰扬营,羁押叔父高柏,数百高氏儿郎没有战死抵御外敌的疆场,枉死在了一个蠢货手里。如果可以的话,他不介意接替国公夫人。

不光是高晋,独孤嫣然、窦望、冯瑟瑟还有国公府能够知道的,跟王家有过来往的人,在这个夜里都被紧急请到了国公府。

相比起妻子在重压之下显露出的崩溃,慕容坚展现出了强大韧性,他不停的接见、询问、倾听,辨识被接见者话语可信性,努力勾画出真实的王家,尝试找出一个最佳的方案,击倒这个......对手?敌人?似乎都有些不准确。

他感觉就像一个巨人,被一粒沙子给扳倒了。难道......就要将渺小的一粒沙子当做生死大敌?

到了这个时候,支撑着病体,全身心专注于王家,他还是无法给王家一个明确的定义。

筹粮,自救。王家姐弟出庄的目的很明确。

到了汉阳县做过的事情也证明了他们就是想维持王庄的生存。一对没有攻击欲望,待人和善的俊美少年少女。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对姐弟,把茶盏摔在京畿守备大将军头上,要发起一场堂堂正正的攻城战,而且,是攻打城高墙厚,有数万精兵守卫的京都城。

说起来是件荒唐透顶的笑话!

偏偏就不是笑话。

王家还没攻过来,正处于家族巅峰的慕容氏,忽然间变成了孤家寡人,已经显露出败亡的兆头。

慕容坚顺着时间线逆流寻找,终于找到了所有的起点----次子小九儿遇刺!

王家姐弟有错吗?救治陌生人、病情严重通知家人、坦言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治愈、付出极大的代价治愈了病人;四个人就说不出王家姐弟做错了。

妻子都错了吗?家族正值风雨飘摇时刻,隐瞒次子遇刺的消息,不是主母该有的担当吗!关乎慕容氏内部团结,也和整个西魏国的安稳息息相关。慕容氏乱了,刚刚稳定下的西魏国也会再次大乱,烽烟四起,百姓流离失所。

“王家确实有灭绝六镇的实力。”冯瑟瑟看着突然苍老了十岁的大柱国,心中挣扎,终究还是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而且,是你们坏了规矩。只要王小石决定了,结果就不可更改。”

慕容坚沉着脸,默然着,他有些麻木了,这样的表述,今晚听了不知多少次。

冯瑟瑟顿了顿,诚恳的说道:“其实,大柱国此时花费时间精力了解王家姐弟,不如赶快找出刺客。王小石在意的是姐姐的安全,他真正的要求是交出刺客。只有捉到刺客,证明和慕容氏无关,症结才能解开。”

“郝司丞在查,线索有限,需要时间。瑟瑟辛苦了,回府休息吧。”慕容坚站起身,将冯瑟瑟送到门外。

对着黝黑的夜空站了许久,缓缓的挪动着脚步,拉起蹲在雨中啼哭的妻子,又在跪伏在地的儿子头上拍了拍,“都进屋里来吧,再黑的夜,总有天亮的时候。来吧,一家人,早晚还是一家人。”